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麟游城北小巷。
虽然离当日洛宅喜添丁口已然过去了八年有余,但在巷口摆摊算命的何道人却依旧是那副寻常的中年男子面貌,似乎岁月流逝全然在其面庞上无法留下痕迹一般。
这副略显神异的景象放在本就有心关注其人的洛家人眼中,便显得尤为突出,像是成为了他们确定心中猜测的证据。
于是对于何道人便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件事落到远亲近邻耳中,一开始总免不了指指点点,言语间将其拿来当做趣事。但后来见洛家人在何道人偶尔几句评判下,日子过得红火起来,便渐渐地息了类似流言,亦对何道人亲近起来,却是让其人生意变得更加受欢迎,在这麟游城中也逐渐有了铁口直断的名声。
对此,何道人却显得风轻云淡,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每日还是就那么待在小巷口的算命摊子上,偶尔摆弄一下手边的打卦、铜钱,将那些城中大户人家的请帖弃如敝履,不拿正眼看待。
当然,若是对方亲自寻到小巷口来,何道人也乐得为其卜上一卦,而后再看着来者毕恭毕敬地离去。据其人所称,既然有生意主动送上门来,哪有不做的道理? wWW•тTk an•¢O
更兼他谈吐优雅,令人心折,且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明明都有所涉猎,却甘心做一个寻常的算命道士,于是何道人便多了一个外号,唤作“奇道”。
......
冬日午后,阳光和煦,明亮而不刺眼,落在身上,使人昏昏欲睡。
道路两旁还残留着未曾化尽的余雪,在冬日暖阳与低温的共同作用下,似融非融,维持着一种奇怪的质感,像是夏日时各大酒楼联手推出的,一种名为“酥山”的甜品。
街上人流较之平常要更为稀少,或许是冬日的缘故,显得有些冷清,但同时也有一种别样的安宁。
在这种环境下,依旧在巷口摆摊的何道人便尤为突出,尤其是他那副神情自若的仪态,十分引入注目。
“师兄,那位就是我们要找的前辈吗?”
城中心的楼阁最高层,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正立于此处,身边是半弯着身子的麟游城主,后者在前二者面前,恭敬地像是家中的仆人。
女子斜斜地倚在男子肩头,挽着男子手臂,一脸好奇地看着城北的小巷图景,凭二人目力,足以将其中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纤毫毕现。
“伍师妹,你可不要小看那位前辈。”身着华服的青年正色道,“师父他老人家都曾说过,这位前辈高深莫测,起码是真仙一级的人物。我们青灵宗中的几位老祖,也不过是同一级数的存在罢了。”
“真的有那么厉害?”女子一听,也不由端正了态度,放开了青年的手臂。
她虽然出身不凡,算得上是一个仙二代,但除了有些傲气外也并无其他毛病,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可以说是灵慧聪巧。
非是如此,青年这被誉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宗门天才也不会和她走到一块,哪怕她是宗主的女儿。
“正是如此,当年师父他老人家就是受了这位前辈指点,方才勘破生死玄关,成就元神。”见女子有些紧张,青年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们这次来便是为了请这位前辈参加师父的成道典礼。哪怕这位前辈不去,也要来特地送来请柬一封。”
“原来爹爹是因为这位前辈才......”女子恍然大悟,心头一桩疑惑解开,但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以这位前辈的修为,你我二人来意恐怕早已被他知晓......”
不待她说完,青年便接过话头道:“这才是彰显我们诚意的时候。”
说完他转过身去,对着麟游城主客气道:“张城主,我和师妹此来麻烦你了,如今我二人去拜见那位前辈,就不在此地叨扰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麟游城主连忙摆手道,他也有几分修为在身,自然知道面前这对男女所在宗门的名声,那可是有数位元神真仙坐镇的大宗门!
就算是自己所依附的,算是自家背景的那家仙门,也不过是对方宗门昔年一真传弟子所开辟的支脉罢了。而面前两人更是主宗当代宗主的得意弟子和亲生女儿,板上钉钉的下代掌门人。
哪怕是为自家后代打算,也要在这两人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才是。
“两位可需要车马舆轿等物?我这就去为两位准备。”
城主已然下定决心,这就去把自家府库里最为珍贵的那套仪仗拿出来,哪怕它是自己本要上交的供奉。
“这倒不必了,”谁知男子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那位前辈既然以这幅外相示人,我们也该如此去拜见才对。”
不顾城主挽留,两人客气了一句,便如一片浮云般掠下了阁楼,而后一步一步向着城北小巷行去,其间甚至封闭了神识,不敢有丝毫不敬。
阁楼顶层,张城主一人立在其中,凝神思考了一会,而后唤来亲信,吩咐道:“派人查一下,那位‘奇道’何先生平日里可有什么亲近之人,若有的话,在暗中好生照拂,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
亲信应了一声,匆匆下楼离去。
......
