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太想问二爷,您还会去看她么?”水秀终挤出了这句话,其实连她自己都渐渐觉得主子难伺候、不识时务了。
容许沉默了须臾,却道:“告诉四姨娘,今晚我会去翩翩小筑看她。”说罢不等水秀反应,便扬长而去,实则他很明白,如今与佟未好不容易融洽相许,绝不能让胡白舞再从中搅和,胡白舞也应该知道一些真相,至于生死,就全在她自己了。
这一日佟未直睡到晌午才醒过来,醒了就嚷嚷着要吃东西。见她会喊饿,众人都放下心来,恰巧阿神过来探病,便用带来的麦粉冲了一碗喂她。
一天一夜没进食,佟未吃什么都香,吃下大半碗后,忽而记起昨日醒转后容许的话,便支开采薇,拉着阿神问:“云峰那一回死里逃生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真是你吗?”
阿神颇得意,又幸福,搅着碗里的麦糊笑道:“当然是我了!我阿爹说了,我和云峰是天定的姻缘。”
佟未软绵绵地趴在阿神腿上,甚是羡慕地问:“容许说当年云峰为了能娶你,差点就要被军律处死,是真的吗?”
回忆往昔,阿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幸福,“当然真的。我把他救活后送回军队去,直到军队要走我们也再没见过面。云峰他担心我会被别人娶走,就擅自离开队伍来找我,定要带着我一起走。当时我问他,你是要报恩,还是真心稀罕我。如果仅仅因为许愿还愿地报答我,那就算了,我心领了。”
佟未插嘴问:“可是你已经喜欢云峰了,对不对?”
阿神羞赧地笑了,“喜欢,真心喜欢。我家乡那里被土匪强盗折磨好多年,那年将军带兵来剿匪,我阿爹讲,若将士们能为我们铲除这些祸害,就一定要我嫁一个当兵的。嘿嘿……没想到他闺女命好,竟叫一个差点死掉的大佐领相中了。”
“那会儿云峰还是佐领?”佟未说着,又扒拉阿神手里麦糊要吃。
阿神道:“是呀,将军担心我婆婆嫌弃我是乡下人。不肯接受这么亲事,就提拔云峰,让他步步高升,于是大家都说我旺夫,我婆婆也就喜欢了。”她说着又不免心疼,“可云峰为了娶我当真不容易,结结实实地挨了八十军棍,差点把我好不容易救过来的相公给打死了。说起来,将军当真是顶顶的好人,可严肃起来,什么情面都不讲了。”
佟未已有了护夫的心,反驳道:“要是真狠,还不按律砍杀了你家云峰,哪里打一顿军棍那么便宜。”
阿神毕竟心思浅,连连称是,又嫌麦糊凉了不好消化,便不再给佟未吃。佟未遂嚷着口渴,要喝酸梅汤,采薇怒她作怪,不肯去做,只冲了蜂蜜水来。佟未嫌太甜不好吃,还是要吃酸梅汤。
主仆俩闹了半天,阿神笑道:“姑娘就去作罢,嫂子到底病着呢。”
采薇却不服,说道:“大奶奶您不知道,柳妈妈和我昨晚轮流陪着折腾了一整夜,这个世上就没有比少奶奶更难伺候的人了。昨晚又哭又闹的,亏得二爷耐心好,守在一边不离不弃。”说着对佟未道,“你生病了就安分些呀,二爷昨晚一夜没合眼,今天又要公干去,指不定多辛苦呢。”
佟未委屈极了,自从容许出现,采薇这丫头就一心向着他,什么都是他好,好像整个人都叫他收买了,她气极了冲着采薇道:“你再欺负我,我就不要你了,把你卖到醉君楼去。”
采薇愣了愣,反问:“醉君楼是什么地方?”忽然想想能买卖女子的,无非是那花街柳巷所在,一时气得哭了,跺脚道,“不用你卖,我自己卷包袱回京城去,自然有老爷老夫人做主。”
柳氏听见争吵进来,见这情景实在哭笑不得,拉了采薇打圆场,一壁对阿神道:“大奶奶别见怪,我们二奶奶和采薇姑娘那是真心疼彼此,比亲姐妹还亲的人,所以也不分什么主仆。两个人性子都有些急,不乐意了就掐架,咱们都习惯了。”又对佟未道,“酸梅汤已经煮了,奶奶再等一等。”
阿神起来送她们出去,回来对佟未道:“嫂子和采薇吵架那么有精神,可见是大好了。只是……嫂子来杭州不久,也知道‘醉君楼’了?”
