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三十章 生死相携

“让我一口一口咬死你。”

说话的人笑意晏晏,眼波流动,连语气都是轻俏的,听的人却心底发寒,一寸寸堕入深水。

柳咬咬将刀咬在口中,牙齿竟然比刀更白,一同灼灼地亮着,一步步逼近祖少宁。

祖少宁浑身颤抖,蓦然嘶声挣扎,“不!不!小妖!”

丑福的手,铁钳般钳住了他的后颈,祖少宁动弹不得,胸前的伤口因为剧烈震动而鲜血狂涌,生死之际也顾不得疼痛,拼命要挣脱。

亲兵们想上来救,步子刚一动,丑福的手便更紧了些,亲兵们面面相觑,不敢动了。

祖少宁也不指望随从相救,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打动柳咬咬身上。

“不要杀我!小妖!我……我……我是爱你的啊!”

他身后司马嘉如哧地发出一声讥嘲的笑,忍不住看了丑福一眼,丑福正好也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相触,丑福急忙掉转头去。司马嘉如微微红着脸,低了头。

此刻身前那凉薄将军的求生叫喊,只让她更欣慰于她和丑福生死与共的温暖。

“哦?”柳咬咬停住脚步,微微偏头,笑吟吟望定祖少宁。

柳杏林霍然抬头,望着柳咬咬,柳咬咬看也不看他一眼,柳呆子开始咬嘴唇。

祖少宁见柳咬咬毫无怒色,神情竟然还有几分期待,顿时大喜过望,此时只想求生,也顾不得多少人在场,大声道:“小妖!真的!我是爱你的!我为你立了坟墓,把你葬在咱们小时候常去的紫兰山,每年我都去祭吊你,给你带一捧你最爱的迎春花……”

“哦?”

“我为了你三年没娶,拒绝了多少人联姻之好……”祖少宁神情急切,希冀打动柳咬咬。

柳咬咬神情不动,还是那宛如刻在脸上的微笑,“哦?”

“我……我在府邸里给你布置了一间房间,按照你的闺房式样布置,放满了你喜欢的东西,每年你生辰,我都会给房间里添一件东西,作为我给你的生辰礼物……”祖少宁额头汗水滚滚而下。

这段话其实就是在撒谎了,他确实给小妖留过一个房间,把当初封家查抄之后,属于小妖的一些东西要了来存放在内,但这间房间,在他准备娶郡主的时候就撤了,那些小妖的遗物都被扔在了库房里不见天日——他可不想让旧人的阴影,横亘在新婚生活里,令他那尊贵的夫人不快。

“哦?”柳咬咬似乎听得十分有兴趣,目光闪动,兴致勃勃,一脸催促。

祖少宁的汗下来了。

还要说?还要说什么?

祖少宁绞尽脑汁,“我……我还照顾了你的丫头淳儿,她被发配到妓营,是我把她解救出来的。”

淳儿是他要出来的,当时的目的是想知道封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兵书珍藏之类的没有传给他,但是淳儿忠心护主,当堂对他怒骂,他一怒之下,将她赏给了一群属下。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这女子是生是死,他不记得了。

“淳儿啊,她好吗?”柳咬咬语气悠悠。

“好,好,好得不能再好,在我府中……在我府中已经做了一等丫鬟。”

“哦。”柳咬咬又不问下去了。祖少宁无奈地看她一眼,咽了口唾沫。

“我还年年为你裁制新衣……”

“我还买下了你当初最爱去的庆丰酒楼……”

“我还送你曾经看中的孩子去了皇家学院……”

“我还收养了你的小狗!”万般无奈,实在编不出什么了,祖少宁直着脖子吼出一句,说完脸上泛起微红。

四面响起了哧哧的笑声,陷阵营的士兵眼神轻蔑,祖少宁的亲兵垂下了头,觉得跟随这样的主子实在没脸。

祖少宁腮帮绷紧,垂下眼,掩住眼底的愤恨。

到了这一步,他自己也觉得羞辱,然而生死事大,他放弃荣华,自幼卧底,步步为营出卖义父才到得今日地步,不能毁在这云雷城上,功亏一篑。

无论如何,要打动小妖!

