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木部养好了病,丝印部的活儿比以前更加忙了。我们这些新人被叫了回去。丝印部以前的拉长犯了一点小错误,被贬成物料员了,新来的拉长是陕西人,以前就在丝印部做拉长的,后来跳槽去了深圳,现在又回德能了。他待我们也挺好。
丝印部有两条拉,一条拉丝小货,一条拉印大货。印小货的也就是普通的流水拉了,印大货的拉特别宽,是钢链的流水线,烤炉也特别大。回到自己的部门,拉上又增加了几张新面孔。看来这几天工厂招进来的新人还真不少。这一次我被安排和一个广水的老乡打下手。她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是丝印部的一个合格的丝印手了。那是一个塑胶壳子,拿在手里很轻,比拧电木壳子轻松多了。按她教我的方法,把塑胶壳子坐箱子里面拿出来,扯掉包装的胶袋,看一看壳子有没有问题,再在要丝印的部位擦上一种药水,把壳子递给她,她丝印过后,放到流水线上过烤炉,后面自然有人看丝印,打包装。丝印部的丝印工特别多,除了油墨是每个丝印工桌上都有人,其余的药剂是好几个丝印工共用一瓶。所以,有时候广水老乡就会吩咐我去某个丝印工那儿拿什么药剂。那些药剂都是用铁罐子装着的,所以就把帮老乡拿化学药剂叫成提罐子了,各位不要见笑,又不是尿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据说丝印部的每个丝印工,刚进厂的时候都和我一样,无任何技术,她们都是从提罐子开始的。提罐子的好处就是,当丝印工叫你提什么样的罐子时,第一次你或许会感到陌生,但是相同的罐子只要提过两三次以后,你也就认识了。只要自己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丝印油墨里面,该加哪些药剂,不该加哪些药剂了。正是这几天提罐子的日子,让我偷学到了一点东西,后来被调到生产部给丝印工打下手的时候,还真帮了我一把。这段故事下一章会讲到。
每天加班到很晚才下班,在电木部呆了几天,一年中热得要死的那几天也躲过去了。回到丝印部,虽然依旧很热,虽然额头上依旧长痱子,不过我敢肯定,自己不会热死在丝印部了。回到宿舍,宿舍里面也热得像蒸笼。在这样的时候,宿舍的风扇似乎失控了,怎么也吹不出凉爽的风。一到睡觉的时候,地上的地盘就被几个比我们早来的人占领了。她们把席子铺到地上睡觉。不过睡地板也不是一件好事情。首先说说宿舍的地板,德能宿舍的地板可不是什么地板砖的,而是水泥地板。虽然地板也很光滑,每天睡觉前也有人把地板先拖过了,才铺席子上去,但是左看右看它就是灰不溜秋的,而且因为宿舍有老鼠,真担心那些睡在地板上的姐妹,晚上会被老鼠亲一下脸或是亲一下嘴。写下这段话,恐怕又人有会说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占不到地板就说地板脏了。我确实没有占到地板。一二十人的宿舍,摆了床之后空地就不多了,而且睡地板不可能像铁床一样来个上下铺吧,所以睡在地板上的人没有几个。床上热得受不了。有一天加班到很晚,一个个人回到宿舍,洗了澡就躺到床上或地板上去了。那天李瑶不知道是特别累还是欠瞌睡,总之倒床就睡着了。不过,很快她又被好心的舍友叫醒了,因为就在她睡着的同时,汗水却在一个劲儿地向外冒,不一会儿睡衣就打湿了,头发也打湿了。要是不被同事叫醒,或许第二天醒来她就感冒了。我睡的是上铺,离风扇的距离比下铺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也先受到风扇吹过来的热风了。虽然热得睡不着,不过睡在床上却也没有像李瑶那样浑身上下冒水。
德能确实没有给我们好的宿舍,不过给了我们一块楼顶。有一天,到了半夜还没有睡着。一个四川大姐对我说:“我们睡楼顶去吧。”虽然来广东以前,看过别人写的睡楼顶的故事,觉得好玩,可是我还没有亲身经历过。去就去吧,睡楼顶还可以享受一下自然的风呢。我卷起席子就准备跟着四川大姐走。四川大姐看了看我,说:“你就带一张席子上去?后半夜凉了,得盖被子。”我才拿多了一床毛毯,跟着她走出宿舍,直奔楼顶。我们去得有点晚了。不过楼顶的空间大,很快就找到了放两张席子的地方。铺上席子,打开毯子,把整个人用毯子裹起来,就倒在席子上了。
躺在席子上,还有一股热气。时间不早了,不过楼顶上的热气还没有完全散尽。背心很热,但是比在宿舍里面好多了。此时的楼顶,所有的人都用被子把全身裹了起来,预备后半夜凉风袭来之时不被吹感冒。在漆黑的夜色中,借着星星和月亮的光,偶尔抬起头看一看楼顶,那个景观真是太漂亮了。我们这些睡楼顶的人,一个个就像流浪汉一样,以席子为界,各自占领着一块小小的领域,享受着自然的空气,享受着美丽的夜空。不知道有没有人躺在席子上仰望夜空的星星,夏天的夜空下,星光很美,不过也很遥远。远得我们只能看得见,却摸不着。多年以后,再来回忆睡楼顶的日子,却也一点不觉得辛酸,反而觉得很浪漫。贫穷的日子里,居然留有这样浪漫的回忆。这些回忆曾经点缀着过去的生活。可是如今这段日子已经走远了。
