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西铭先生到了?”
公孙岳一脸诧异,接着赶紧一揖到底:“小子无礼,不知先生驾到,口出狂言,恕罪,恕罪!”
他言语谦逊,一脸真诚,哪里能够看得出他是天下头一号的马屁精?
张溥客气了几声,心中却大是感慨。不想自己名声在遥远福建也能如此远播。再看丁云毅和他部下对自己的推崇,便是再淡定的人也会有些得意。
“大人,这是从天一阁送来的食盒。”
“快,都摆起来,我为西铭先生接风。”
张溥大是感动。早听说天一阁是泉州最好的酒楼,自己正想抽空去品尝,谁知丁云毅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对自己的尊重,可不是口头说说的,而是得表现在具体行动上,而丁云毅做的一连串动作,无疑已经在张溥心里留下了极好印象。
丁云毅非要请张溥坐在上首,两人推让一会,张溥也坐了下来。给他倒了酒,丁云毅举起杯子道:“西铭先生来我福建,乃我福建之光荣,丁云毅是个粗鄙的武夫,不懂得什么礼数,只能借这杯酒,来表达我对先生的尊敬。”
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张溥也喝了一杯:“我听说丁副镇的父亲乃是丁远肇丁侍郎,丁家书香门第,我大明又多出儒将,若丁副镇称自己是粗鄙武夫,未免太谦虚了些。”
“西铭先生。云毅自从军以来,只知道打仗。读书的事便被扔到一边了。”丁云毅重新给他倒满了酒,坐了下来:“不过云毅对读书人是相当敬佩的。在台湾,也建了几个书院,来给台湾当地孩子读书,总算也没有辱没了斯文。”
“哦?”张溥大是好奇:“丁副镇在台湾也办了书院?我听说那里是蛮荒之地,多不识字的野蛮人,难道在那开书院也有用吗?”
丁云毅一笑:“先生。那是荒谬的传言罢了。台湾当地不认得字的人的确多,但却绝非野蛮之地。云毅在当地开办书院,原本就是要开台湾读书风气之先河,虽然力量有限。但总算也为当地做了一件好事。”
“丁副镇,张溥佩服。”张溥感叹着道:“我去的地方也不少了,那些文官武将,驻扎地方,要么拼命的捞银子,要么穷兵黩武,真正关心读书人的却没有几个,可在台湾,却有丁副镇你这样的人在,难得。难得!”
说着举起杯子:“丁副镇,我代全天下的读书人谢谢你了。”
丁云毅赶紧喝了一杯,边上公孙岳说道:“其实这次大人请西铭先生,原是有个不情之请,大人既然不说,小子是一定要说的了。”
丁云毅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只听公孙岳说道:“大人的意思,是想请西铭先生赐一幅字,悬挂于书院正中。以供我台湾学子景仰。”
“好,好!”张溥连声赞道:“溥的字虽然丑陋,但这次无论如何是要写的。丁副镇如此重视读书风气,溥岂有不尽一点心的道理?明日便可给副镇送来。”
丁云毅谢了,忽然见公孙岳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
丁云毅听得一头雾水,张溥却先是惊诧,接着面『露』微笑,半闭起眼睛,随着公孙岳抑扬顿挫的声音也在不断微微摇头,似在心里和着。
听到公孙岳『吟』诵完,张溥这才睁开眼睛:“想到溥的这篇陋文,公孙先生居然能够通篇背诵。”
公孙岳急忙道:“非小子能够背诵,西铭先生的这一篇‘五人墓碑记’,那是天下之奇文,非先生这样大才不能写出,我经常听到我家丁大人在那朗诵,听得多了,便也印到了心里。”
张溥写的“五人墓碑记”,描述的是明东林党人和苏州人民不畏强暴与魏忠贤之流英勇斗争的事迹,歌颂了其中五人激昂大义,蹈死不顾的气概,“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
公孙岳是个有心人,丁云毅交代了他任务,他找来了“五人墓碑记”,一晚上不眠不休,竟然通篇背了下来,用来此时取悦张溥。
别人拍马屁是顺口说的,他却把这当成了一项事业来做。
丁云毅却在心中打骂,什么自己经常背诵?自己连一个字都不知道,万一张溥考自己,那岂不是当场出丑?
公孙岳却是事无巨细,早替丁云毅盘算好了:“我家丁大人常说,通篇来说,‘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这两句乃是千古绝唱,便是西铭先生自己再写一次,怕也不能有这等绝妙的句子了。”
张溥顿时大喜,这两句乃是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句子,丁云毅居然深知己心,不知不觉在心里把丁云毅引为知己:“丁副镇知我啊,若非公孙先生说了,溥实在不知道在台湾居然还有丁副镇这样一位知音,来,你我当饮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丁云毅心中对公孙岳佩服得不得了,这马屁人人会拍,可要拍得不『露』痕迹,拍得处处抓到对方痒处,让对方心花怒放,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张溥又敬了公孙岳一杯,公孙岳见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心中得意,不禁顺口说道:“我家大人每每诵及先生这篇文章,总会写文和之,可又时常说无论如何努力。总不及先生只万一......”
他这是一番好意,是想说明丁云毅对张溥如何重视。又想到丁家书香门第。丁云毅到底之前是读书人出身,后来才从的军。万一张溥考起,丁云毅随便敷衍两句自己和的句子出来那还是可以的。
公孙岳实在是太看得起丁云毅了。
他哪里想到要丁云毅上阵杀敌那是丝毫没有问题,但要他写出什么“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这样的句子出来简直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张溥一听,果然问道:“我就说丁家那是世代书香。丁副镇文武双全,溥斗胆,洗耳恭听丁副镇妙文。”
丁云毅方才还在赞叹公孙岳的本事,这时候却已经把公孙岳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自己哪里会写什么“妙文”?