只要逃得一命,不怕今后不能东山再起,大不了今日听见这些话的人,都杀了便是!

“哦,那我真该谢谢你了。”眼见得连这样的话都逼出来了,柳咬咬终于开了口,声音温软,“你是不是也该谢谢当初护持过你的人呢?”

祖少宁大喜,急切地伸手,试图去拉她,“是的。小妖,我该谢,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用下半辈子好好对你,好好赎罪……”

“嚓。”

一声惨叫惊破黑暗,一截断腕,血淋淋从腕上断落,落在地上跳了两跳,手指犹自痉挛。

祖少宁脸上五官都绞紧在一起,扭曲得不似人样,大声惨叫,“小……小妖……”

“这一刀,帮你谢我父亲。”柳咬咬活动手腕,淡淡道,“二十六年前他从雪地里捡到了冻饿将死的你,他收养了你这个政敌之子,视同亲子将你养大,武功兵法倾囊相授,连独生女儿都许配了给你,你说,你该不该谢?”

“小妖……别……”祖少宁唇角喷出血沫,痉挛如虾。

“嚓!”

又一声惨叫,一截右手落地,鲜血喷溅。

“这一刀,帮你谢我母亲。”柳咬咬似笑非笑盯着他的眼睛,“你抱进家门的时候,我母亲刚刚夭亡了长子,你的到来,令她欣喜莫名,觉得你是上天对她最大的补偿,她亲自哺育你,教养你,看护你,甚至不假仆妇之手。从一岁到三岁,她一直带着你睡,你稍有啼哭,她便一次次惊起,她给了你一个母亲所能做到的全部,你说。你该不该谢?”

“我……”祖少宁全身痉挛,声音若哭,堕入抽搐而疼痛的海洋,模模糊糊间,已经听不清柳咬咬在说什么。

“哧。”

柳咬咬蹲身向前一冲,一股血箭激射,祖少宁左足靴子顿时被血染红。

“啊!”

痛喊声里,柳咬咬微笑如故,笑意里泪光闪闪,“这一刀,帮你谢封小妖。她自小是你的跟屁虫,觉得全天下男人都没一个少宁哥哥好。她十六岁知道父亲将她许配给了祖少宁,欢喜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她就开始丢开兵书学厨艺,学女子礼仪教养,因为她知道少宁哥哥不喜欢她兵法强过他,却喜欢她做个贤惠持家的女子。她在十七岁生辰前夕,精心做出了一桌菜,想要和她的少宁哥哥一起庆祝生辰,并一起期待三个月后的婚期。然后,那一夜,封家倾毁,忠仆替她被捕,她被塞在马车底厢隔层匆匆运出京城,从此孑然一身天涯飘零,再也没有回过东堂……祖少宁,你说,你该不该谢?”

祖少宁委顿在丑福的钳制里,喉间发出近乎哭泣的呻吟,也不知道是痛自己的伤,还是痛这些言语。

一双手轻轻伸过来,揽住了柳咬咬的肩,揽在怀中,轻而有力的一靠。

柳咬咬回头,看见柳杏林怜爱担忧的眼眸。

她微微舒一口气,激愤之下说出这些话,说完又担心杏林不快,然而此刻他眼眸清澈,满满倒映她的影子,满满都是对她的心疼,哪有一分一毫的不满。

这是个极其干净醇厚的男子,而她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柳杏林一揽便退开,他用自己的肢体语言表达了对她的声援,却不想打扰她此刻的心神,咬咬这许多年嬉笑怒骂,但内心深处,一直是寂寥而悲恸的吧?不给她发泄出来,总有一天会积郁成疾。

柳咬咬给他灿烂一笑。

矮身一窜,一刀斜飞,一抹鲜血灿艳地开在青灰的城墙上。

“这一刀,帮你谢封家满门!那些从小照顾你,喊你作大少爷,把你当做正经主子一样伺候,给了你一样忠诚,最后却被你送上断头台的一百三十二人,你说,你该不该谢?”

泪光闪烁,声音渐渐凄厉,柳咬咬仰头,向天高呼,“爹!娘!”

