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世事多变

白莲教教主茅玉鸾能将一个源于佛, 道的白莲教经营得连年壮大,俨然已成为民间第一大教派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前面几代教主励精图治,打下的基础很是坚实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 茅玉鸾自己手腕高超, 智计过人也是重要的一环。

做教主做了二十余年, 这次白莲教在广西河池被朝廷军队的围剿堪称他执掌白莲教以来遇到的最大麻烦。

暗自心惊, 这郦丞相年纪轻轻的, 做事竟然十分的强悍,自己在盐城见了他一次后就觉得这年轻人身上有着一股与众不同的风骨。

生得貌赛桃花,风姿飘逸不凡已是让人大大地惊讶, 这样的美人竟然是中书省右丞相,后来说了几句话后, 才发现他还确实是有些过人之处, 雍容温雅, 十分沉得住气,果然堪当重任。

夸赞了一番, 将想说的话半带威慑半开玩笑地说完就离去了。

虽然十分赞赏此人,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总还是以为当朝陛下年轻,和同样年纪轻的人自然比和那些老臣们有更多说得来的地方,这郦丞相心思缜密, 模样生得又顺眼, 大概运气也不错, 得了小皇帝的赏识, 所以才能平步青云, 身居高位。

不过茅教主心中还是认为许多为人处事的手段都是要经过世事历练才能得来的,他的年纪摆在那里, 再怎样年少有为,手段厉害,也必然有限。

直到广西十万火急报上来大败的消息后,茅玉鸾才重视起此事,真正将这个年轻丞相当作一个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来看了。他已经有多年未曾遇到过旗鼓相当的敌手,得知了河池惨败,还有教中两个要人被擒的时候,竟然并不生气,反而隐隐的有些兴奋。

须知再厉害的人都有弱点,最强的阵势也终究会有人能找到破阵之法,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事数不胜数,茅教主多年来深藴此道,这也是他敢以自己一教之力和朝廷相抗衡的原因。

赶来京城之后发现事情比他想的还要简单,朝廷虽然打了胜仗,已经大大的占着上风,但那态度倒是挺和善,郦丞相收了他的拜帖后很快回信,言辞有礼,相约三日后将率领属下官员,和白莲教茅教主在京城北面三十里处的葛家坪见面详谈,为了不伤和气,双方约定,只能各带五百名下属随行,不可多带了。

这个见面的地方和方法也选得很公平,葛家坪方圆几十里一马平川,是一块平原,他们双方尽可以当日带了五百人马直接过去,不必担心中了谁的暗算埋伏。

看来朝廷这是想息事宁人,招揽安抚他们。

茅玉鸾也不想一直和朝廷为敌,到底他白莲教是在大元朝的境内,真要惹急了官府,下狠心整治剿灭他们,必然要吃大亏,他只是想要借着本教形势大好之机和朝廷谈谈条件,让他的属下在各地活动,宣扬教义,招募教众时能更加方便。

估计郦丞相也打着差不多的主意,书信写得十分客气,手中却攥着他的人不肯放,明摆着想要压着他们答应些在地方上行事要遵纪守法,再不得聚众闹事之类的条件。

有意思,那就等三日后看吧,到底是谁的手段更高些。

三天的时间转眼即过,郦君玉带着属下官员,兵部尚书,宣政院各官员,还有孙子奇帅了五百骑兵随行护卫,和白莲教的人在葛家坪的旷野上摆开了一个两军对峙的架势。

白莲教茅教主的气派也很大,左右身后随行的教众黑压压一片,五百人肯定是带足了的,他自己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风采,长眉凤目,大袖宽袍,随风飘飘,骑在马上居中立了,一脸的不羁洒脱,笑微微地看着对面。

孙子奇心里有点打鼓,骑马上前,凑到郦君玉身旁,压低声音道,“大人,形势有些不妙,咱们疏忽了啊,白莲教来的人数虽然和我们差不太多,但是茅教主能带来的人必然都是他教中的高手,个个以一当十,真要争斗起来,我们怕要吃亏。”

郦君玉在马上坐得笔直,远远望着茅玉鸾并不回头看他,只是口中答道,“不怕,本官还有安排,等一下鹤友还会带五千精兵赶过来。”

孙子奇轻轻‘咦’了一声,“怪道大人今天不带他来,原来安排了他做后援,只是我们说好双方都只能带五百人的,咱们这样公然违约,不太好吧。”

