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池塘边的青蛙一大早便开始聒噪,扰人清梦,韩如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五年前宣平帝南巡江陵,自己救驾有功被封为御前带刀侍卫,自那时起就不再是自知堂的弟子,而是朝廷命官。他揉着太阳穴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又看了看自己熟悉的卧房,不情愿地承认方才只不过是一枕黄粱。
梦中,韩如诩感觉自己只有六七岁,还处于不时被欺负的年纪,有一双温暖的手搂着自己的肩,那感觉犹如躺在摇篮中,宁静而安心。
已经十七年过去了。师娘被人咒死十七年,自己以及众师兄弟乃至师父都一直在试图找到凶手,可是均没有结果。大济重立国本以来便严禁人们研读巫蛊相关书籍,对于信佛之人也管束诸多,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因此凶手即使还活着,也必定如卫檀衣那样该换门面另谋生路了。
……为何会想到他?
韩如诩懊恼地掀了被子,下床更衣。
木符还和往常一样挂在胸前,没有任何异状。通过它真的能找到凶手吗?已经过了许多天,韩如诩还是举棋不定。
……不,比起木符是否残留着凶手的信息,那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更加令人怀疑吧?也许他只是千方百计想要将木符骗到手,自己又欠了他一大笔钱,如果他执意不还,就算是上了公堂自己也是理亏。还是不能交给他,至少要等银子还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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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来到掬月斋的客人都发现,店中多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店主不在时她总是面带微笑为客人煮茶,陪客人闲聊。男人们自然更加频繁地登门,家中的妻妾都不禁感叹,这年头的声色交易越做越隐蔽,男人的心早就关不住了。
如此的闲言碎语也没少传到卫檀衣的耳朵里,他只是付之一笑:“当真是心中有佛,万物皆有佛性,心中污秽,眼里便容不得洁净。”
这天韩如诩登门,不巧卫檀衣又出门去了,只有淬思在逗鹦鹉,听到脚步声,竟和鹦鹉同拍地说道:“欢迎!”
“你家主人呢?”由于淬思每次提到卫檀衣都一律称呼“主人”,韩如诩也干脆这么发问。
“主人到周大人府上去了。”淬思回答着,向多宝格走去。
韩如诩喊住她:“不用备茶了,既然他不在那我晚些时候再来。”
“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的吗?”
“不用,我亲自对他说。”
淬思笑得很甜,和卫檀衣那完全是敷衍或者嘲弄的笑不同,韩如诩觉得自己对付狡猾的狐狸还行,对付这种甜蜜的毒药就不怎么拿手,所以并不想过多地接触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
韩如诩走后不久卫檀衣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还没进门就问:“他来过?”
“嗯,说是晚些时候再过来。”淬思如实回答。
卫檀衣唇角上扬:“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话毕,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瓶子,在淬思眼前晃了晃。
淬思问:“在周大人府上发现的?”
“嗯,一个小丫头,和周家的少爷有染,后来少爷要娶亲嫌她碍事儿就给杀了,”卫檀衣将瓶子放在茶案上,“只是缠着我哭诉了一番就罢了,倒也挺可怜。”
淬思低了低头:“做婢女的命就如此,她也知道自己争不过那些千金小姐,配不上阔家少爷吧?”
卫檀衣负手而立:“倘若所有感情都讲求门当户对,世间也就少了许多美丽的故事。”忽然问道:“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韩大人不在,主人就要取笑淬思。”少女笑嘻嘻地不肯回答。
“怎么会,你和他又不一样。”
卫檀衣说着,转身朝后院走去,不忘叮嘱:“管好那小畜生,就算上门来的是一头猪,只要有银子,都给我叫欢迎。”
“是。”淬思笑出声来。先前光禄寺卿周永泰派了几个人来请卫檀衣过去,态度高傲得不可一世,鹦鹉也像是会看人,张口就来“滚出去”。和畜生计较的自然也只能是畜生,周永泰听了手下人附耳告知的这段插曲后,脸色一直很难看,却也不好发作。
卫檀衣又是个得了便宜后哪还管你心情如何的人,收了周家婢女的冤魂便扬长而去,以周永泰凡事只图跟风的个性,今后恐怕都很难再光顾掬月斋。
“对了淬思,你有没有感觉到近来有何不对劲?”换了一身衣服回到店里的卫檀衣进门就问。
淬思略一思考,摇摇头:“主人指的是什么?”
卫檀衣虚起眼:“强烈的怨念和血的味道。”
***
“你胡说些什么,京城里最近一片太平,哪有你说的什么冤案重刑。”
韩如诩不耐烦地挥手,撵苍蝇一般。
卫檀衣却紧追不舍:“我敢说有就一定有,如果韩大人坚持说没有,只能证明你失职!”
“你!”当着十来个属下的面,韩如诩有种被人抽了一耳光的感觉,停下脚步怒视他,“那你说,死人在哪里?说不出来别怪我以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把你送进牢里!”
卫檀衣张了张口,却又神色黯然:“我不知道。”
韩如诩差点没气炸了,大喊一声:“别理这个疯子,走!”带着一干侍卫继续巡街。
“看来果然是一场饕宴……”卫檀衣望着他们走远,嘴角浮起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
交班以后韩如诩回到家中,却是坐立难安。白天虽然在街上理直气壮地反驳了卫檀衣的谬论,在他心底,还是免不了担心京城里是否真的发生了不得了的凶杀案,毕竟能让那家伙低头向自己求教的,一定不是小事。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真的发生了卫檀衣所说的其悲堪比灭门的凶杀案,又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大理寺?
果然,自己嘴上说那人的话不可信,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去了。
韩如诩解下佩刀,想想又带上,饭也没吃就又出门去。
把京城里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都再巡视一遍,如此一来再是隐秘的案子也能被发现了吧?这么想,韩如诩施展轻功跃上房头,拣着最快的路径朝城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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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一抹时隐时现的黑影乘着夜风,乌云一般飘向了皇宫。
值此时,宫灯尽灭,肩扛嫔妃的太监正飞快奔跑着,将肩上的人送回寝宫,除了巡逻的大内侍卫和值夜的宫女太监,禁宫之中再见不到其他人。
黑影悄悄落在仪凤殿的琉璃瓦上,无声无息,只略作一停留,便又深入到花园之中。仪凤殿乃是皇后寝宫,当今皇后虽不得宠,却也与宣平帝和和睦睦,近来又传说皇后生了第十一位皇子,宣平帝龙颜大悦,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绣女死而锦缎出,百工亡后宫宇起,真是可怜……”卫檀衣望了望那间飘散着诱人气息的房间,遗憾地摇了摇头,猫着腰在花木间穿行。
越来越近,近得已经触手可及般,卫檀衣停下了脚步,拨开面前茂密的迎春花枝条,一口圆圆的井豁然呈现。“原来如此,”他手抚上井缘,轻声叹,“难怪恨意如此强烈,竟然能传到距此地半座城远的永宁坊来。”
仿佛回应他的叹息,井中传出呜咽之声,凄惨不可名状。
卫檀衣朝井中伸出手:“来,到我这里来。”
井深不可测,幽幽的黑暗就如同满溢的井水,一只苍白透明的手从黑水之中探出,握住了卫檀衣向下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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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