一个旋身,斗篷飘起,匕首明光一闪,狠狠扎进了祖少宁胸膛!

怒血狂飙,大片红锦般泼洒上天空,将一色鱼肚白的天穹染红,刹那间朝霞万里!

祖少宁身躯霍然一挺,眼睛直直突出!

“祖少宁!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你千里迢迢来云雷,就是老天给你的报应。现在,时候到了!”

匕首拔出,丑福松手,祖少宁沉重地倒在地上,砰地一声,地面血泊被溅开,几丝鲜血,溅在墙缝里顽强探出的几朵腊梅花上。

祖少宁茫然地望着天空,意识逐渐轻松模糊,飘上天际,四面团团雪白,看上去温暖而软,真正埋身其中却如雪一般冰凉彻骨,像这前半截幸福,后半截苍冷的人生。

柳咬咬面色苍白,眼睛却亮若繁星,弯腰采了那朵被血溅红的腊梅,淡淡道:“忘记告诉你,我已经不喜欢迎春花了,我现在喜欢梅花,喜欢风雪不侵,经霜犹傲的腊梅。尤其是,”她轻蔑地将花扔在祖少宁脸上,“染了仇人鲜血的梅花。”

祖少宁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他直直地望着前方,一片虚空落雪微微,雪中有英伟的中年男子,有慈善的温柔女子,有娇俏的小女孩,有懵懂的少年,嬉笑欢乐,和乐融融……一生里到此刻回想,才明白了的真正最幸福的日子。

“好冷……”

这是祖少宁这一生,最后一句话。

……

长久的沉默。

随即柳咬咬闭上眼睛,一滴泪珠,慢慢在眼角凝结。

却有温软的唇瓣凑了来,热气轻轻呵上,将那泪珠融化在他的唇边,随即轻轻一吻。

柳咬咬睁开眼,眼神闪过一丝愕然,没想到她的呆子今天这么温柔大胆。

她微笑,握紧了柳杏林的手,觉得有点疲倦,那种重担卸下的放松的疲倦,那种心中有了依靠而安心放纵的疲倦,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港湾,而过去,从今天开始,已经沉默淡去如轻舟之后的风景。

柳杏林被她一握,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一眼看见四面的人都灼灼盯着他,司马嘉如却已经吃吃笑着转头,顿时脸红得发紫。

啊!怎么忘记这么多人!

他只是看见咬咬的泪,心疼得无以复加,下意识就吻了上去而已……

柳呆子欲哭无泪,唰一下拉开斗篷,一头把脸埋了进去……

柳咬咬温柔地拍拍他的手,转目看城头上的陷阵营士兵,那些面貌依稀熟悉的老兵,双方对视,有激动有欣喜,还有几分对未来的迷茫。

陷阵营是封都督真正的嫡系军队,是他一手打造的强军,已经近似于亲兵性质,当初也就是因为陷阵营的过于忠诚勇悍,才引起当权者的警惕,对封家下了手。

历来真正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军队,多半都是主帅亲手打造的嫡系军队,只有嫡系,才能保证忠诚,实现如臂使指的指挥,强力有效的指挥,是战场胜利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陷阵营之后能被祖少宁接手,那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真相,认为祖少宁是仅存的封家人,不跟他跟谁?

如今情势颠倒,真相大白,祖少宁也为他的背叛付出了代价,而陷阵营的抉择,迫在眉睫。

良久柳咬咬缓缓道:“各位可有取舍。”

一个队长沉默良久,咧嘴一笑,指指地上的祖少宁,道:“小姐,刚才我们没动。”

柳咬咬笑声清脆如银铃,“那么,下次我让你们动的时候,再动吧。”

“你们疯了!”祖少宁一个亲兵大叫,“你们敢背叛将军,投向敌国!”

“将军已经死了!”陷阵营的士兵立即反驳,“他和其余几位西线将军一向关系不和。他一死,我们逃回去,一定会被那些人以保护不力问罪,甚至会被扣上通敌叛国的死罪,连全家老小都活不了,我们已经不能回去了!”

