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走出祁家,只觉堵在胸口的一口浊气已经一散而空,他拎着包裹,来到贝磊所住的客栈。
贝磊已经起床,有点讶异自春来得这么早,但他也不多问,立即退了房,跟自春一起出发回文正县。
路过一家金银铺的时候,贝磊停住了脚步:“贤弟,少等。这次收获颇丰,我去为戴家姐姐挑几样首饰。”
自春想起贝磊原来说过为了给戴伯父治病,戴家女儿卖了自己的陪嫁首饰,不由得点头,随贝磊走进了铺子里。
贝磊和伙计商量着的时候,自春便四下里看,当他注目于那些金灿灿的手镯项链戒指的时候,一种熟悉的感觉又浮上心头,自己来过这家店吗?
自春问那伙计:“你以前见过我吗?”
伙计上下打量着他,摇头说:“没有,这位客官,你以前光临过小店?”
自春摇摇头,两人各自忙碌。
跟着贝磊,自春来到了文正县。
文正县比永平县要小一些,也更偏僻一些,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两人一进戴家,便先来见戴增贤。
戴增贤见贝磊带回一个人来,也没多问,他现在身体状况更糟,已经卧床不起数月了。
戴增贤的女儿叫做戴筠,儿子叫做戴家明,都是那种寡言少语的人,平日里戴增贤跟儿子住在一起,这段时间贝磊不在,就请了一位老头儿帮忙看护着,女儿过一两天就过来探望一次。
家里空房间倒有好几间,贝磊就叫自春去自己隔壁房间住,打开门,贝磊抱歉地说:“这些空房没人住,空了好久了,也没人打扫,你自己打扫一下吧。”说完,贝磊放下行李,就忙着回到戴增贤跟前去了。
自春看看卡房里梁上垂下的尘灰蛛网,看看漏风的窗户,不由得苦笑摇头,这寄居之地还真不是一般简陋。
自春先把自己房间打扫出来,又去清扫了贝磊的房间,这才上街去买糊窗户的纸,想想又顺道买了些菜蔬回来。
贝磊正抱了戴增贤出来晒太阳,看见自春手提之物,不好意思地笑了:“贤弟,有劳你了。”
自春也不多说,问明了厨房的位置,便下厨去做饭,戴家明已经在厨房里了,正望着灶台发呆,见自春拎了菜蔬进来,便红了脸,嘴里呐呐道:“内子回娘家去了,所以……”
自春见他手足无措,猜测他大概厨艺不精,于是便笑道:“戴大哥,你去令尊身边和贝兄说说话吧,那样老人也开心,这厨房里的事我可拿手了。”说着便将戴家明推出厨房。
自春生起火来,就去米缸里舀米,打开盖子一看,米缸都快见底了,四下一看,寻常人家厨房
里常备的油盐酱醋、干菜、腊肉一应俱无,那些盛放的盆罐都是空空的。
灶台上只搁着一个半盖着的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锅稀粥,连水缸里都只有半缸水,不由苦笑:“这家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闻到厨房里充斥的药味,看见灶旁的药罐,自春摇头,家里有病人还真是麻烦。
他偷偷望外张望,寻摸着从哪里出去才能不让贝磊和戴家人看见自己,发现厨房旁边有一个角门,便带了银钱从那角门出去,自去街上购买所需之物。
等自春买得差不多了回来的时候,贝磊和那戴家明已经焦急的找了自己好久,看见自春招呼着伙计从推车上搬下一大袋米和各色食物配料的时候,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送了柴火来,这时的厨房里,温暖和米饭香弥漫了整个房间,只见那戴家明频吞口水,似是十分饥饿的样子。
贝磊锁了那角门,进来就问戴家明:“我走的时候留下的钱不少,用到现在应该没问题啊,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戴家明红了眼睛:“你走以后,父亲又大病一场,这几天才好了些。十来天前我岳父也病了,说想他女儿了,叫她回去看看。你知道他家也不富裕,我只好把剩下的钱叫娘子带上,回她娘家去了。”
贝磊发火道:“那也不能一点钱都不留,你们俩只喝稀粥吧,这样下去,身体要熬垮的。”
突然想起自春就在旁边,贝磊转头就歉意地对自春笑,还没等他说什么,自春便说:“兄长,我也是吃过苦的人,你就不用多说了。”
自春特地把一些菜肉熬得稀烂,混在粥里,让贝磊端去喂戴增贤。
如是照顾了戴增贤几天,便见他气色渐佳,能倚着被褥说几句话了,可见他身体不好,这病是一个原因,这食物的欠缺也是一个原因。
戴家明不觉羞愧,照顾生病的父亲,自己还不如一个外人。
戴筠回来看见父亲病情好转,心里也高兴,贝磊便拿出自己在崇宁为她买的首饰,戴筠抚摸着首饰,落下泪来:“阿磊,这可怎么感谢你?”
