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丝厂突然控制加班,市场部也在受控范围内。以前星期六上班天半,给双倍加班费,突然改成一周只允许上两个半天。但是工作还得做下去,星期六照常要出货,而且还得把下周的出货计划排给各个车间。明摆着的问题是:星期六的半天班,每个人都不能拉下,但是工厂却不给钱。大家觉得不公平。主管说,这样吧,我去找经理,争取给每个人都加工资,把我们的损失补上来。
在螺丝厂,加工资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主管写的申请,拿去给经理批。经理批了,还得交给总经理批字。新加坡籍的总经理有一句口头禅:八个小时以内不能完成工作任务的,都是没有能力的家伙,坐在办公室里面浪费公司的电力资源。以此类推,市场部的人,全是一群废物。申请交上去,除了主管和助理每人加了两百块工资,其余的人一分钱也没有加到。阿强一气之下辞工走了。我也动摇了,想走。主管对我说:万,你很快就满试用期了,试用期满了,我给你加工资。
在螺丝厂,主管的话和经理的话我都相信,他们会写申请单交上去,但是总经理那儿是一块绊脚石。鬼知道写上去的申请单能不能批下来?多久以后才会批下来?我很怀疑。资格比我老的跟单员,她们的工资都加不上去,何况我一个新来的人呢?
加工资,在螺丝厂是一个难题。主管找我谈话过后没有几天,我左思右想,决定不做了。不想做的理由很简单:工资低,入不敷出。主管找我谈话,经理找我谈话;接下来的第二轮,依旧是主管找我谈话,经理找我谈话;第二轮不成,又来第三轮,主管找我谈话,经理找我谈话。三轮依旧不成,经理再次单独找我谈话。我要走的理由只有一个:工资低。经理说,他去找总经理争取。每次都这样说,但是每次都没有争取到。对不起,经理,你说话不算数,我要看的不是过程,我要的是结果。经理你都知道,在中国养孩子政府不会给我补贴,我得自己挣钱养。所以,当我挣的钱还不够给孩子买奶粉买衣服买零食买玩具的时候,我会放弃的。经理说:万,你工作很卖力,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你不要走了。我说:经理,你很幽默,如果你不是我的上司,私下里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是在螺丝厂,我不做你的下属了。如果有机会,到了其他公司,我再做你的下属吧。你放了我吧。
四个回合的谈话,经理终于答应放我走。因为我得找一家工资高的地方,挣奶粉钱。要走了,心也自然飞了。我不想再辛苦了,不想再累了。我还给自己留一点力气应付失业以后走街找工作的日子。八个小时我一刻也不停地工作。其他部门的同事,特别是工程部的同事,拜托你们配合我,要寄快递的,在下班前一个小时送到我的办公桌上,我在下班前给你们寄出去。晚了,对不起,明天早晨再寄。很多时候,不是我的工作效率不高,是你们拖拖拉拉,总是要等到下班铃响的时候才把该交到我这儿来的东西交过来,知道吗?所以,不要对我说,客户在催着你们要样品,不要对我说,晚上一定要寄走。在办公室里面,我第一次对工程部送样品的小文员发火了。小文员哭着跑回去到工程部主管那儿告状。工程部主管打电话过来,我有同样的语气,把同样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工程部主管说:万,今天麻烦你加班帮我们把样品寄走吧。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们送样品迟了,我不会来义务加班,你们自己想办法吧!他们自己想不出办法,因为公司规定,只有市场部的人才有权限寄样品。其他部门的快递,走不出门卫室就会被霸截拦下来。
我要看夕阳。吃完了晚饭,走在玉兰树下,一边闻着玉兰花的芳香,一边看着头顶上的夕阳。夕阳真美呀。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下班以后看看夕阳,不管身边有没有那个他。我从工厂里面走出来,走到黄泥路上,走到工厂外面的小村庄里面。要离开汝湖的时候,突然发现汝湖原来很美。
汝湖最美的地方,当然不是那条坑坑洼洼的全镇唯一的一条街道。那知破街道,简直比我老家小镇的街道还要破旧。汝湖最美的地方在乡村。路边上、庭院里,随处可见芭蕉树。芭蕉树居然还有南北之分。在老家,芭蕉永远只开花不结果,但是广东的芭蕉树,似乎一年四季都挂着丰硕的果实,绿油油的芭蕉,沿着伸出来的枝条,满满地挂了一圈又一圈。农家小院里面的广东本地人,脸上永远是深古铜色。租在院子里面的外地人,明显白净许多。早知道它有这样美,我该带易来这儿溜跶一圈了。
要走了,永远忙不完的工作也舍得放下了。生产跟不上,我催一遍催两遍催三遍,三遍已经让我很累了,对不起,我不会再催第四遍了。第四遍不用我,我的主管自然会催的。打工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不负责任。螺丝厂伤了我的心,我也不想付出真感情。客户的电话,依旧响个不停。要货。要货。要货。工人依旧会在月底,工厂拖欠工资的时候以罢工抗议。罢吧,罢吧,让罢工来得更猛烈些吧。周边的工厂都加工资了,螺丝厂不但不加工资,还要降工资,即便降了工资还不谁时发放。得让高层管理知道工人的厉害。要不,螺丝厂的工人,永远都处在半饥饿状态。
现在,我是一只撞钟的和尚。离开的日子已经确定下来,我最盼望的,是我的徒弟快点来。当初我进来的时候,可没有专门的师傅带我,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摸索出一条道路。命苦呀。我的徒弟呀,你比我命好,你来的时候,还有我这个师傅带你呢。不过我告诉你,你只能学习我的优点,至于缺点,你不要学了。学了对自己没有好处,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