财务总监摆在院子里面的货物,被清来清去,似乎永远都没有点清它的数量。这些货物到了最后,有了它们最好的归宿:工厂从外面进不到原材料的时候,它们被拉回车间生产去了。仓库的香精用完了,就去院子里面的找,找不到气味一样的,大致相同就行;即使没有大致相同的,只要它的名字叫香精,都被工人们当成宝贝一样领回车间去用;没有沐浴露上机台生产了,摆在院子里面的过期沐浴露被重新拿上机台装瓶、贴标签,打上生产日期,装好箱拉进成品仓;浴盐不够用了,也到院子里面去找,拉回去重新包装了出货……一个几百人规模的工厂,不几天时间就把院子里面的那一堆废物消耗完了。
可是还有订单要生产。据说有的客户,已经付了一部分货款了,但是这些货款远远不够我们进货所需,因为前期欠了人家太多的钱,供应商让工厂多付一点拖欠的货款才给做货。所以,物料只能断断续续地来。而且这断断续续回来的物料,是采购费了好大的劲同供应商周旋,供应商才肯送的。
以往工厂都是每月二十五准时发工资。十一月二十五日,我们也像往常一样,盼着发工资。据说上午看见财务部的会计拿着一叠信封进了会计部。人们看见信封,就像看见了工资一般,心里在计划着等发了工资就去血拼呢。从上午一直盼到下午,又从下午盼到加班。正常情况下,工资是加班时才会发放。有人去财务部打听工资,结果在财务部看不到发工资的任何迹象。几个会计,包括会计主管都在,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集体辞工。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张辞工单,会计主管全给他们批了,可是会计主管自己的辞工单,却要总经理批了才生效。
我们不愿意离开办公室,大家都怀着一丝期盼的心理想着:或许等一下钱就到了,我们就能发工资了。可是一直等到九点半,我们每个人收到了老板娘从香港发过来的邮件。老板娘在邮件中说,因为香港银行帐户出了一点故障,二十五日没有顺利从香港把钱打进国内帐户,所以不能发工资,发工资的日期推迟到二十九日。
因为欠了供电局太多的电费,供电局早在几天前就不给我们厂供电了,工厂靠柴油发电机发电。以前我们通宵不关灯,可是自己用柴油机发电,一到十二点钟,柴油机停止发电,宿舍里面漆黑一片,想到晚上某个时间,阿东可能会梦呓,可能会“遇见鬼”,我和阿欣都不敢入睡。记得有一个晚上,我们睡不着。我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地踢着脚,阿欣对我说:“阿芳,你换一个方向睡一下,或许就睡着了。”其实她安慰我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她已经换了好几次位置了,也和我一样睡不着。早晨天蒙蒙亮,我们就会醒过来,因为在漆黑的夜里睡上一夜,简直就像蹲监狱般,谁都没有进入深度睡眠,全都在数着时间。二十八日,所有的供应商商量好了一般,全部拒绝给工厂送货。没有原材料进来,工厂生产进行到二十九中午,全部停下来了。厂里面再也找不到原材料生产了。
所有的人都盼望着领工资。因为老板娘在邮件里面说,二十九日是发工资的日子。车间停产,分管车间的职员难得地坐在办公室里面。但是看样子依旧没有工资发放。老板、老板娘、财务总监都不在,总经理上午来了一会儿,不过有人看见拉长了脸进办公室收拾了一些资料,扔进小车的后备箱就急急忙忙地走开了。财务部那边,装工资的口袋早就准备好了,却迟迟不见钞票回来,几个上会计坐在桌上打瞌睡。我们从上午守到下午下班,没有发工资的迹象,加班时又去守,一直守着,钱依旧没有到位。也没有人发邮件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领到工资。我们一直守到晚上九点半,人事主管来了我们办公室。有人问他:“今天有工资发吗?”他说:“哪有工资发哟,晚上十二点钟,工厂破产。”尽管人事主管说出了这句话,我们还不肯相信工厂就这样破产了。工厂虽然没有带给我们多少收获,但是在工厂做过这样久,对这一块地方还有着一点感情。我们大都把人事主管的话当成了一句假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供应商带着几个人进了我们的会客室。那家小日本做总经理的供应商,也是生产化妆品的。他们与往日来我们厂不同,来的时候脸上全都带着阴险的笑。九点半以后,办公室的人,大都下班了。只有负责外贸跟单和阿欣和阿东和一个本地的生产组长在。坐进会客室的那几个人进办公室同阿欣和阿东打招呼,问她们为啥还不下班,她们俩还以为是友善的问候呢,谁知这一伙人的问候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过了一会儿,阿欣和阿东下班了。阿欣事后回忆说,那天她像被人指点过一样,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带走了自己所有值钱的私人物品:手提电脑、复读机、身份证、银行卡。以往这些东西她都是放在办公室的。