睡楼顶的第一夜,刚躺在席子上没有多久,后颈痒痒的,仿佛有小虫子在爬。伸手摸过去,摸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估计是蚂蚁。这些无孔不入的小生灵,居然和我们玩到一块来了。不过,我们来楼顶是为了睡觉,它们来楼顶是为了觅食。楼顶不算干净,总有人在上面扔果皮。小家伙肯定是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才凑上来的。我伸出一只手摸到席子下,果然摸到了一块果皮。扬起手,把果皮扔得远远的,继续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就已经是六点多钟了。在毯子里面裹了一夜,居然没有流汗,还有一点凉快。太阳升了起来,照射到楼顶上。有的人起来了,收拾铺盖和席子准备下楼。我也从毯子里面钻出来,收拾自己的行当。站起身,看到对面那栋宿舍楼的楼顶,也同我们这一栋楼顶一样,睡了许多人,也有人起来。楼顶兵团,或许就是德能电器厂的一种奇观吧?
在我和四川大姐的带动下,宿舍里面很多人都加入到了楼顶兵团。有了第一夜的教训,后来去楼顶的时候,我们就带上一把扫帚,每次占据了一块地盘,先用扫帚打扫一下,再铺席子,楼板上没有蚂蚁们可以食用的食物,它自然也不来打扰我们的睡眠了。每天晚上都可以在楼顶上睡个好觉。清晨,伴着第一缕阳光,我们从楼顶上醒来,收拾起自己的铺盖,回到别了一夜的宿舍。宿舍里面依旧热得像蒸笼,哪有楼顶上的空气清爽?放下铺盖,我们就端着脸盆去洗脸。那些睡宿舍的人,估计晚上没有睡好,想趁着早晨再补一下,可是我们却早已睡了一个好觉。
大妹留给我的CALL机算是体面的物件了。睡楼顶的时候,自然把它也带在身上,它是我随身携带的宝贝。当时这部烂CALL机,价值一百多块钱呢。不过一年之后,CALL机就退出了通讯的大舞台。虽然有这部烂机器,可是它永远都在沉睡。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CALL机号码,自然没有我CALL我,可是我却盼着有人会CALL我,或许就是下一秒钟罢。在楼顶睡了好久,有一天早晨CALL机真的响了起来。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我却不知道在哪儿回电话。工厂里面只有两部IP电话机,打电话得用200卡,我没有买电话卡。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公用电话了。不知道是谁在CALL我,想必肯定有事情找我吧。为这件事情,我想了好几天呢。后来才知道,是大妹在找我。她去常平以后,没有干几天就回家了。再次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口袋里面已经没有钱了,也没有再来塘厦,而是去了东坑,依旧做着仓管员。从那以后,我才买了200电话卡,买了电话卡,却依旧很少人有CALL我,于是我就打电话给小妹。小妹的学校宿舍里面有电话,和她煲起电话粥来,一煲就是半个小时,一张电话卡用不了多少天就打完了。
有一天晚上没有去睡楼顶,因为觉得天气不对劲。下班的时候,风很大,看样子有雨。但是,一个偌大的德能电器厂,依旧有人英勇地卷着铺盖上楼顶去了。我算是胆小的。大概是半夜的时候,听见一阵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在走廊里响起来。原来真的下雨了。那些睡楼顶的同事,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狼狈地从楼顶逃下来了。天晴以后,睡楼顶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只到晚上的气温慢慢地降了下来,宿舍凉快了一些,才不去楼顶睡觉了。,宿舍凉快了一些,才不去楼顶睡觉了。在二00一年夏天那段最炎热的日子里,在德能电器厂做一个最底层员工的日子里,楼顶陪着我度过了多少凉爽的夜晚?现在那片楼顶还在吗?还有人在睡着楼顶吗?十年过去了,楼顶如今又变成什么样子了?真的好怀念睡楼顶的日子,那段白天是工人,晚上是流浪汉的日子。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再选择一次过那样的生活。因为只有在那种环境下,才知道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