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的官员,下午是不用上班的。
悠闲的午后时光。
清凉殿外长长的行廊上,一名殿上童子持着一枝梅花缓缓而行。
年约八岁,童子发,耳后结成双环,外穿蓝色式样新颖的棉袍,内衬浅紫色的衬袍,眉目清秀。
手中那枝红梅,花枝弯曲可爱,鲜红的梅花有绽放之姿,亦有半开、含苞待放的,想来折选这枝梅花的,应当也是位风雅意趣的佳人。
来往公卿、宫人见此一幕,都驻足不前,欣赏着这幅美丽的景色。
童子持花进了清凉殿,笑嘻嘻的向怀仁道:“主上,梅花取来了,藻姬娘娘亲自折选的呢。”
怀仁微笑着接过,“哦?是吗,果然格外姿态动人啊。”
入手把玩一阵,恋恋不舍的放入面前的盒子装好,另外和一个贵重的紫檀木大盒子放在一起,命人进来,“把这两个盒子一起送到三条院平原盛宅邸中。”
“是。”
怀仁思及藻姬的花容月貌,随即起身,“唉,身心实在烦闷不已,去梅壶苑走走吧。”
宫使到达三条院大道宅邸中时,正好平原盛得了一批备后国送来的美酒,醇厚芬芳,请了真珠和平原盛到家中小酌。
见到两个盒子,平原盛打开小盒子先读信,将梅花取出放入花瓶插好。随即进了内室,也取出一个一样的紫檀木大盒子,又写了封回信。
按理应该随信奉上雅致的时物才好,可平原盛环视四周许久,也没有寻到合适的东西。
看见真珠,眼睛一亮,双手合十祈求道:“真珠,拜托帮帮忙,随便取一枝你院中的花枝,不,哪怕是一根翠绿的野草也好,让我在主上面前可以炫耀一下。”
真珠哑然失笑,“男子不管多大的年纪,也喜欢计较输赢吗?”
随即默默凝神一阵,“好啦。阿福已到了外面,你派人接他进来吧。”
不多时,阿福捧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芍药进入。
“多谢!”平原盛大喜,美滋滋的将书信折好,绑在那枝芍药上,放入小盒子,依样让宫使带回。
如此隆冬,除了真珠的院子,哪里能找得到盛开的芍药呢,想来主上也会羡慕不已。
树海双手交叉抱胸,“主上和你玩什么呢?两个紫檀木盒子都是一样的,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琵琶啊。”平原盛小心翼翼的将紫檀木盒子打开,从锦袋中取出一把曲线玲珑,精致小巧的琵琶来。
“哦,这不是上次真珠修复的那把琵琶吗?”树海看了看说。
比常见的琵琶略小,通体细长,腹板中间有个圆形的孔。紫檀木材质的面板,上有用螺钿镶嵌出一副白马祥云图。
据那位乐师鬼的无意吐露,应当是得自大唐,和“玄上”、“青山”两把琵琶齐名,传闻中坠于大海的“狮子丸”。
“主上闻说此事后,就提出要欣赏一下狮子丸琵琶,向我索要。我心知,主上喜爱乐器的性子与我类似,若是借去,肯定会拖拖拉拉舍不得归还,于是我就提出,要借取玄上作为交换才行。”
“是作抵押么?”真珠掩唇一笑。
“是啊,”平原盛得意的说道,此时不经意中流露出少年神态,“都两个月了,终于舍得还给我啦。”
平原盛抱起琵琶,随意用拨子拨动一下。
立刻发出清冽如泉水一般的声音,他面露陶醉之色,“真是美妙动听的声音。”
“和玄上的音色不相上下啊。”
“怀抱着玄上的时候,觉得玄上的音色是世间最美;此时,又觉得是这把狮子丸世间第一了。”
琵琶被取出后,露出下面一叠薄薄的纸笺。
“哦,对了,这是主上信中提到的乐谱。”
他拿出来看。
“乐谱?”
平原盛仔细翻阅着,“那位乐师鬼名为柳生清上,自从离开无乐村之后,我就对此人产生了兴趣。”
“清上先生以前在雅乐寮担任过雅乐助一职,宫中不少乐谱上都有他的名字。回来之后,我就在四下收集他的乐谱,主上大概是知道了这件事,发现乐谱后就送来了。”
“诶,这是之前从未见过的乐谱啊!”平原盛露出惊喜之色,“名为‘逢喜乐’,是恋情曲吗?”
平原盛随即拨动琴弦,试着一一按节弹奏。
将眼前的客人置之不理。
真珠和平原盛素知他的癖性,一旦入迷就什么都忘记了。
相视一笑。
就着这琵琶声下酒,也很不错啊。
听得乐声从散乱无章,到叮叮咚咚逐渐连贯起来,最后成形。
平原盛从头到尾弹了一遍完整的,颇为动听。
真珠和树海大力鼓掌,却见他皱起眉头。
“怎么了?不是很美妙的乐曲吗?”真珠不解的问。
“的确算是比较优秀的琵琶曲,”平原盛表情慎重,沉吟片刻后,方才说道:“可是,相对于清上先生其他的作品来说,似乎太过平淡了。”
“平淡?”
“作曲就如同作画一般,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风格。而清上先生的曲子中,总会有一段极致的部分,如同画龙点睛的眼珠。或是极致的温柔,或是极致的幽怨,或是极致的大气……总之,这首曲子从头到尾都是这种淡淡的喜悦之意,也不是不好啦,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或许,是写曲之时没什么灵感吧,正常来说一个人的水准总会有起有落的。”
“说得也是,”平原盛释然一笑,“象这么杰出的曲子,普通人一辈子写出一首都难,是我太苛求了。”
曲谱的纸张已是半黄发旧,记载着岁月的痕迹。
平原盛轻轻用手指描摹右下方写有名字的地方,“柳生清上。”
“越是了解就越觉得,那么才华横溢的一个人,真是太可惜了。”
“只恨不能与他生于同一个时代。”
“如同流星一般的人啊。”
划破黑暗的夜空,带来极致的光明绽放,也因此燃烧了自己的生命。
只有偶尔抬头的人,才可窥见到那一刹那的芳华。
……
下午申时正,是大多数京城人吃饭的时候,城门人流渐少。
守城门的兵士们是轮流去吃饭的,眼下当值的,是饿着肚子的那一批,自然心情有些不佳。
不远处有一人以极慢的速度走来。
一名兵士看着不耐烦,原本想呵斥对方走路快一点的。又不是什么公卿贵人,还走得如此讲究姿态,刚张开嘴巴就闭住了。
只因对方是一位盲僧。
身后是渐渐西斜的阳光。
穿着灰色僧袍,头戴笠帽,手中握着竹竿不时向前探路。
满脸风霜之色,年约三十多岁,脸颊瘦削无肉,双目虽然圆睁,但黯然无光。
即便对方看不见,守城官也向其施了一礼,“大师,您是要进京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