当办公室只剩下本地的生产组长时,那几个人立即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撵她走。生产组长长得人高马大,她凶狠地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办公室,我为什么要走?”那一帮人说:“你不走可以,但是不要多管闲事。”紧接着,抢劫行动就开始了。那几个人开始抢我们的电脑。每一台电脑主机,都被他们拆了下来。与此同时,好几辆大货车开进了工厂的院子里面,有一辆车上装了好几十个手持棍棒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一辆大型吊车也来了,稳当当地停在生产部门口。罗马楼里面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手持棍棒的人。他们拆走了电脑主机,就开始翻我们的办公桌。上了锁的柜子,他们用棍子毳开,值钱的东西,不管是私人的还是公家的,全部拿走。本地的生产组长想阻止他们,但是无奈力量太单薄,阻止不了。最后他们走到生产组长的办公桌前,准备毳她的桌子。生产组长用身子护着桌子,用本地话对那一伙人说:“你们毳工厂的财物,我可以不管;但是这张办公桌里面锁着的是我自己私人的财务,不许你你毳,你们谁敢动我的桌子,我立马叫一帮人来砍死你们。”那一帮人见组长是本地人,不敢对她下手,只好放弃了二楼,接着去三楼抢。三楼人事部、会计部,全部被他们洗劫一空。文控室里面的复印机、打印机,他们也不放过。日本进口的复印机,他们在搬运的时候摔坏了,懒得拿去修理,就把它扔到楼梯边上,还朝它狠狠地抡上几棒。等这一伙劫匪走了以后,我们结伴去办公室,发现复印机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滩碳粉。
我们都被外面的吵闹声、巨大的撞击声吵醒了,全都站在宿舍楼前观看这一幕。在黑暗中,只见生产部门口有灯光在闪烁着,车间的机器被挪到门口,然后被吊上吊车。晚上值班的保安上去阻止,劫匪的力量却远远多于保安,工厂有男工人加入到保卫工厂财产的行列里面,却无济于事,我们的人手无寸铁,战斗还没有开始,就被在黑夜中挥动着的无数棍棒给吓退了。还有车辆继续向工厂院子里面驶过来。保安锁死了大门,不让外面的车子进来,但是也没有用,劫匪的力量太强大了,十来个强壮的家伙,硬是把工厂的大门强行弄坏了,车子照样驶进了厂区。
在一片打砸声中,终于盼来了警车。不过警车还没有驶入工厂的院子,就被一大伙手持棍棒的人击退了,据说车上只坐着两个警察,他们不想吃亏,调头跑了。此后再无警车来过来。伴随着一声巨响,停电了。正在发电的柴油机,也被劫匪抢走了。打砸的声音渐渐地平息下来,我们却睡不着。因为我们不知道,第一伙劫匪走了以后,会不会再有第二伙、第三伙劫匪过来。当他们抢不到财产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对工人下手呢?
几个采购员和阿蒙连夜收拾了一点值钱的行李,准备回家。黑灯瞎火的,工厂的位置又偏僻,这个时候路上早就没有公交了,想叫一辆车回去都困难。我对阿蒙说:“你不要回去,这黑灯瞎火的,你要是摔一下可不得了。”阿蒙说:“我不敢在工厂呆了。工厂欠人家太多钱收不回来,肯定会找采购和我们物控算帐。”我说:“又不是我们欠他们的帐,是工厂欠帐,关我们什么事?”阿蒙说:“我也追过货呀,你不记得以前常有供应商找我们要货款来着,现在要不到了,他们或许会找我们出气呢。我头上的债比你的多,我怕等下供应商趁黑找麻烦。”阿蒙住在惠州市区,她和几个住惠州市的采购一起拼了一辆车回去了。有一个住在淡水的采购,当天晚上回家了,当然没有看到这一幕,也不用半夜逃生,不过还是有同事打电话告诉她,让她第二天先别来上班,工厂倒了,怕被别人找麻烦。阿蒙上车前对我说:“等天亮了,你也赶快走吧,这儿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