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康在北京呆了整整七天,从车站到医院,从医院到火葬场,又从火葬场在大年三十下午,带着无限悲痛返回蓬州县城。
他为了三哥美寿孩子的事情,忙前忙后,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过度的悲痛,回来之后,整个身心都像是垮了架。
这七天多来,他一天都没有顾得上刮胡子,胡子差不多盖住了嘴唇。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和虚肿。
去北京之前,他也没有顾得上理发,头发已经盖住了他的耳朵和额头,甚至棉袄的领子都被头发盖在下面。
去北京之前,他没有带木梳和镜子,他的头发从来没有梳过,他也从来没有照过一次镜子。
这七天来,他洗过手,也洗过脸,但是从来都是急匆匆,从来就没有用过香皂,身上穿着的这身衣服,一直没有脱下来过一次。
他满以为这样的辛苦,为美珠三哥家做了这样辛苦的事情,自己在外留宿的问题,美珠就会网开一面,就不会追究,就会取得美珠的谅解。
谁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美珠的态度是非常鲜明的,立场是非常坚定的,美珠这个特有的性格,他之前是没有领教过的,也是知之甚少的。
因为朱友康之前与美珠相处,根本就没有遇到过这类情况,所以,他也无从触及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一根特殊的神经。
美珠最大的特点就是记仇,尤其是背叛婚姻的仇。一旦谁惹了她,她会永远记在心里,她就会处处跟你对着干。
大年三十下午从火车站回来,朱友康和张美珠办理完她侄子的丧事之后刚到家,张美珠就下了指令:“去,把你的臭衣服脱下来,自己洗了,这一身臭气,还怎么进屋呀?”
朱友康本来熬了这么久,心情不但不好,精神状态还非常糟糕。就非常着急地对张美珠说道:“这大年三十的,年夜饭还吃不吃,洗什么洗呀?”
“不行,你今天晚上必须洗了!”
这时已经是晚上的六点多钟了。朱友康怎么也不会想到,张美珠会这么绝情。
但是,朱友康拗不过张美珠的脾气,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找来洗衣大盆,接了凉水兑了一些热水去洗。
“到外边洗去,屋里哪有地方?”
张美珠非常生气地用脚踢得大盆叮当响,把大盆里的脏水,激溅在朱友康的脸上和身上。
其实张美珠这时心情也非常差,下午刚把侄子埋了,怎么可能有好心情呢?
“外边冷得怎么洗啊?”
朱友康随后反驳了一句。
“在外边洗衣服你知道冷啦?那你跟娘们睡在一起舒服,去,去吧,还继续跟娘们睡去!”
显然,张美珠对于朱友康在外面留宿的那一夜,仍然耿耿于怀,也可以说怀恨在心。
听到这么一句话,朱友康心里咯噔了一下。
心里想,完了,这下可完了,原来张美珠这样记仇啊,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毁在一宿之间!
所以,他大气儿不敢出,搬起已经盛了半盆水的大盆,从电视桌子下边拿了洗衣粉,去院子里洗去。
他刚刚搬出来,邻居教委活计和他的儿子,拿着一些鞭炮,开始在院子里燃放。
他看到朱友康仍在洗衣服,就问了一句:“朱校长真勤快,这除夕夜还洗衣服啊?”
自从住在一起以来,朱友康从来就没有洗过衣服,经这位活计一说,心里立刻赶到无地自容,一种莫大的屈辱,马上涌上他的心头。
真的太丢人败兴了。
此时此刻他,真想一下子把大盆连同大盆里的脏衣服,一起砸它一个稀巴烂。
可是,这是自己的友好同志,是邻居,又是朋友,他只能温和的回答道:“哎呀,你可不知道哩,我在北京待了几天,这衣服太脏了。”
其实,关于三哥家的事,张美珠的嘴是非常严的,在这里她是从来不提的。
所以,朱友康一说去北京,那邻居也知道朱友康是在撒谎。这马上过年了,人家都是从外地往家赶,哪有逆风而行的呢?
尽管人家心里清楚,可是,谁都不是傻子,人家只好装聋作哑,应付了一句,继续和他的儿子去燃放鞭炮。
朱友康听得出,人家是不会相信他说的话的。
这个邻居刚打发了,不一会另一个邻居也出来放鞭炮了,也是问了同样的问题。
这个时候洗衣服,换过谁遇上,都是会问同一个问题的。
朱友康不便再重复原来的话题,知道再这样回答,只能引起这位邻居的疑惑和笑话,他只好哼哼嗨嗨地随便嘟囔了几句。
听到左右邻居都出来燃放鞭炮了,儿子也拿着半根燃烧的香头,女儿拿着一些鞭炮,一块从屋里跑了出来了。
孩子说:“爸爸,放炮啦,放炮啦!”
女儿放下了鞭炮,儿子蹲下来准备去点燃。
朱友康一看,孩子要点鞭炮,怕出危险,就赶紧站起来,把湿手在身上擦了擦,从儿子手里接过燃烧着的香头,说道:“来,让爸爸点吧,你还小,长大了你再点!”
随后是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鞭炮声应和着整个县城大街小巷的鞭炮声响成一片,衬托着这一年的浓浓年味儿。
然而,他自己却黯然泪下。
这到底是怎么啦?结婚这些年来,日子本来一天比一天好过了,但是心情怎么却变得越来越不是滋味儿了呢?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
朱友康下意识地想,要是自己真的跟何海云睡在一起了,你张美珠这样对待我也就算了,我朱友康也就认了。
可是,这明明是一场误会呀!
那怎么办呢?这可是百口莫辩呀!
孩子有些看不惯了,点完鞭炮之后,女儿跑到爸爸身边对爸爸说:“爸爸,我来洗吧,你该去吃饭了。”
儿子把燃烧的香头接过来,在大盆里的水里淹灭之后,扔到了一边,对爸爸说:“去吃饭吧,爸爸,这里靠给我和姐姐洗吧!”
“好孩子,爸爸再刷一次就完了,你俩赶快回屋里吧,外边太冷了!”
其实,朱友康说这些话的时候,泪水已经在眼圈里滴溜溜的转动着,他生怕这滴溜溜的眼泪掉下来,被女儿和儿子看见。
他假借着擦脸的功夫,用胳膊袖子立刻把即将滚落下来的眼泪擦掉。
两个孩子很听话地迈上台阶,回屋里去了。
当朱友康洗完衣服回到屋里的时候,年夜饭水饺都晾在篦子上,也根本没有用任何苫布盖着,都快要凉透了。
他去锅里舀了一碗汤,因为太饥渴了。
他从腊月二十九内侄去世的晚上一直到现在,几乎没有喝一口,没有吃一点东西,更还没有睡觉。
尽管饺子汤也不太热了,但是,他渴得太厉害了,还是忍不住一口气喝了一碗,舀了一碗再次喝了下去。
有两碗汤下肚,他感觉好多了。
这才把凉了的水饺放在火上热。
这期间,张美珠视而不见,继续和两个孩子一起看春晚节目。
朱友康知道,张美珠之所以看电视,其实就是为了让两个孩子更好的看电视。张美珠是没有心情看电视的,她的心情比朱友康还要复杂,还要糟糕。
朱友康意识到,七年之痒开始了,家庭婚姻冷战从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