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掩住了唐晓脸上的愤怒——拿玲珑做饵,诱自己豁命…穆瑞,穆瑞!
唐晓骨节发出碎裂的声音,恨不能即刻就要穆瑞死——你害我才出娘胎就母子分离,又谋我性命去保自己的儿子…我当真是欠了你和穆陵?
——穆瑞,你一而再再而三要我死,这次,你定是活不成了。
见东方有破晓之态,穆瑞知道时候也差不多,咳了声道:“你该回景福宫了,老三做了和尚,你四哥一定是不敢做送上门来的储君的。他要是胆大敢做…皇上就真是龙骨男尽,连个传宗接代的独苗也失了去…陵儿,你安心做好储君之位,他日你君临天下,咱们父子大展身手,齐国在你手里,必将如日中天,胜过现在百倍。”
唐晓沉默垂目,日色渐起,唐晓也生怕被老辣的穆瑞看出自己已经遮掩不住的愤怒,顺势道:“也该走了,那本宫就不送皇叔了。凌晨有露水,路滑,皇叔小心慢走。”
儿子心绪平复之快,宠辱不惊让穆瑞很是满意,穆瑞捻须快慰道:“臣,恭送殿下。”
唐晓低低冷笑了声,转身拂袖离开。
黎明前,客栈
程渲耳边忽的一声惊雷,噌的从梦中惊醒,这样的感觉,好像不止一次,穆陵上林苑遇险,自己也是骤然惊厥,心悸难安。
程渲披上衣裳,轻手轻脚从莫牙身上翻过,走到窗边张望着——东方隐有破晓,也没有打雷下雨呐。程渲暗笑自己太蠢,都快要入冬,怎么还会打雷?
程渲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除了有几滴虚汗挂着,也没有那次的滚热,看来,一定是做了什么记不清的噩梦。
——“程渲…”睡的迷迷糊糊的莫牙翻身想抱住夫人,一下抱空忽的惊醒,“程渲,神婆子你人呢?”
莫牙一咕噜跃起,见程渲站在窗户边,这才放下心,“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还以为你…”
——“以为什么?”程渲噗嗤一笑,“最多也就是起夜,莫神医以为什么?”
莫牙耷拉着脑袋,仰面又倒在了床上,“以为你撇下我,跟别人走了呗。”
——“和谁?”程渲故意不依不饶。
“还有谁?”莫牙瞪眼,“对你念念不忘的五哥呐,他看你的眼神,可没有因为你嫁了人就变过,还是那副痴心不改的模样。我看一眼,就酸的掉牙。”
莫牙忽然又蹦跶起来,连鞋也顾不得穿,张臂紧紧抱出窗边的程渲,嘴唇蹭弄着她的脸颊,温声道:“如果…穆陵顺利做回皇子,又做了齐国的皇帝,他用皇权让你留下,你会怎么做?”
——“你会留下么?”程渲反问。
“我才不会。”莫牙想也不想,“多留一天都想吐。”
“你去哪里,我去哪里。”程渲和莫牙十指缠绕,“你走,我也走,绝不多留一天。别说皇权,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留下。”
莫牙吧唧亲了口,“不枉我这么疼你。”莫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拉着程渲就往床上去,“天还没亮,再去睡会儿。”
程渲顺从的依着莫牙,却还是忍不住往窗外看了眼——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萧妃已经答应帮穆陵,唐晓也应下离开的日子…一切都在按着既定目标进行着…可为什么…自己有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程渲观过穆陵的面相,穆陵天庭透红,锐目有神透着权光,穆陵是有后福的人,死地重生,应该不会再遭大难。
程渲还想琢磨什么,身子已经莫牙按下,莫牙恼道:“赶紧再睡一觉,睡不好,伤肝,肝俞穴啊!”