眼看张溥一脸期待,若是自己憋不出一句两句,未免要让对方小看。可自己骑马提刀,十步杀一人,那是谈笑间的事情,写什么文章简直要了自己的命。
浑身冷汗淋漓,战场上生死之间也没有那么紧张,正在无奈,脑海中忽然灵光一动:“西铭先生,我写了一首小诗。文句韵律那是丝毫不通的,西铭先生若是一定要听,云毅便现丑了。”
“要听,要听。”张溥连声说道。
丁云毅定了下神,这才硬着头皮『吟』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那是后世龚自珍写的,眼下丁云毅慌『乱』间,便拿来引为自己所用。也算当了一回文坛窃盗。
张溥听得双目放光,这首诗文字间的工整在他看来虽然还需推敲,但其中的意思却和自己写的“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暗相呼应,意境深远。
他本以为丁云毅虽然书香门第出生,但到底是个武人,也写不出什么好句子来,谁想到丁云毅一张口却是如此惊人。
边上邓怜玉也是大为惊讶,平时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还会写诗那?张溥说他文武双全,看来果然是真的了。
她可做梦也想不到,丈夫的这首诗实实在在那是抄袭来的。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张溥『吟』诵一遍,赞叹不已:“好诗,好诗,尤其是这首诗的意境,让人叹服。我大明眼下原是万马齐喑之况,文臣不能死谏,武将不能效死。‘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大明江山万里,要的正是丁副镇这样的人才那!”
丁云毅心里连声叫着惭愧,若不是被『逼』急了,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不会做个文坛窃盗的。
朝公孙岳看了一眼,却看到他得意洋洋,以为自己做了个大好事,谁想到他这次却几乎让丁云毅当中出丑。
张溥对丁云毅的态度已经完全改观。这人非但对自己如此尊敬,而且能文能武,当真是大明不可多得的人才。
丁云毅生怕张溥再考自己,自己肚子里可就这点墨水了。赶紧道:“我听人说西铭先生准备建造江南书院,欲与四大书院媲美?”
“正是。”张溥回过神来:“只是可惜......”
他话没有说明,但丁云毅心里却一片雪亮。他凑了二十万两银子,为周延儒重新登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已是囊中羞涩,要建一个大书院,短时期内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点在他和叶原先商量的时候,便已经在考虑之中,当下道:“西铭先生既然有如此雄心壮志,云毅不敢不助先生一臂之力。我为先生准备了五万两银子,先生离开福建的时候可以带走。”
张溥一惊:“丁副镇好大手笔。五万两银子?溥实在不敢收那。”
“西铭先生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丁云毅正『色』道:“这银子不是给先生个人的,那是为了先生心中理想。江南书院一旦造成,那天底下的读书人便有了向往去处,利国利民,难道云毅为普天下的读书人做点事情先生也要拒绝吗?”
张溥心中感激万分,站起来,竟然对着丁云毅深深一揖:“我代全天下的读书人谢谢丁副镇了!”
丁云毅赶紧起身:“西铭先生说的哪里话。请坐,请坐。”
两人重新坐定,张溥叹息道:“不瞒副镇,我之前听说邓牧之嫁妹,心里还在奇怪,邓家本是大儒之家,如何会把妹妹嫁给了一个武人?可今日和副镇一席话,才知道邓牧之的眼光比我要强得多啊。邓家得婿如此,邓公在天之灵也可以含笑了。”
说着自饮一杯:“副镇义举,我定要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知道。副镇以银钱相托,溥回去后必然日夜赶工,早日建成书院,到时候一定要请副镇前来。”
“一定,一定!”丁云毅连连点头,然后显得有些迟疑:“西铭先生,我有句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副镇尽管说。”张溥不在意地道。
丁云毅在那想了一下:“先生花费大量心思,使周宜兴重登内阁首辅位置,可有此事?”
张溥点头,也不否认。他劳心劳力,不惜重金让周延儒重新当上内阁首辅,也是他做的得意事情之一。
丁云毅正『色』道:“先生千万小心周宜兴那!”
张溥一怔,根本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延儒重新当上了首辅,朝政也确实有所更新。张溥兴奋异常,与复社同仁研究了改革国事现状的许多主张,到处议论朝政,还把自己的建议写成二册,呈给了周延儒。
大家都沉浸在喜洋洋的氛围中,觉得大有作为的时机来临了。
孰料乐极生悲,书生意气哪敌得了政客绵里藏针的狠毒。
当他兴冲冲返回太仓家中,当夜就腹部剧痛不已,一命归西,死得实在离奇。
其实这是吴昌时用一剂『药』送张溥入九泉的。周延儒的复出,张、吴两人同是划策建功的人,但在争权夺利的斗争中,吴昌时把大权握在手中,不愿张溥尝鼎一脔,就出此毒计。
当然,吴昌时的背后站着的,是内阁首辅周延儒!
丁云毅千辛万苦的结交到了张溥,还要利用他来做大事,怎么肯轻易就让这个人死了?因此开口警示。
他朝一脸诧异的张溥看了眼,缓缓地道:“先生为了朝廷殚心竭虑,云毅却怕有人要害先生!”
“谁,难道你说的是周延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