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七十二节

有一天晚上,在培训中心画图的时候,大刘对我说:“老乡,今天下课以后,我们出去聚一聚吧。”我问他:“有什么喜事让我分享吗?”他说:“喜事倒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些老乡,能在这儿认识也是一种缘分,现在不聚一聚,等会儿人都散了,说不定以后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我问大刘:“你是不是准备跳槽了?”他说:“没有啊,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我说:“我也没有那样快走呢,我想就在德能电器呆着,学完了CAD,我接着学PRE,学完了PRE,我接着学广告设计,一边上班一边学电脑,一边找提拔的机会。”大刘说:“你想得挺美好,说不定等不到那一天,你就先溜了。别说那样多了,晚上,我们出去聚了聚。”我说:“行啊。”我们说的聚一聚,也就是聚在一起吃个夜宵什么的。我答应了,大刘就邀五毛。五毛死不正经,冲着大刘坏坏地笑了一下,说:“你俩的聚会,我就不去了吧。”我对五毛说:“五毛,大刘好心邀我们去聚一聚,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就去吧。老乡之间,能相互认识也是一种缘份。”五毛不好推辞,也答应了。因为聚会,我们九点半就提前开溜了。

三个人走在一三八商业街的夜色中。平时我们的话特别多,这个晚上谁都不说话,似乎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一点沉重。大刘他们工厂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炒人,炒了工人,就炒车间的管理员,炒了车间的管理员,其他什么办公室的质检部的工程部的业务部的,见谁不顺眼就炒谁,比我们工厂炒人还人炒得疯狂。年底了,许多工厂到了这个时候就开始清理门户,只想留一少部分人过年。大刘他们厂,那个时候就已经有年终奖了。所谓的年终奖,也不过只是多领一个月的工资而已。一年忙上头,就盼着发了年终奖,回家的拿着年终奖做路费,不回家的拿着年终奖做过年的开销。眼看着就要拿到那一笔额外的收入了,工厂这个时候就在算计着怎样省钱了:多炒一个人,就可以少给一笔钱。这些没有良心的资本家,只知道为自己省钱,却不顾这些打工者的感受。想起来,幸好夏天的时候去他们厂面试质检员被拒了。如果真的进了他们厂,这个时候的我,肯定也是热锅上的蚂蚁,急死了。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在昏暗的灯光下行走着。直到走到一家桂林米粉店门口,大刘说:“我们就去这儿吃吧,这儿的桂林米粉很好吃。”走进了店里,喝了一口茶,大刘才对我们说:“在工厂上班真累呀。”五毛接着说:“简直是累死了。”对于汇丰电器厂,我早有所闻,那家工厂比德能电器厂大得多,有三千多人吧,在工厂里面,有的人好玩得要死,有的人累得要死。没有办法,大厂就是这个样子:大厂允许养着某几个蛀虫的同时,却把那些在厂里面没有任何根基,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去混日子的人管得老死。别说汇丰电器厂了,德能电器不也是如此?就在生产部疯狂炒人的时候,那些整天坐在写字楼里面聊天、混工资的某些主管的亲戚们,他们每个月领的工资一分都不少。我说:“算起来,我的压力是最小的,反正我只是员工一个,工厂最底层的人,上面能把我怎么样?最坏的就是炒了我而已。”大刘说:“说实在的,我还真怀恋刚开广东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我也是在工厂里面做员工,虽然上班的时候没有现在自由,但是下了班却好玩死了,不用担心什么。人向前走一步,压力就会大很多。”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是千古不弯的道理,没有一个人想着后退,只有前进,顶着压力前进。他们现在已经迈出了前进的第一步,结束了做员工的日子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迈开这艰难的第一步。只能向前走,一个劲地向前走,不能回头。