程渲蜷缩进莫牙的怀抱,莫牙双臂把她紧紧环住,倚着她幽香软糯的颈脖美美睡去。听着耳边沉缓有力的呼吸声,程渲闭上眼睛,不再去胡想其他。
次日
三皇妃出殡那天,也是穆荣自请入空门的日子。武帝无望之下,想再做最后一搏,亲临司天监焚骨,占卜老三为僧的凶吉。
他渴望卜下老三。
——没有卦师敢去卜这一卦。皇帝亲临求卦,能有幸卜之可谓三生有幸,祖坟冒烟,要是以往,挤破了头也要争取,但这次,连周长安也想避而远之。
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两难的卦象,武帝是想卜下老三,可三皇子要是留下,他日遇到横祸,又会算在谁头上?要是卜走…龙颜必定不悦,要是迁怒于卦师,丢饭碗事小,掉脑袋事大呐…
众卦师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武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看向周长安,“修儿死后,鎏龟骨不见,整个司天监道行最高的也就是你,还推脱什么?快,替朕焚骨。”
周长安求救似的看向武帝身后的太子女婿,自己是太子岳父,太子看出难处一定会帮自己挡去,但,唐晓却避开周长安不安的眼神,待着犹如陌生人一般。
——“还有人擅焚骨的。”李骜适时进言,狡猾的看了眼沉默的程渲,“之前卦师甄选,太子亲试程渲焚骨,还称赞有加。周少卿是会焚骨,程渲,是擅焚骨,一字之差,却差去千里。”
“程渲。”武帝记起什么,“朕记得,太子说起过这个人,那就…由程渲来焚骨。”
程渲没有推辞,她沉寂的摸进冷清的焚室,捧起一块古老的龟骨,放进燃起的焚炉。烈火烧着龟骨发出呲呲的响声,程渲盘腿而坐,悠悠闭眼,口中低念有词。
唐晓观察着占卜的程渲,他对这个卦女一直抱着深深的恐惧戒备,不仅是因为人人都说修儿有通天的本事,还因为,自从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厉害的女卦师,就生出一种没法形容的奇怪感觉,像是自己在见她第一眼时,就预料到了有一天自己会和她扯上理不清的关系。
她像是一个魔影,跟随着自己,不远不近,自己想避开,却又逃不掉。
就像是——景福宫外,他看见了焦急等待五哥的修儿,他告诫过自己许多次,要远离这个可怕,可是那天,他抑制不住的走向修儿,像是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他,站到了修儿的面前。
——“五哥!”
她叫自己“五哥。”
唐晓不动声色的端详着程渲,自己没能烧死她,她和自己一样,涅槃崛起,愤而重生。
卜官取出龟骨冷却,呈到了程渲身边,程渲用菩提露润了润手,捋起衣袖把柔软的手心按在了龟骨上。
武帝前倾着背,渴求的看着那块漆黑的龟骨头。唐晓扶住他快要倒下的身体,宽慰道:“父皇别急,程卦师给给出您想要的答案,三皇兄不会真的遁入空门的。”
武帝没有理会老五的劝慰,他死死盯着程渲的动作,枯唇抖动着,抽搐着,“卦象,怎么说?”
——“今生缘尽,却可安生。”程渲睁开眼睛,“皇上,三皇子出家续不了和皇妃的情缘,但却可以给自己续今世的安生,三皇子离开皇宫是利己的好事,如果您想保全这个孩子,就必须放他离开…”
武帝龙颜震怒,“胡言乱语,老三在朕身边,朕会保全不了自己的儿子?”话才说出口,武帝忽然嘎然顿住,苍老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绝望,“你说的不错…朕哪里保全的了所有…不然他们也不会一个个离开朕…死的死,散的散…算了,算了…老三要做和尚,去就是,朕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走,都走…全都走吧…不要再回来…”
武帝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抖着明黄的龙袍,犹如一只折翼的飞龙。
老内侍赶忙扶住武帝,武帝蹒跚的走出焚室,只留下深深的叹息。
程渲吹散龟骨上的灰渣,焚室里只有她和唐晓俩人。程渲捧起龟骨,扬唇笃定道:“殿下不走,是怕我顺走龟骨么?”
唐晓笑了笑,“一块俗骨,你怎么会在意。鎏龟骨不见,天下怎么会有配的上你的龟骨。”
程渲知道唐晓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自己,但她没有一丝害怕,虽然唐晓做了许多灭绝人寰的恶事,但程渲还是不惧站在他身边。
——同是假面,谁又需要怕谁。
“程渲。”唐晓喊住程渲离开的步子,“如果可以,离开岳阳吧。”
“离开?去哪里?”程渲俏声发问。
“去…”唐晓眼前忽然闪现出蜀中辽阔的大地,“从哪里来,就回去哪里。哪里都好过岳阳。”
程渲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好像属于岳阳呢…殿下就不要忧心一个卦女的去处了。”程渲说着,已经悄然迈出门槛,焚室的门掩上,留下满屋灼烧后的刺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