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时节,莺燕啼婉转,桃李惹芳菲,宣州定葵府因出产春琴操而名声大振,每逢四月总有茶贩自天南海北赶来,每两的价格曾哄抬至五百两银子。今年也不例外,早在三月末,定葵大小客栈就被预订一空,除了茶贩,还有赶着来参加春茶祭的异乡人。
然后定葵第一大家的姬家却似不屑于与旁人争抢这茶的生意,早在两代人以前就开始做起了药材经营的买卖,由于城中只此一家,定葵又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普普通通的药材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
姬家世世代代生活在定葵,如同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又逢这政权频繁更迭的乱世,势力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宣州,房宅更是遍布各处,算得上是土皇帝了。
而就在姬家得势人人称羡时,又传出姬家大少爷跑到什么山里拜了隐世高人为师,不打算继承祖宗留下的庞大家业的传闻。
“这可真奇了,姬家老爷竟也不管他?”卖豆花的中年汉子用破草帽扇着凉,皱起眉道。
对面煎大饼的矮个子一面擦汗一面笑:“兴许人又打算改行,过上二十来年姬家成了江湖第一大家也难说。”相邻的几个摊客人都笑了。
卖豆花的摸摸下颌:“这倒也难说,姬家人事事走在前头,也是人有本事。”
“你们想过没,”凉皮摊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白抹布往肩上一搭,“姬家的少爷跑去闯江湖了,没个十年八载是不成的吧?这家里头的药材生意可怎么办,交给谁?”
这话说得大家都好奇起来,人人都知道姬家当辈就一根独苗,据说当年侧室给添过一个小儿子,还不满周岁就夭折了,全家上下都格外宠爱那个独子,念书时候光是教抚琴的先生都有三个。他要是拜师学艺去了,这家里的事儿可谁来管?
“许是要变卖了吧,筹措些银钱,将来好建立武林第一庄什么的。”扎草鞋的老伯道。
矮个子惊叹:“谁担得起这么大的药材生意?”
卖凉皮的小伙子挤眉弄眼,故作神秘道:“其实啊,我听人们这么说,姬家其实是给人骗了,亏大发了,没钱再做下去了,可这瘦死的骆驼不能比马还小不是?总得体体面面地改行,这才有少爷拜师学艺去了这一说。”
众人好像停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哦”声此起彼伏,卖豆花的抹抹鼻下的汗:“这么说姬家那少爷还在定葵?”
“那当然,我昨日还见着他,带着仆人在街上晃悠着呢。”
“哎呀呀那可是不得了了,姬家要是倒了,往后定葵城里谁说了算,非闹起来不可。”老伯这辈子见多了尔虞我诈你争我抢,闻言叹气摇头。
在场无人不为之唏嘘,却不知那小伙子所言也不过是一家之词,姬家那少爷这几天确实在家中,而且是刚回来没多久。
“少爷,少爷那边去不得啊!”小厮书儿陪自家少爷四处闲逛,一天下来已经累得够呛,这才刚回家,得知老爷夫人到寺里还原去了,少爷立刻就往西边儿那小院走去,慌得他赶忙阻拦。
“为何去不得,我不过是想去看看玉辞,看他身体好些了没,回来这些天了,爹娘都在不让我去,现在不正是机会?”少年不满地回头望着书儿。
书儿用力擦着汗,气喘吁吁道:“少爷既然知道老爷夫人不让去,又何必为难小的。那西院都几年没人去了,少爷您也别去赶这晦气,赶紧回屋歇着吧。”
少年皱眉:“这怎么叫赶晦气呢?玉辞只不过体弱多病,他也是爹的儿子,是姬家的少爷,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家里关了个什么怪物似的。”
这叫他可怎么跟少爷说是好,书儿抓耳挠腮半天,苦着脸道:“少爷,您还是跟小的回去吧,回房里歇着,小的偷偷跟您说点事儿,您听了,保证就不再想去了。”
“……也罢,我若是想去,凭你也拦不住,走吧,暂且回去。”少年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便跟着他回自个儿小院去了。
殊不知,那西院的漏窗内,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刚才他们的话半个字没听见,少年正转身离开的动作却是实实在在看在了眼里。
那瘦小的身躯,完全看不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洗得发白的青衫罩着骨瘦如柴的身躯,好像一只灯笼般在院中飘过。
连大哥也不愿来看他。
懂事以来,他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有时想到她在外面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就在心里恨,恨她冷酷无情抛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不顾。父亲更是从没见过面,只是个存在于字面上的人。除去那些被迫来照顾他的人,在他记忆里留下了些许痕迹的,就是自己的大哥,姬玉赋。
他知道自己未足月,生下来就很孱弱,几乎是在药炉里长大的,冬春之交咳嗽总是缠着他不放,夏天又难受得吃不下饭,唯一能稍微舒服一些的秋天总是转瞬就过去,一入冬自己又要卧床不起。
身边照顾的人都很怕自己,怕和他挨近了也会生病——这样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他的奶娘就是得了和他很像的病,没熬过那个冬天就去了。为此,药总是放在距他有段距离的矮凳上,服侍他沐浴的人也总是愁眉苦脸,飞快地做完事儿就逃走。
但是大哥并不会那样,小时候他总是会到病床前来,给他讲先生今天教了什么,夫人的婢女又犯傻做了什么可笑的事,还给他带来些好玩的小东西,虽然大都被下人拿了去。
几年前大哥突然不来看他了,他苦苦哀求之下才得知原来大哥是被父亲送去习武了,并不是不要他了,安下心来,便日日期盼着,盼他早些回来。
而如今看来,竟是连那个温柔爱笑的大哥都不要他了。
瘦弱的少年抱紧了肩,仿佛那微醺的春风也能冻得他发抖。他是不能离开西院的,所有的下人都这么对他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主人,因为每个人都比他更自由。
大哥有自己所没有的健康,不仅如此,还有无边无际的自由,可以学任何他想学的东西,识文断字,抚琴咏诗,甚至飞檐走壁……他如此富有,如此富有的大哥也不要他了。
一想到这些,他禁不住要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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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诗:《全唐诗补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