“杀了他们。”柳咬咬一指那些亲兵,红唇白齿,森然发亮,“这是祖少宁的亲信,留着只会成为反咬你们一口的恶狼,兄弟们,杀了他们,之后我会保护你们!”

“还有城内那些人!”她凌厉地一指城内,“我给你们自决权!你们去和兄弟们联络,说清我回来了,愿意跟我的就跟,不愿意的就杀。凡是不属于陷阵营的,可能给你们带来祸患的,一个都不要留!杀完之后拖到边境,扔进毒沼泽,到时候我会让这边散布消息,偷袭云雷的东堂陷阵营全军覆没。之后我会想办法,派人潜入东堂,慢慢把你们的家属都接出来,我知道一条比较安全的通道,你们放心!现在,去杀人,记住,这是为了保护你们自己,不要手软!”

“是!”

城头上的陷阵营士兵直奔而下,注入城下的人流,很快,战斗中的云雷城,便要迎来新一波的分化,也许是照样一轮杀戮,但已经换了对象……

天色大亮的时候,在半路阻截陷阵营后续援军的云雷军已经返回,他们是被柳咬咬安排了陷阵营和云雷军的人一起去叫回来的,既然陷阵营愿意回归柳咬咬麾下,那么援军自然也不必赶尽杀绝,不过传令的人赶到时,陷阵营援军已经中了云雷军的埋伏,一万五千云雷军对两万一千陷阵营,后者被赶得狼奔豕突,败像毕露,所以当传令的人提起柳咬咬,并劝说他们也回归小姐身边时,这些士兵瞟瞟一脸“打得不过瘾,干嘛要劝降”表情的云雷军,二话不说便选择了归顺。

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千余尧羽卫,这是纳兰述派回来帮助云雷城的,不过现在已经用不着了,尧羽卫也不多事,干脆去追击那些红门教徒——杀一个好一个,沈梦沉身边的保护力量越少,他回去也就越艰难,要是运气好杀掉沈梦沉,那就更美妙了。

从派人拦截援军,到轻装赶到云雷城,到派遣轻功强的士兵进入云雷搅乱祖少宁作战步骤,到引诱祖少宁无奈之下假冒人质试图欺骗云雷人,到亲身出场麻痹祖少宁的戒心得以上城,柳咬咬利用她狡猾的战术和对祖少宁心性风格的熟悉,完全揣摩准祖少宁的一切反应,一步步引祖少宁堕入她的计划,分毫不差,不伤兵卒,完美地杀主将揽旧兵,历时不过一夜。

如果说之前敌暗我明,从柳咬咬认出祖少宁开始,事态就变成了敌明我暗,祖少宁并不是庸将,换成任何一个人,这场战斗都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才能拿下,如果主将不是祖少宁,柳咬咬也难免要改变战术来场硬仗。可惜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偏偏就是祖少宁遇上了柳咬咬。

柳咬咬下令加快速度,所有人打扫战场,清理火场,救治受伤百姓,在三大寺庙武僧的帮助下,云雷百姓迅速地回复了正常生活,等到第二日晚间云雷人归来时,除了看见几座被烧的房屋,几乎已经没什么异常。

云雷人回来得比预期要早,毕竟十万人,任谁也很难困住多久,在那鬼谷里闯了一阵,很快就有人误打误撞发现了出口,这些人被困得焦躁且莫名其妙,再也无心去看什么腾云豹,急急忙忙回城来。

柳咬咬在城头看见黑压压的云雷人回归的队伍时,长长舒了口气——幸亏运气好,遇见祖少宁,迅速拿回了主动权,否则真不知如何向这些云雷男人们交代!

她目光默默投向远处皇陵的方向——君珂,我幸不辱命,你呢?你怎么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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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皇陵永无天日的黑暗里,两条人影跌跌撞撞,相携着蹒跚前行。

沉重的喘息声,在死一般寂静的墓道内回响,被幽深的狭道拉长,听来奄奄垂死。

已经过去了多久?君珂和纳兰君让不知道,感觉里已经很多天,他们耗尽体力,没有食水,铁打的人也撑不了多久,然而他们不能停下来,怕停下来,也许就会睡过去,再爬不起来。

君珂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纳兰君让去扶,自己腿一软,也栽在了她身上。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这个时候却根本顾不上心猿意马,在极度的绝望和疲惫状态下,一切人类常有的情绪都已经失去,两人只想着“出口……出口!”