走在路上,青年若有所指道:“那位张城主,也是个聪明人。”
伍师妹与他并肩而行,一副端庄模样,丝毫看不出来先前那个娇憨女子与她是同一人,闻言笑道:“毕竟也是一城之主,能将这麟游古城打理得蒸蒸日上,足以说明其人能力了。”
“如此倒是可以给予其人一些帮扶,日后宗门弟子游历到此地,也算是有个去处。”
“此事哪用师兄你操心!”伍师妹挽了一下垂落在耳边的头发,转了转秀项道,“那张城主昔年是我青灵宗一个支脉的外门弟子,因为于修行一道并无天资,又耐不得山中清苦,于是禀明了门中长老,甘愿下山为宗门打理俗世尘务......呵,早在知道此行目的地后,我便特意去庶务堂查阅了相关记载,找了一下我青灵宗在此地的势力。”
“多亏你了,”男子叹了一声,“若无你帮忙,我哪能专心修行,一路突飞猛进。”
作为青灵宗掌门的女儿,自幼有灵药洗筋伐髓,伍师妹在修行之道其实天分不低。但为了让他心无旁骛地专心修行,在争夺掌门之位上保持优势,其人却甘愿埋首案牍之中,帮他处理宗门吩咐下来的事务,渐渐地磨练出了一身权术制衡的本领。
“这是我应该做的。”伍师妹巧笑嫣然,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有意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谈间终于来到了城北巷口,看见了巷口摆着的算命摊子,以及其后的那道矮小人影。
等等,矮小人影?!!
青年和伍师妹先是对视一眼,而后又转头看了一遍,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
不知何时,本该坐在算命摊前静待上门客人的何道人已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的清秀童子,正努力地板着小脸,端端正正地坐在摊子后面,看着来人。
“这位...小哥儿,”青年踌躇了几下,方才迈步上前,抱拳问道,“你可知何先生去哪里了?”
“你们找师父啊!”童子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晃了晃身子,方才继续道,“师父刚才有事离开了,你们是要算卦吗?”
青年先见这童子言辞流利,语言清晰,又见其称何道人为师父,是以不敢有任何小觑之心,闻言笑道:“不是,我们是来请令师做客的。”
“不是来算卦的啊~”童子闻言沮丧地拖长了音调,伸向摊位上铜钱的手也收了回来,“请师父做客?那要等师父回来再说。”
见童子这副失落模样,伍师妹心中喜爱之意大发,有心与他逗趣几句,于是笑吟吟问道:“你很想帮别人算卦吗?”
“我不想,”谁知童子先是摇头否认,旋即又皱起了眉头,“可是师父说只有把卦算好,才会教我其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伍师妹对童子所言并未上心,只是顺着其人话题向下接道。
“我不告诉你~”童子狡黠地看了伍师妹一眼,扭过头去不再应答,只是手中捏着几枚铜钱,在指间上下翻飞,如花中游蝶。
伍师妹脸上笑容一滞,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边青年扯了一下袖子,于是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先前所言有些冒犯了,算得上是窥探他人根本典籍,于是不再出言。
而另一边,在伍师妹与童子一问一答间,青年一直在打量着他,越看便越是心惊。
青年好歹也是龙虎交汇,结成了金丹,寿达六百,堪比俗世王朝国祚的人物。
在他眼中,这小小童子身上灵气竟然极度充裕,金水之气大昌,与天上太阴相呼应,隐隐间可见有星月光辉洒落,不断的滋养童子肉身。
“好一副良才美质。”青年见猎心喜,不自觉地运起瞳术,准备观量童子根骨。
当然,他不必细细勘察也知道,童子的根骨定然是上上之品,不然也不会被神秘至极的何道人收入座下。
青年眼中闪过一抹青色光华,他刚刚看向童子,便见对方似有所觉,转头向他看来,眉心之中一抹碧痕凸显,似蕴大千,内中风暴海啸喷涌,雷鸣电闪回荡。
青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神色,在他神识感应中,一股高高在上不可冒犯,自在洒脱逍遥三界的气息猛然降临,在自己心神之中掀起了万丈波澜。而自己的意识便如怒海波涛中的一叶小舟,在其颠簸飘荡,随时都有可能倾覆,就此沉沦。
“这......”青年心神瞬间凝固,难以做出应对。
但不待他拼死一搏,只听一声微咳,童子转过了头去,喜悦叫道:“师父你回来了!”
随着童子视线偏移,其人眉心那点碧痕旋即隐没,青年感受到的压力也荡然无存,他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幸亏撑了身边的伍师妹一把,借力稳住了身形。
顾不得伍师妹投来的奇怪视线,青年喘着粗气,对着慢悠悠走过来的何道人俯身一拜:“青灵宗潘臻越见过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