郦君玉微笑,还是眼望前方,“本官安排了人假意去牢中救白莲教的那几个乱党,鹤友早就带了大队人马在城外做好准备,等那救人的带着几个乱党一出来,他就假意追捕,那人会把救出来的几人一路带到这里来,鹤友就顺势追过来了,等到了地方再出手扣住那几个乱党,咱们既没有损失,还能名正言顺地多了一队援军。”

孙子奇彻底放下心来,“这学生就放心了,恩师大人果然思虑周密。”

走到近前,双方隔着十余丈就停了下来,茅玉鸾当先开口笑道,“郦大人,咱们又见面了,大人手段果敢,做事雷厉风行,本座十分钦佩啊!”

郦君玉一拱手,“茅教主谬赞,本官不过是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而已,可当不起茅教主如此夸奖。盐城一别,茅教主风采可是更胜往昔了。”

茅玉鸾一笑,“若论风采,只怕还真没人能比得上你郦丞相呢,咱们也别夸来夸去的将这些繁文缛节说个没完,还是爽快点,说正题吧。”

郦君玉颔首,“茅教主当真快人快语,那好,”摆摆手,“孔尚书,将朝廷对白莲教的几条期许说给茅教主和白莲教诸位听听吧。”

孔尚书应声上前,拿出一份早就拟好了的卷宗,打开来大声念了起来。总结起来主要就是:

白莲教乃是个烧香吃斋,念佛扬善的教派,朝廷一直对其甚为嘉许,盼其教化民众向善。不想近年来白莲教却开始聚众自大,不尊法纪的行径明显增多,在各地肆意闹事,扰乱地方。

念在其以前并没有什么劣迹,朝廷准备网开一面,只要茅教主在此处当众许诺,日后都会约束教众,永不得随意在地方上闹事,白莲教今后能做到不再骚扰各地官府,聚众打斗,朝廷就不会再继续追究此次广西河池之乱了。

茅玉鸾听过之后微微冷笑,“郦大人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我教这次死伤了无数人手,还有数人被羁押在你京城的大牢之中,怎么,就这么轻轻几句话便想揭过了么?”

郦君玉道,“被羁押的那几人都是伤了我无数官兵的要犯,本当依律处置,不过万岁念在刀剑无眼,既然因为误会动了手,那难免有损伤,所以特别恩准只要茅教主答应了我们的条件,就可以将这几人放回。至于死伤无数人手,这个就不好说了,并不只是你白莲教有损伤,我朝派去广西的人马也是死伤众多的,所以才盼茅教主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万事以和为贵,日后能够约束属下教众,不要再轻易起衅了。”

茅玉鸾长眉一挑,“万事以和为贵也不是不可以,我教中的徒众到底也都是大元的子民,自然不愿意和官家打来打去。这样吧,郦丞相只要能答应本座两个条件,那我教就保证日后都对你们的地方官府客客气气的好了。”

郦君玉问道,“不知茅教主有哪两个条件?”

茅玉鸾道,“简单,第一,这次朝廷赔给我们一百万两银子,做我教中死伤者的抚恤之用;第二,朝廷发政令通告天下,说明我白莲教在两广与朝廷的争斗纯属误会,我教乃是拜佛向善之正道,各地官府不得再肆意干预我教宣讲道义,招募教众之行为。”

郦君玉皱起眉头,“茅教主,你这可是狮子大开口啊!何必提这种明知没有可能的要求来浪费时间。”

茅玉鸾傲然笑道,“没有可能么?本座倒是觉得这两条条件公平合理得很呢,那我提前问一句,要是你我都坚持己见,谁也不肯让步,郦大人打算今天要如何了局才好?”

郦君玉沉下脸来,美玉无瑕的脸上拢起了一层寒霜,“今日茅教主能答应本官的要求那是最好,大家都皆大欢喜。若是不能答应,那就对不住了,只好委屈茅教主和你手下这些人随本官回去,天牢中住着,本官自会每日来慢慢劝说的。”

茅玉鸾讶然,“原来郦大人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呵呵,厉害,厉害!果然好气魄!先派兵打压我们的士气,再来温言劝降,实在劝不拢了,就干脆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朝廷有你这样年轻有为,敢作敢当的丞相,那小皇帝确实是有些眼光的。唉,只不过只可惜了啊,大人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不知世事难料,就算你再周全的安排也是会有变数的。”

郦君玉一愣,就听得远远有急促的马蹄声响,十分迅捷,由远及近,孙子奇不顾她正在和茅玉鸾对话,硬是凑了上来,拉着她的缰绳后退几步,从马上探过半边身子,低声急促道,“大人,不对劲!只有不到十骑马过来,并没有熊浩带着的五千人马跟来啊!”