“我累了……让我歇歇吧……”君珂两眼散光,喃喃地道。

话没说完,她已经闭上眼睛。

纳兰君让艰难地支起身子,咬了咬牙,忽然啪啪地打了她两个耳光。

“醒醒!”他厉声道,“不能睡!你明明知道不能睡!给我睁开眼睛!”

滚烫的掌心接触到冰冷的肌肤,君珂被激得激灵灵打个寒战,她睫毛急速地颤抖,似乎也想睁开眼睛,但努力了好久,却依旧没有睁开眼。

她体力原本没这么差,却被那见鬼的忽而强壮忽而衰弱的气息折腾得精疲力尽,又一直要寻找出口,没空坐下来调息,因为体力的不断流失,她的强壮状态越来越短,虚弱状态越来越长。

此时在她的意识里,她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要醒来,然而眼皮如此沉重,千钧之力,压得她身子沉沉,似已经被埋葬。

“君珂!不能睡!你如果睡过去,我……我……”纳兰君让苍白的脸忽然有点扭曲,咬咬牙才道,“我会趁机要了你!”

君珂心底哧地一声笑,如果此时她还能睁开眼睛,八成就是一个大笑的表情——大哥,你威胁人也不要用这么坑爹的语气好不?强奸的事儿你做得出来么?怎么听你那语气,倒像我要在强奸你呢?

此时如果是沈梦沉,以君珂对他的了解和警惕,哪怕马上要死了,也会挣扎着爬起来躲到安全距离;如果是梵因,君珂会被吓醒,偏偏是纳兰君让,威慑力不够,惊悚也不够,无法将她从极度困倦中唤醒。

这也吓不醒!这女人是不是有恃无恐他不会动她?

“有鬼!”

“前面有出口!”

“那地底怪物爬出来了!”

……

纳兰君让无可奈何地盯着君珂,这女人睡得一动不动。

他是不是天生不擅长撒谎?学不来那种逼真惊悚的语气?要不然为什么他说有鬼的时候,她撇了撇嘴,他说怪物爬出来的时候,她似乎还笑了下?

只好再拍她耳光,揪她头发,但他渐渐力气也没了,拍耳光和打蚊子差不多,这点伤害度惊不醒她,他又不舍得真的下重手,好几次将刀拔了出来,试图在她身上找个有点痛又影响不大的地方来上一刀,可是比划了半天,在满是灰尘的衣裳缝隙里看见的明珠美玉一般的肌肤,又让他不舍得下手。

女孩子都是看重容貌的吧,对敌受伤也罢了,这样生生来一刀留下疤痕,她舍得他也做不到。

君珂的脸被他微微拍红了些,如白玉染上明霞,越发娇艳欲滴,纳兰君让看着,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然而转瞬便神情一黯,转开目光。

他靠在墙壁上,思量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神情有点不自在,随即转身,死死掐住她的肩。

“君珂!”纳兰君让想大叫,但最终发出的只是嘶哑的低唤,“不能死在这里,纳兰述还在门外等着你!”

这句话一出,心口便是一痛,纳兰君让缓缓掐住了自己的虎口,眼底泛上微微的红。

君珂动了一下。

沉静空白的世界里,她即将沉入舒适的安眠,那些声音和动作,此刻都很远,像隔了磨砂玻璃,看一场和自己无关的无声电影。黑甜乡当真是个让人沉溺的地方,她渴望着舒坦和放松,不必再寻找无望的出口,不必再忍饥挨饿听着每寸骨节的疼痛叫嚣,不必再在散发腐臭气息的墓穴中一遍遍徘徊,真好……真好……

忽然那个名字撞入她的耳膜,随即在心底盘旋激荡,刹那间地宫门前惊鸿一瞥重来,那疾驰而来的人影,如一道飓风卷来,恍惚间那人影窜入巨门缝隙,巨门降下,眼看就要血肉横飞……

“纳兰!”她霍然睁开眼,额头冷汗涔涔。

纳兰君让扭过头去,心底有微微的刺痛。

她果然……

再回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将她扶起,趁着她神智还有点茫然,纳兰君让取过水囊,将一点水倒在掌心,取出剩余的最后一点面饼,掰了一块饼扔进水中,面饼顿时被泡软,他一拍君珂下颌,君珂嘴张开,他手掌一捂,泡软的面饼入了她的咽喉,随即纳兰君让迅速又给她灌了一口水,将一块面饼塞在她嘴里,“吃!”

