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 79 章

在心底打好数种形式各异的腹稿, 终是因料不准那冷面人的心思而无处发挥,进而眼下,亲眼目睹的一切更是用行动嘲笑着我的顾虑, 谁曾想, 千年寒面也会有冰释的一天。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身体记忆, 打从我把炫烨冷峻的面容映入脑海里的那一刻起, 便已然对他的冷酷漠然习以为常, 于是当记忆和现实产生巨大差异的时候,当即掀起我一身防备,只因此际面前的人非但无一丝拒人千里的冷漠, 更是一反常态地展露出亲切的,笑容?

那是笑容罢?微抿着唇角向两侧上扬, 形成弧度优美的线条。

恰恰是这一抹似是而非的笑纹, 瞬间将我的警戒度拉到最高, 垂于腿侧的双手不自觉地蜷握成拳,我盯视着他, 提防他的一举一动。

“堰夕,”蓦地打破沉默,炫烨轻唤我的名讳,语调浅盈得更像是呢喃,他端坐着抬头看我, 复而唤道, “堰夕堰夕, 这名字里有个‘夕’字, 不知你可喜欢夕阳?”

一愣神, 我怔怔地扫过他恬淡的脸,透过凉亭的红漆木柱眺向浩阔苍穹, 有那么一小片刻,脑里极快地闪过堰阳红扑扑的脸颊。夕阳么?曾几何时,一度是喜爱过的,扯了扯嘴角,我坐了下来,吐出一口气,漠然道,“坠落的太阳,有何值得喜欢。”

“是么。”不予置评,他挽起衣袖为我斟上一杯茶,续而又问,“可还记得当初寿筵之上你弹奏的那首曲子?”

被他跳跃式的问题搅乱了原定思路,我现在确实有些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角瞟了一下静静摆靠在一边的古琴,我冷然一笑,“忘了。”

丝毫不以为忤,敛去一身戾气的炫烨,难能可贵地散发出清雅的气息,原来,他也可此般平易近人,我不禁看得有些恍神。

“忘了便忘了罢,”幽幽一声感叹,他眉目之间糅合着刚与柔,奇异的组合,竟彰显出他平常被阴冷气质掩盖的俊秀,“你试过在一个人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么?”

此言一出,我倏地斜瞪向他,面露不善,正欲追问他此话何意,却闻他若无其事地又丢出一句,“其实你那时便是在白浩司身上追寻着某个人的身影罢。”

犹似利箭穿心,顿觉心底深处的旧疤微微刺疼开来,纠结眉心,我转正身子正对他,微敛双眸,语透浓郁敌意,“你,想说什么?”

在我的逼视下,炫烨不慌不忙地端茶浅啜,随后面不改色地抬眸冲我一提唇,道,“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并无他意,只不过觉得,我们同病相怜罢了。”

同病相怜?敌视的目光瞬息湮灭,我顿觉忽然间有块巨石由高空坠下,直直砸在心脏正中,痛得阵阵发麻。张了张口,亟欲反驳然而搜肠刮肚却惊觉找不到只言片语能否认这个,可悲的事实。

一幅冷冰冰的面具,伪饰了他的喜怒哀乐,却阻挡不了他透彻全局的犀利眸光。他一直站在我所未察觉的地方注视着我罢,所以才如此清楚,清楚得再无法自欺欺人。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我知道。

假若你将满腔想念寄托在一个全新的人身上,时间愈久你便看得愈透,而虚幻过后的真像会随着时光推移一点一点蚕食你的回忆,或者你认清现实并接受它,或者你自我催眠继续沉溺在想象的世界里,万劫不复。

倘使白浩司还活着,我极可能会走上第二条路,结果他死了,在我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死了。虽然痛,却是痊愈后便只剩疤痕的伤,继而成为一道人生的印刻。但他不同,他面对的是一个更深更暗的洞穴,沿着墙壁往下走,没有曙光,徒能选择走或停。很难想象,每当他隐藏在角落里看着那个熟悉面孔陌生性格的心仪之人时,用的是怎样的心情?也许他同我一样准备就这么活在虚构的幻象里,眼里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假装什么都未曾变过。可惜他终究不能得偿所愿,是我亲手撕裂了他蒙眼的面纱,那一天,我顶着冷酷的笑靥告诉他,湮修死了。

何其残忍,回首往事,我不觉为自己的行径感到抱愧,那时的我,仅一昧地好奇他面具破碎后的脆弱,却遗漏那对融化了的冰眸里除了痛苦还有些什么。

脸色凝重,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反反复复就是拢聚不出勇气朝那人表达一丝一毫的歉意,然如,哪怕我真说出口来,又有何用。

踌躇半响,迎头对上他沉着平静的瞳眸,我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与本意有着天壤之别的话语,“一个人永远无法代替另一个人。”

如果说先前我把他推进冰窟,那么方才的话便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桶冷水。话刚出口,我浑身一震,破天荒头一遭在这个男人面前有局促之感。

短暂的岑寂滑过,随即是炫烨波澜不惊的嗓音,他接着我的话补充道,“但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缅怀另一个人。”

蓦地一怔,我心底接二连三因他的言语而波涛汹涌,他却云淡风轻地品茶赏景。我糊涂了,到底这是他谈判的一种手段,仰或,果真如他所说,一切皆已过去,他确实单纯地想从我身上追忆湮修,靠这硕果仅存的念想生活下去?

缅怀,足以支撑整个人生么?

我得不到答案,仅仅是抱着满腔迷思,睇着炫烨摊开的手心之上,那面折射出耀目光辉的军令牌。

立身站在我跟前,拔然高挺的飒爽身姿,背光下的唇瓣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道弧线,炫烨只对我说了一句,“下次一同品茶时记得带上。”

好罢,如若你真可以放下情思以崭新的角度来面对我,我不介意尝试一下,兴许,两个遭遇类似的人,真的能够寻到一丝共鸣。

我取下那块金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徒在迈出大门的刹那,在心里默道,再会了,炫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