来得几匹马都脚程惊人,尘土纷飞的,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当先一人俊美出尘,正是何珍,他却不到郦君玉这边来,带着人直接纵马到了茅玉鸾的跟前,这才停住,翻身下马,“徒儿叩见师尊!您老人家久等了。”

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人也纷纷下马,“属下叩见教主,属下等无能,累教主和少教主费心搭救实在惭愧之至!”孙子奇和兵部孔尚书一起变色,这几人正是被他们羁押在牢中的白莲教战俘。

茅玉鸾微笑摆手,“都起来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都是我教中的精英,自然不可折损,只要人都还在,打败一次不算什么,下回再把场子找回来就是。”

几人齐声谢过,起身上马,按序站入白莲教人众之中,那两个一直审不出身份的果然不出所料,位份很高,就骑马立在了教主的侧后,何珍则是策马立在了茅玉鸾的身旁,含笑问道,“师傅和郦大人谈得怎样了?”

茅玉鸾叹道,“没谈拢啊,郦大人这就发火准备扣下我们了,只是本座有些奇怪,他们带了五百人,我们也带了五百人,凭什么郦大人底气这么足,认为一定就能擒住本座呢?”

何珍应道,“这个啊,弟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本来郦大人后续还有几千精兵要往这个地方来的,弟子觉得大家既然说了要谈谈,那就好好谈事,这么多兵勇围过来实在是打扰太过了,所以就拦下了他们,没让他们来。”

抬头向郦君玉微笑道,“郦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得很,学生先斩后奏了,我觉得熊将军和他那五千人马还是待在原地不要来这边凑热闹的比较好,所以就将大人的手令改了改,不光是将我教这几个不争气的属下从大牢中提了出来,还告诉熊将军让他原地待命,不得擅动,一会儿大人回去,进城前就能看到他们笔挺的在原地候着呢。”

郦君玉睁大眼睛,“茂才…你……?”

茅玉鸾接着道,“看来郦大人今日是不能如愿扣下本座了,这样吧,咱们大家各让一步,本教也并不是十分缺钱,那一百万两的抚恤本座就不要了,只是刚才说的朝廷诏告天下那事,你们可要做到。至于让我约束教众,本座只能答应你,我做教主期间自会约束好手下,至于继任教主要怎么做,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意思了。”说罢侧头向何珍微微一笑,其意不言而明,白莲教的下任教主就是他的弟子何珍。

郦君玉眼前阵阵发黑,胸中明明一片冰凉,却又觉得有股股热血上涌到喉头,要用极大的毅力才能坐稳在马上,强忍住不再去看何珍,面无表情地道,“好,既然茅教主愿意各让一步,那本官答应就是。”

茅玉鸾哈哈大笑,心里畅快之极,勒马转身,“今日十分顺利,多谢郦大人了,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一挥手,身后教众呼啦啦让开一条路,请他策马先行,白莲教的人跟在后面一起扬长而去。

何珍随在茅玉鸾身侧同行,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尖声惊呼,“大人!”一凛回头,遥遥地只见郦君玉捂着胸口,衣襟前血迹斑斑,竟是喷了一口血来出。

荣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从自己马上努力探了半边身子过去扶住她,“你怎么样啊!”

郦君玉深吸几口气,觉得吐口血出来,胸口的烦恶倒是轻了不少,摆摆手,低声道,“我没事,还撑得住,你不用紧张,咱们回去吧。”调转方向,不去看属下各官员的怪异脸色,一马当先,带着众人回京。

何珍随着白莲教的大队策马缓行,一路默然无语,忽听他师傅在一旁道,“珍儿,怎么不说话?可是心疼了?”一愣抬头。

茅玉鸾看着他,“难道后悔了?不过那小丞相的样子看着是挺让人心疼的,人家最多是梨花带雨,他这可是梨花带血了……”

“怎么会?”何珍连忙打断他,“师傅您说什么呢,徒儿本该前两年就回教帮师傅打理教务的,留在京中就是想着离朝廷近些,我们这二年和官府摩擦不断,我在京中可以多探探消息,现在能帮上师傅这个忙也算十分值得了。”

茅玉鸾拍拍他,“这二年也是辛苦了你,这次和我回去熟悉一下教务,为师就要行传位大典,将白莲教交给你了。”

何珍问道,“那您呢?真的准备去云游逍遥了?您再管几年事情吧,徒儿刚回来怕做不来啊?”