大刘问我:“你喝不喝啤酒?”我说:“不喝。”我没有骗他,那个时候我除了会喝一点白酒,还没有学会喝啤酒。在老家的时候,老家的大多数人是不喝啤酒的,用他们的话说,啤酒和潲水一样的味道。不过现在倒喜欢喝啤酒,喜欢啤酒苦苦的味道了。大刘说:“你要什么饮料?”我说:“来一支可乐吧。”给我叫了一支可乐,他和五毛每人要了一支啤酒。几个人坐在一起聊起了刚来广东的时候,原来大刘,五毛和我的经历都差不多,他们都和我一样,刚来的时候都是走街找到了工作,无一例外地进了是差劲得要命的工厂,因为进那样的工厂没有多少人同他们来抢工作机会。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大刘说:“我刚来广东的时候,去的是深圳。那个时候不是流行一句话吗:来了广东不去深圳,就等于没有来广东。”他说,在深圳关外,走街走了一个月,穿坏了三双皮鞋,才找到第一份工作。五毛说,他刚来东莞的时候,还没有皮鞋穿,还穿着老妈做的布鞋。穿着布鞋走街比穿皮鞋走街舒服多了,不过就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回头率很高,就因为脚上的那双布包子布鞋。而且面试的时候,老是受到别人的白眼。因为只要一看他脚上的那双布鞋,就知道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他说,那个时候他就想着,等找到工作,进了厂,发了工资以后,一定得买一双皮鞋穿在脚上,再也不穿那双破布鞋了。后来他进了厂,也穿上了皮鞋,却再也没有人做布鞋给他穿了,因为他他老妈过世了。往事不堪回首呀。

我们又聊起了小时候的故事。讲着讲着,突然发现大刘和五毛经历的一些事情,发生地点居然相同。仔细问起来,原来他们居然是一个镇的,都是从镇中毕业的,后来又都进了县城读高中。大刘感慨:我们都在一起学电脑这样久了,而且也是一个部门的同事,到现在才知道大家都是一个镇走出来的。如今的人情关系,怎么就这样冷漠呢?如果今天晚上我们不坐在一块儿聚一下,还不知道要多久才知道这个消息。这也不能怪大刘五毛他们,他们厂工程部是一个大摊子,一个部门几十号人,办公室有一个车间这样大,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下了班也是各回各的宿舍,哪有那样多时间去打听一个人的出处,而且广东当时也流行一句话“英雄不问出处”,两个大男人,自然不会像女人一样,见了老乡非要问清你是哪里的,非要把八辈子祖宗生活过的地方都挖出来晒一晒。现在知道了,当然是喜事,当然要多喝一杯,大刘冲着米粉店的老板娘叫:“老板娘,再来两支啤酒,要白金威。”白金威在那个时候,对于我们这些打工族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啤酒了。这个时候,大刘和五毛就像的失散了多年的兄弟,两个人不停地干杯,一边喝酒,一边拔弄着碗里的米粉,喝着喝着,两个人就改口了,你叫我一声兄弟,我叫你一声兄弟。我倒似乎成了一个外人,坐在他们旁边观看着人世间的这一出喜剧。

两瓶啤酒下去,大刘就半醉了。我们走出米粉店的时候,大刘的步子竟然有一点歪。他告诉我们,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啤酒,今天太高兴了,所以喝多了。走到德能电器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大刘,他这个样子,如果是一个人回去,万一不小心遇见一辆违章车辆,说不定他就得缺一只胳膊少一条腿。不过有五毛在,而且回去也没有几步了,当然不会有事。我小声对五毛说:“看紧大刘,别让他摔倒了。”五毛点了点头。五毛虽然没有喝多,不过他的脸也全红了,眼睛也是红的。我站在厂门口,看着五毛和大刘一路搀扶着向汇丰电器厂的方向走过去,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点酸:这就是兄弟。在广东,多少人结识了这样的兄弟,这些兄弟又伴着你走过了多久的青春岁月?当然,后来这些兄弟最终会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能做一辈子兄弟的,又有几个?这不能怪我们冷漠,我们都是在广东讨食的一群小人物,有时候自己的命运该走向何方,自己都没有办法把握。为了糊口,我们似乎永远都在行走着,似乎永远都在寻找着一份比眼下的活儿要好的工作,所以,我们似乎永远都在不停地更换着工作地点。我们和我们的农民工兄弟们,就是这样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又于茫茫人海中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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