佟未面色稍沉,又软软地躺下去,口中道:“我也是急了说漏了嘴,不该提那个地方的。但是阿神你不知道吗?我们家四姨娘,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阿神想了想,过来坐下拉着佟未的手道:“云峰一直不许我管别家的事情,可我从婆婆那里也知道好多容家的是是非非,嫂子你才进门,只怕知道的未必有我这个外人多。”
“阿神……”佟未犹豫了许久,才不好意思地问,“你和云峰是不是也知道,四姨娘她要跟了将军的事?”
樊阿神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愧疚,心底淳朴的她,实在觉得自己知道这些事情,是对佟未的一种欺侮。
“你也觉得这个家奇怪吧!容家真是很奇怪。”佟未长长地一叹,握着阿神道,“我来这个家好些日子,虽然知道的不多,但看到的已经够我一辈子受用。从老夫人说起,她和我母亲年岁相仿,精神气质却完全不同。我明白这不能怪她,我的母亲出身高贵,进门后也得到祖母的疼爱,爹爹又一生不娶姬妾,母亲从来没有遇到过生活的麻烦。但婆婆她不同,她的丈夫生前有三房姬妾,甚至……连她的婆婆都更疼一个青楼出身的小妾而无视她这个正室的存在。她心里的怨恨,只怕不亚于那宫里受冷落的妃嫔。而今媳妇熬成婆,就只顾着发泄心里的怨气,用伤害别人来化解自己的痛,却完全不懂得去体会儿媳妇承受的是与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的痛,于是越陷越深,心魔越来越重。”
阿神无奈地摇头,浅笑:“没想到嫂子进门不久,就已经知道得那么清楚,连婆婆的脾性和过往,都琢磨透了。”
佟未道:“柳妈妈给我讲过一些,四姨娘亲口对我提过,大奶奶那里也说她曾经风光过。我听了那么多,又看了那么多,大抵怎么回事,自己便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
阿神却道:“但看得出,老夫人对你还是有所顾忌的。你看你们家的大奶奶,那简直比下人还不如。我在家里虽然也不怎么掌权做主,但到底没人敢作践我。可是悦娘她,当真是谁都能踩一脚。”
“正要说她。”佟未好似心里藏了许多事情,今日要全倒给阿神来听,“莉园里的大奶奶,用我爹爹的话来讲,能隐忍的人,往往是最智慧最冷静的。可我在这个家听到的,无不是嫌弃大奶奶愚笨懦弱的话,少有的,也只是可怜与同情。再有三房那里,凭我进门这些天大大小小的事情闹了不少,却从没见过容许的弟弟。按理说咱们是一家人,我这位新嫂进门,即便他病了不能出藕园,婆婆也当授意我与容许过去慰问,可偏偏进门第一天,容许就得到了母亲的禁令,不准我们这一个月里踏足藕园。这个家,似乎亲情是最低贱最卑微的东西,不值得提,更不值得经营与珍惜。”
阿神颇为感慨,“好在宋家到了云峰这里才发迹,我多少能轻松些,若进了和容家一样的门,只怕早晚要打包袱走人的。”
佟未苦笑一声,幽幽道:“偏偏我们家该走的,却不走。”
“你是说那位四姨娘?”阿神问,又道,“我也听说过,说当年容老爷咽气前把儿子、妻子都叫到跟前,嘱咐他们善待四姨太,若违背他的遗命,则家族不容、家法不容。可是却又有另一个遗命,说允许四姨太改嫁或离开容家。但是……”她顿了顿,才怀着愧疚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是否当真如此。说是四姨娘一心看中年轻有为的容家二公子,自容老爷死后,就决计非他不嫁,便一直留在容家,哪儿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