贝磊心里一酸:“姐姐,你别说这么生分的话,要是没有你们,哪有我的今天。”
这次贝磊收入比预想的多得多,戴增贤听了,脸上露出不知是悲还是喜的笑,牙齿快落光的嘴里吐出了含糊不清的一句话来:“阿磊,我不行了,大概快要去见你父亲了,等我死了你就别再做这行了,积点福吧。”
贝磊只是点头,安慰着他说:“好好好。你会长命百岁的。”
戴家的房舍是两进的,也都陈旧了,只是以目前的家境来看,很难有足够的钱
去翻修,只能将就着住着。
戴家明日常就在街上摆个书信摊,为他人代写书信、状纸、文书之类的,糊口可以,赚钱就难了。
戴家娘子回来了,有了她带回去的钱,她父亲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恢复得差不多了,她这才赶忙回来。
她是个文文静静的女人,看上去跟戴家明颇相配,看见家里多了个客人,又是小叔子的朋友,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招呼着自春。
在这样的家庭里,自春感到非常自在,每天不用再像在祁家时那样天不亮就起,忙到深夜还不能睡。
现在早起他练练功夫,虽然以前在祁家积攒下来的钱不少,可他还是出去街上找个临时搬东西的活计做做,有时帮着戴娘子做做饭,读读书,陪戴增贤聊聊天,晚上也是读书作文,早早便可安歇。
县里没有学子上了省试的榜,但县学还是依例放了榜,但见自春中了承天府省试第一十一名。
贝磊见了,拍拍自春的肩膀:“恭喜贤弟!”声音里透出一股辛酸。
等贝磊走开了,自春又折回去看榜,那祁文明中的是第三十六名。
贝磊回来之后则是全身心照顾戴增贤,每当看见他这个样子,自春心里总是感慨万分,像贝磊这样的人,平时根本没空读书,到科举试时还能发挥得那么好,真是奇才,浪费在这小城里真可惜。
在这样宁静的生活里,自春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他依旧见到一个中年妇人,忧愁地看着自己,他还能看见那个俏丽女子站在码头为自己送行,偶尔,他还梦见自己抱着那个女子,两人唇对唇说着彼此才听得懂的言语。
每当他从这样的梦里惊醒的时候,他总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怦怦”声,在这安静的夜里跳得格外有劲。
这种时候,他会联想到阿晋,联想到榴生,联想到一个温暖的有妻子儿子的家。
这年冬天,文正县意外地落下了多年不见的雪花。
戴增贤就在新年前夕去世了。他是含笑瞑目的,因为头一天戴家明才告诉他,戴娘子有喜了。
贝磊没有大哭,他只是无声地流着泪,为那个把自己养育成人的老者。
他在戴增贤灵前发誓,再不干那替人考试的行当了。
自春默默陪着他,心想,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孤单的人了。
戴增贤出殡那天,看着灵柩入了土,贝磊长叹一声说:“贤弟,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值得牵挂的人了。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话吗?我要云游天下去。”
自春一愣:“现在就走吗?”
“不,等你进京参加殿试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