君珂火辣辣的嗓子得到纾解,下意识一咽,险些噎得脖子一直,但饼子还是咽了下去。

肚子里有了点食物,胃部那种磨砺般的疼痛感得到缓解,君珂精神一振,立即阻止了还要喂的纳兰君让,“你吃。”

“我刚才吃过了。”纳兰君让声音很低,迎上君珂瞪视的目光,立即道:“好,我吃。”

他将水囊举起,做出喝水的动作,随即抹抹嘴唇,道:“舒服多了。”

君珂眼神好,一眼看见他抹过嘴唇的手毫无水迹,并且还有淡淡的血痕。

“你保管吧。”纳兰君让将最后一点食物栓在她腰上,忽然动作一僵。

君珂低头,看见腰侧是那个纳兰述娃娃,她像栓钥匙串一样将那个小娃娃栓在了腰上,此刻看见,不禁心中温暖,露出笑意。

纳兰君让怔怔盯着那个娃娃,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君珂脸上神情——温柔的,舒缓的,带着淡淡思念和浓浓缱绻,午夜里,一朵静谧开放的幽兰。

这样的神情,永远不会出现在面对他的时候……

纳兰君让咳嗽一声,把喉间微甜微腥的感觉重重压了下去,随即若无其事扶墙慢慢站起,道:“君珂,我们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没去。”

“哪里?”君珂随即慢慢变了脸色,“你是说,最后一层?”

最后一层,苍芩老祖抢宝云涤尘断臂那里,在那棺下,有一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有毒怪物。

两人对这地方都心生惊怖和厌恶,也知道自己的体力状态如果遇上那怪物,必死无疑,所以一直没往那里去。

“被那兽吃掉,或者在此处等死。”纳兰君让慢慢道,“你选择哪种?”

君珂苦笑了笑,站起身,“走吧。”

两人不再说话,往最下面一层而去。

君珂和纳兰君让,都是人上之人,也都是自各类磨难倾轧中挣扎成长起来的人,这种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信条,就是:哪怕死于危险,也绝不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

当生路断绝,出口无望,那么,就去试一试最后的恐怖吧。

走到最后一层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两人在半路上试图恢复了点气力,再次进入那狼藉一片的墓室时,两人都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君珂每次靠近这里,就觉得那种铺天盖地有东西接近的感觉特别浓烈,看来那些从开国皇帝棺材中爬出的小寄生物,最后的路线目标就是这里,君珂怀疑它们是被底下的这兽引来吃掉,以此维持这种东西的存在平衡,免得繁衍过多过大,最后被入陵的大燕皇族后代发现。

不过此刻也没心思推算这些,君珂知道自己体力有限,不耐久战,只想速战速决,棺材之下就是那兽,她务必在三五招内杀了它,才好查找之下还有没有通道。

“啪!”君珂先发制人,一冲入墓室,便一剑挑飞了那具小棺材。

棺材挑飞,碎片四散,君珂身子一旋白光一闪,软剑已经直直插下,与此同时纳兰君让横抄而进,手中窄刀斜斜插入地面。

君珂软剑一闪,只感觉剑身似乎刺入了一团软肉,正在欢喜,忽然底下传来一股奇异的吸力,夹杂着微腥的气流,感觉像是底下有个鼓风机,或者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吸气,随即君珂手一滑,软剑一歪,在黑暗中闪了闪,消失不见。

不见了?被吃了?

