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力骤失, 顺着墙壁滑落,我不停地咳嗽,脑里呈现片刻的空白。
发生何事?湮祁来了么?
仰起头, 可眼前除了他, 还是他。细细喘息着, 安静对望, 我努力积聚气力, 争取短时内缓过气来。
“修……”一声低呓,炫懿蹲下身与我平视,抬手似要碰我, 却蓦地定格在半途,不敢妄自前进半分。
絮乱的心率平息下来, 心头笼罩的谜团愈来愈大, 我瞠视着别过脸去的炫懿, 有股说不上来的气闷矛盾。明明濒临死亡的滋味还未消褪,这会儿对着他完美无缺的侧脸, 竟被那上面流露的凄楚和悲痛混淆了原有感官。
分明只差少许,他便可铲除一大威胁。为什么,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手了?放手,是想去拿刀么?胸口那簇火苗又有了复苏的征兆,我怒视着他, 手, 不由自主蜷握成拳。
凭什么, 你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你这个杀人魔!眼前赤红一片, 恍然间,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血色暗夜。
残虐叫嚣着扭曲我的精神,疯狂撕扯着外壳亟欲挣脱桎梏, “噌”地站起身,心口起伏不定,我冲着炫懿嘶吼道,“死去罢!你跟他,一起死去罢!”
抬脚狠狠踹下去,看着他重重摔倒,我泄愤似地不住猛踢,我恨你!恨得入骨!恨得裂肺!把我的一切还给我!
“把堰阳还给我!”一下一下地踢,莫名地眼睛有些酸涩,哑着嗓子我难以自控地把心中所想喊了出来,话一出口,整个人如遭雷击,我说了什么?
不过弹指一瞬间,待我回过味来,炫懿早已被保护了起来,一袭黑袍的容邵自后面环抱着他,狠戾凶暴的双眼直逼向我,那是□□裸的杀戮。
脚跟犹似被钉在地上,我失神地睁眼瞪目,心潮翻滚,现实与记忆错叠杂沓,混沌不堪。焦距不受指挥,模糊不清地诠释着这个世界,想眨眼,可又惧怕影像消逝,徒有竭力睁大双眼,试图抓住疾速交错的每一个幻影。
须臾之中,山摇地动,天崩地塌。无数碎石沿壁滚落,砸在地上,造出一个个深坑。撑梁的石柱先后崩裂,“轰隆”一道巨响,整座石宫转瞬倾塌了半边,而那半边,正是混战范围!
三魂七魄顷刻归一,浑噩尽扫举足飞奔,我终于彻悟,为何旁观门主遇袭无所举措:为何死守边界,全力拦截突围的人:又为何,将湮祁他们逼在同一个角落,这些全是为了适才那一刻所做的铺垫,那些人与其说是门徒,不如说是死士更为恰当!
不敢想象,湮祁就压在那乱石堆之下,真想狠狠给自己好几个耳刮子,早有所觉的是我,意识到诡异的也是我,任其发展的还是我,要是不跟炫懿耗费这么长时间,便不会置湮祁于危难之中,我真是无用至极!
而就在刚才,若果不是这场巨变,我甚或可能心神俱伤理性幻灭,再一次跌入万劫之渊。无能为力,一旦遇上炫懿,我便会回想起那个人,阴沉无光的黑暗面也随之暴露。这,可是所谓的宿命?
“急什么?”后方骤然袭来猛烈怪风,我侧头险险躲开,一支长箭擦脸而过,寒风刮来容邵凛冽的冷语,“我要你也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
置若罔闻,此时此刻我仅有一个目标,救出湮祁!
“想救他?先自救吧!”接二连三射来各式暗器,皆被我一一避过,但见高耸的石堆近在眼前,我满心急虑,腾空一跃,未等翻身顿感脚后跟让什么扯住,冲力锐减,整个身体生生向后跌去,扬起一地沙尘。
烟灰散去,眼前两道紧密联系的黑影逐步呈现出,清晰的怪异姿势。
一手拽着长长的鉄镣,一手紧抱着状似脱力的炫懿,勾着险鸷的冷笑,容邵张嘴吐出充满恨意的斥责,“你为何不杀他?”
即便此话是直视着我扑面而来,我也不至于误解了他的对象,仅凭他眼底那乖戾凶狠的血腥杀气,已将他的本意传达得十分明确。
美目半阖,盈盈余光朝我瞥来,如倾似诉,道的是非言语可表达的深沉情感,挂着满面空灵润彩,炫懿幽幽叹息,“狠不下心。”
粗暴地板住细嫩的脖子,逼迫炫懿看向自己,容邵寒冽如刀的眸子浮起狂野的残酷,沉凝冷道,“你可以杀了亲生母亲,杀了同胞兄弟,杀了忠心部属,杀了一切对你无益无利的人,只要他们妨碍到你困扰到你,即使曾经多么亲近重要,你也可以笑着痛下杀手,”霍地眦目看来,容邵阴幽的黑眸翻腾着滚滚怒气,“而他,三番两次打乱你的计划,还大言不惭想要你的命,这种人,你有什么理由放过他?”
“是啊,有什么理由呢……”吁叹一声,精致绝伦的脸上罩着一层迷茫,虽然侧对着我,却给我一种被他细细探究的错觉,停顿片刻,又闻他细若蚊吟的声调隐隐传来,“容邵,为了这一天你也费了不少心血,动手罢,送我一程,我倦了,也累了……”
犀利的眉宇倏然凝滞,黑发下灿起高深的阴狠,容邵远远甩开长链,双手掐紧炫懿的腰身,残暴虐笑,“你想死?就因为他不肯爱你,所以你想死?那你想过我没有?睁开眼看我!看看我这个默默陪了你这么多年的可怜人!你以为我做这么多要的是什么?你的命么?为何到现在,你仍不愿好好地看看我!”