茅玉鸾哼道,“有什么做得来做不来的?用心做自然就做得来,你看看人家郦丞相,和你差不多的年纪,那手段气概当真了得,要不是你正好在他身边,本座今天搞不好真会将一世英名栽在了他的手上,就算他抓不住我,咱们也要闹个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何珍低头,“他确实是个人物,可惜行为不检,不然还真难钻到他的空子。”

忽听后面有人远远地使劲儿喊,“何珍!何珍!你个背信弃义的王八蛋!你给我站住!你忘恩负义,卑鄙无耻…”是荣发骑马追了上来。

何珍微皱眉头,策马分开教众,迎住了,“荣总管,你不跟着照顾郦丞相来追我做什么?”

荣发气得眉毛倒竖,怒喝道,“我先来骂你,再回去照顾她,你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然这样骗她,你,你怎么对得起她对你的一番心意!”

何珍也沉下脸来,“荣总管,我念在你以前对我诸多照顾,今天不来为难你,你赶紧回去吧,莫要再乱说话了,我现在不是被你家丞相藏在府中的何公子了,休要乱说什么他对我的一番心意,何某也是堂堂男子,不需要他这样的心意来羞辱。你说我卑鄙无耻骗了他,那你回去让他自己扪心自问一下,若他对我没有存了歪心,我又怎能骗得到他!”

荣发张口结舌,“你,你,你…”

‘你’了半天,忽然怒道,“你气死我了!且不说大家都存了什么心思,你也扪心自问一下,自从我们大人识得你以来,对你可有过什么不妥越轨的行径没有?哼,别说行径了,连轻薄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手都没有碰过你的。她一心一意地替你着想,总是要照顾着你,那日听说你受伤了,她是立时从书房跑过去看你的!你呢,除了虚情假意陪着她说笑一下,什么都不曾为她做过,现在竟然还干出这种事情来!何珍!你这样子辜负她,日后有你后悔的,哼!到时就是你跪下磕头,只怕也求不回来了!”

恨恨地再瞪了一眼,转身飞驰而去。

何珍看着荣发的背影愕然半晌,才自语道,“乱说!我为什么要跪下磕头去求?”郁郁转身回到茅玉鸾身边,“师傅别理他,那就是个愚忠的小子,胡乱说话,咱们走吧。”

茅玉鸾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叹气道,“珍儿啊,为师刚才教训那位年轻的郦大人,告诉他世事难料,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往往都会有变数,现在为师只怕也要把这句话再送给你了。”

何珍惊讶,“变数?师傅您的意思是?”

茅玉鸾微微一笑,“也没什么,本座就是猜一下,刚才那个追来大骂的不是小子是个小丫头。”

“啊?”何珍诧异,“郦丞相到哪里都要带着她,形影不离,同食同寝的!”

茅教主做个莫测高深状,“那又怎样?他那么大的官儿,身边有个小丫头伺候算得了什么。”

何珍沉吟,“那,那,这丫头对我一直挺好的,没有一点吃醋不满的意思,难道,难道,我真误会了,郦大人他就是在和我以友人相交的?”

茅玉鸾不答,心道那也未必,只是这样看来,在盐城时我听的没错,那一个也是个女娃子才对。唉,天下之大果真是无奇不有,竟有这样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女子,堪称风华绝代啊!

又想珍儿要是知道了,恐怕真的是要回去磕头求她回心转意的,那为师我就先不告诉你,等你回教中乖乖的接任了教主之位再说。

唉,被他知道自己竟然辜负了这样的一个女子,只怕要痛心疾首,下半世都不好受了。

真是的,我年轻时怎么就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姑娘呢,我肯定不会如珍儿这般笨,这么久都发现不了。哼,其实本座现在也不算很老,不知和徒儿抢女人他会不会生气……

正在神游天外,忽听何珍道,“师傅,徒儿送您到到前面一个市镇,然后您先走,我想回京城一趟,荣发说得有道理,郦大人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就算他居心叵测,那也从来没有作出过什么,我,我还是回去探望他一下,说清楚了,大家做个了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