君珂还没反应过来,纳兰君让那刀此时也插了下去,太孙的刀自然是宝刀,一刀下去,坚硬的石板如豆腐一般被剖开,随即铿然一声轻响,如金铁交击,底下“呱”地一声大叫,那东西似乎被刺着,在地底翻滚挣扎,地面顿时震动起来,一道道裂纹随着震动清晰地伸展开去,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黑色的缝隙里露出同样黑色的巨大的物体,不见全貌,地面震颤越来越大,君珂站立不住,身子向后滑退,纳兰君让一把接住,被冲力撞翻在地,两人骨碌碌滚在一堆。

蓦地轰然一声大响,整个墓室地面全毁,大片青石板翻起,铺天盖地砸过来,君珂和纳兰君让狼狈地连连闪避,此时自然是后退最安全,纳兰君让却忽然目光一闪,不进反退,抓着君珂的手绕过几块青石板,便冲了过去。

两人此时都在那东西推出的巨坑里,看见隐约一丝亮光!

有亮光就有通道,生路在那里!

此时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地下会有亮光透入,也来不及看清楚那兽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那东西站起来有半个墓室高,浑身砖石泥土苔藓地底生物,圆乎乎的一团,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玩意。

有了希望就有了力气,两人迅速冲入室内,地下陷了一个坑,坑侧就是那一道缝隙,要想进那缝隙看个究竟,就必须从那兽身边过,好在那兽体型庞大,动作却缓慢,此时刚刚来得及挪一下屁股,正好将那缝隙挪得更大了些。

就在此刻!

两人毫不犹豫跳下坑,冲向缝隙,几乎同时到达缝隙之前,但缝隙还是稍稍窄了一些,只够一人通过,两人同时一停,各自侧身,打算让对方先过。

此时如果是两个自私的,抢着一起过,必然挤在一起,然后被兽拍死;如果一个自私一个无私,那个自私的那个必然就能顺利过去,好歹能活一个,偏偏两个都无私,在这千钧一发时刻都为对方停了下来。

“你先!”两人异口同声。

“去!”身后风声接近,巨大的黑影罩在头上,身后的兽忽然匍匐了下来,张开血盆大口,肚皮一鼓一鼓,君珂忽然想起先前莫名失踪的软剑,心中一凉,急忙伸手一推。

“你去!”纳兰君让也在此时推了过来,两掌相交,力气都不足,但因为纳兰君让背靠缝隙,而君珂身后是空,互相作用力之下,纳兰君让向后一倒落入缝隙,君珂身子一晃仰栽下去,她此时最后一点力气也已经耗尽,连抓住什么东西阻止落势也做不到,正在此时那兽猛然一声低吼,拼尽全力向后一吸!

呼哧一声气流滚滚,地面飞沙走石,君珂来不及惊叫,竟然已经被那兽吸入口中!

“君珂!”纳兰君让大叫,叫破嗓音唇边有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撑刀跃起,窄刀在空中划过直直一道弧线,旋转着啪一声卡入那兽再次张开的巨口间,生生将那兽的牙关给撑住,随即他一个飞扑扑向那巨兽口中,人在半空已经伸出手臂,看那模样,竟然是准备跳进兽口,把君珂给挖出来!

巨兽吸入君珂,似乎便有点躁动不安,此时嘴巴闭不上,烦躁地一声狂吼,上下齿关使力,支在唇间的窄刀发出吱嘎一声呻吟,赫然弯起。

“呱!”

一声怪叫,伴随一声断裂脆响白光一闪,一股狂猛的气流从兽口中迸射而出,气流间赫然喷出君珂,伴随着断成两截的窄刀碎片,撞向纳兰君让。

纳兰君让狂喜,一把抱住君珂,在狂卷的气流中艰难地转了个方向,用背对着狂喷气流的兽口,砰一声有如巨锤撞在背上,犹如火箭推动器一般的巨力推得两人直射而出,轰隆一声撞开了那窄窄的缝隙,随即一阵翻滚,砰地落在地上。

一阵安静。

好半晌,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君珂探出头来,她被纳兰君让团身紧紧抱住,没有受伤,此时也顾不得恶心或疑问,一边欢喜逃出生天一边赶紧打量四周环境。

眼光一转。

她蓦然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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