奇妙的安排。我怔坐着,看着眼前这急转直下的一幕,内心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上天,你的每一笔安排,到底出于何意?
又是一段无果的痴恋。容邵绝望的瞳眸,撕心裂肺的质问,分不清的哭与笑,这一切皆编谱成一支支浓烈而决绝的悲歌,冲击着我的神经,却惊异地寻到一波又一波的共鸣。
月陵冴含笑而终,白浩司愧疚而希冀的无光眼瞳,湮轩湮鸿至死不休的纠缠,以及,湮修为爱舍命的壮烈。究竟人世间,反反复复深深浅浅的眷恋痴缠,起源为何?
炫懿,你说你又倦又累,因何而倦因何而累?是你苦苦追逐不到的爱击垮了你,还是你再无力去争无力去夺?
可是,无法守护,唯有毁灭。这不是你恪守的人生信条么?告诉我,你所杀的那些人中,哪一个是你不曾拥有过的?你杀了他们,全因你骨子里的自卑作祟,还有你那变态扭曲的独占欲!
如果你真的想死,那就去死罢,连同你腐朽人间的气息一齐永远消失。
“看!”矛头直逼我,容邵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露出狂喜神色,炫懿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被他翻转过来,正面朝我,无从躲避,他笑得酣畅淋漓,“看清楚你心心念念的人在听闻你想寻死之后是什么表情,你看他,笑得多么高兴!”
只匆匆瞥来一眼,随即紧闭双目,无论如何再不睁开。眉宇间的伤痛缓缓拂散,炫懿面沉似水,平声道,“仅此一人,我愿意放手。”
假若要一个视钱如命的守财奴放弃他的资产,可能性有多高?我勾了一下嘴角,为这个可笑的命题而嘲讽,偏偏却还自问自答,那就跟让一个患有暴食症的病患绝食,一样低。
故而当炫懿说出“放手”两字时,我一笑置之。他就好像那严重缺乏安全感对任何事物都患得患失进而企图掌控一切的偏执狂,被他看中的猎物,下场只有一个,入土为安。就在不久前,他不还秉持着这样的准则么,心下不停地耻笑,我倒想问问他,你这是装给谁看?
“修,如果白浩司没死,你还会这么恨我么?”闭着眼,却准确地找到我的位置,炫懿正对着我,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是不易觉察的忐忑。
稍稍一滞,我沉吟道,“也许我便不会追着要杀你。”
“那我情愿你恨我!”霍地瞪大双目,一对剔透水眸闪着坚毅光芒,他不容置疑的语气顷刻震慑住我的不以为然。
“够了!”暴烈的咆哮声仿佛盖住了天地间所有动静,响彻云霄。容邵把怀中人反锁在双臂内,强烈的怒火在发现那双莹亮瞳眸再度阖上后,引发成燎原烈焰,“你不愿意看到我是么?好!你同样别想再看见他!”
乍听此言,霎时警戒全开,表面正容寂色,我慢条斯理地站立,凛利冷眸攫住气势汹汹朝我走来的容邵。
“若不是你,懿不会落魄至此,你这罪魁祸首!”吐出凌厉之音,犹若阴啸的冷风,席卷而来,容邵蓄满狂怒的眸子杀气毕现。
“既如此,你又当如何?”挑衅冷笑,我昂头迎视而去,眼中的嚣狂火花丝毫不弱。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共同谋划分开我和湮祁,各别对付,与月胤末联手的就是他。只不过月狐狸也被此人摆了一道,他以为搞定了湮祁我就会投降认输了么?天真,别说这压根是痴心妄想,由始至终,容邵这黑面煞星就没想过让我活着出去。他断定我会死在炫懿手中,在他策划的结局里,便只有他与炫懿俩人存活下来,就连碍事的紫朱门都将不复存在。露出轻蔑嘲讽的讥笑,我忍不住又狠泼冷水,“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么?因为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陡然出击,让毒气压制住的内力回复了八成以上,我毋需再蹑手蹑脚处处小心,挥着手刃豁了出去,旋踢劈击宛如游龙,流畅且快意。
同时刻扬着雷霆万钧之势倏逼袭来,容邵叱咆的高吼拽着尾韵,打着旋飞窜而上,却在半空嘎然中止,猝然迸射的刺目血花染了我一袍,始料不及的场面委实令我震惊不已。
嘴角不断地往外溢血,他绝烈惨然的脸上是激狂的痛苦光芒,手颤抖着握上从后背没体而出的剑峰,粗哑的声线一如此际扭曲的表情,可怖深骇,“懿……”
“随我一起走罢,去一个无人之地……”缓缓搅动剑端,背后的炫懿噙着幽远迷离的儒笑,倾靠在容邵的肩上,喃喃细语,轻盈曼妙的圆润美音仿如施了魔力,让人不知不觉蛊惑其中。
“好……”血涌如泉,容邵却尤不自知,被残暴所支配的狰狞面孔随着炫懿一句话而瓦解剥落,就像飓风过后难得的安宁,维持着脆弱的平和。
“睡罢,安静地睡罢,把一切都交给我……”浅浅地低吟,回旋婉转的音符,如同夜阑人静里动人心弦的摇篮曲,那声音恍如朦胧的月光般温柔,又仿似情人的蜜语般芳醇,愈来愈低,愈低愈细,然而最终贯入耳底的,则是恶魔的诱惑。
眼皮开始沉重不堪,摇晃着身躯,却已然来不及收魂醒神,涣散分解的思绪无从凝聚,我目睹了炫懿最后一抹绝色笑靥,继而跌入一个温软的怀抱里,黑暗吞噬我之前,脑里仅存的心念,竟然是,可惜了这样一幅倾国倾城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