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大结局(一)

沈梦沉和纳兰君让这样的一对酒友,注定除了国家大事便不会有一句多谈,酒宴匆匆便散,沈梦沉告辞要回驿馆休息,他并不担忧他在燕京的安全,纳兰君让只要不想大燕灭亡,最起码现在就不会对他动手。

“陛下或可住在京中沈氏旧府。”纳兰君让淡淡道,“朕已经命人替你打扫干净,旧地重游,当可一慰故旧之思。”

自沈梦沉金蝉脱壳,出京立国,沈家不可避免受到了牵连,虽然两宫太后皇后都姓沈,但依旧没能阻止沈家的败落,两宫太后被迁往别宫,沈家其余男女都被发配到南疆,昔日钟鸣鼎食的三大世家之一,转眼风流云散,现在京中提起沈氏,已经没有几个人想得起来。

沈梦沉似是出了一会神,才笑道:“也好。”

他似乎根本不因沈家被自己牵连有所愧疚,洒然举步而去,当真带着从人,就住进了人去屋空的沈家旧府。

纳兰君让安排京军重重驻在沈府周围,也不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

沈梦沉视若无睹,带着自己从人进府,那些训练有素的属下很自觉地开始布置,他一人漫步入了内院,属下询问他打算睡在哪里,他随口道:“扶绿轩吧。”

这是他少年时的居所,说出口的刹那,他也怔了怔。

扶绿轩扶绿依旧,翠竹兰草,不因主人离去而枯死衰败,反而更葳蕤了些,虽然少人整理修剪,缺了那份整齐精致,却多了几分旺盛的生机,在视野里茵翠烂漫。

他站定,在扶疏花木里看那座檀红色小楼,那些漫流在岁月里的往事,扑面而来,突然便觉得窒息。

有那么一霎,想要掉头而去,然而最终他还是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轻轻步入——他的人生从来都是这样的,不想做,不愿做,无所谓做,但越是不想不愿无所谓,越要拗着自己,迎上去。

转过一道凉亭,荷池莲花半残,池旁白石桌边,有人自斟自饮,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奄奄病色,严谨妆容,每根头发都抿得一丝不苟,衣领上的金纽擦得铮亮。

眼尖并熟知京城流行的人,却很容易看出,那些首饰虽然华丽珍贵,但都是多年前的老式样了。

这个女人,有种年华老去繁华落尽,却依旧固守在自己的荣华和尊贵里的骄傲。

沈梦沉看见她的那一刻,眼神里却有了微微怔然,随即微笑。

“太皇太后。”

昔年的沈皇后,如今沈太皇太后沈榕,当初还是后宫之主时,只让人看见她的散漫慵懒,当繁华不再沈家败落,她反倒矜贵尊严,一丝不苟,端庄得叫人不敢亵渎。

这才是真正的骄傲,不肯如这莲花颓败的心气。

“你居然真的选择住在这里。”沈榕微微一笑,笑容看来竟也有几分熟悉,“不枉我等你很久。”

沈梦沉没有在她对面坐下来,倚着阑干,笑而不语。

“看见这里如今这般模样,可快意?可欢喜?”沈榕也不让他,自斟自饮,喝得很快。

“我不明白姑姑在说什么。”沈梦沉笑得温柔,眼神怜悯,“您喝得太多了。”

“沈家……”沈榕不答他的话,眼神惆怅环顾四周,“原来再煊赫的家世,败起来也很快,哥哥走了,在南方服苦役,前不久来信说,一身的老风湿,怕是活不久,想求陛下开恩,就近养老;侄子们死了三个,有两个被石头砸死,死得莫名其妙;侄女们为了生活,就近嫁了当地人,都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世家公子,千金小姐,贱起来连猪狗都不如……”她讥嘲地笑了笑,忽然转向沈梦沉,“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陛下,对于您这些陷身苦难的亲戚,你就不打算提携一把么?”

“这话太皇太后该问自己才是。”沈梦沉微笑,“我已经是别国人,远水救不了近渴,您却还是大燕之母,凭您的心智手腕,沈家虽败,想要东山再起,似乎也不是难事。”

“大燕之母……”沈榕冷笑一声,“是,我还在这里,但就是因为我在,沈家才遭受了这些,不是么?”

沈梦沉又不说话了,微笑,一脸云淡风轻。

“梦沉……”沈榕忽然站起身,将酒壶一推,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当年的事,不怪沈家,都是我心思太重一时糊涂……梦沉,事到如今,你要的也要到了,沈家也败了,我也几乎等于被幽禁,你……你还不解气么……”

沈梦沉淡笑着拨开她的手,轻轻道:“太皇太后,别激动……”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榕,忽然问了一个似乎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今天带刀了吗?”

一句话便如重锤,轰得沈榕立即放开手,失魂落魄一坐,双手捂住了脸,“好……好……你果然一直记得……是我奢求了……我本就没有脸面再求你原谅我……但梦沉……”她放下手,露出一张被泪水冲花了妆容的狼狈的脸,“沈家无辜,求你一救!”

沈梦沉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没听见这句话。

“我可以死在这里,彻底泄你心头之恨!”沈榕推开桌面,抬脚就往荷花池里去,“恩怨了结,但求你就此放手!”

膝盖刚刚碰上花池边缘,她就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一只手拎住了她的衣领,手指冰冷。

“别弄脏了我的花池。”

沈榕浑身一震,霍然在他手上软倒下来,一声嚎啕冲口而出,“你到底要怎样……”

“我到底要怎样?”沈梦沉将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凑近沈榕,像是在饶有兴致地观赏她的哭泣,慢悠悠道,“是你到底要怎样吧?太皇太后,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最讨厌你活得没有自己,也没有别人,只有沈家,沈家的荣耀、沈家的富贵、沈家的百年承续、沈家的不替繁华……到了今天,沈家败了,你来求我,你还是满嘴沈家,沈家!”

“你……”沈榕似有所悟,抬头呆呆看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姓沈,有沈家才有我,才有……”

“闭嘴。”

清清淡淡两个字,沈榕却不得不立即闭嘴,沈梦沉的眼光,让她明白,只要她再说一个字,她也好,沈家也好,都会死得很惨。

ωωω•тTk án•C 〇

两人僵在荷池边,沈梦沉嫌弃地将她扔到石地上,扯了一片荷叶,慢慢擦了擦手指。

“梦沉……”沈榕伏在地上,绝望地看着他美而毫无人间气息的脸,挣扎着道,“我真的从来不明白你要什么……你觉得你做这一切有意义吗?你反出大燕,建立大庆,看起来繁花着锦,立不世出之开国功勋,但你的疆土来自于别人百年经营,你掌控的权力镜花水月如此虚浮,无论是大燕还是冀北纳兰,他们要想夺回这块土地,比你费尽心思维持要容易得多,你的基业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稍有狂风暴雨,必将尸骨无存……你值得吗?”

“那你值得吗?”沈梦沉冷笑一声,“你力保的沈家毁了,你的后宫之主也不存在了,哦,好歹你还是个太皇太后,听起来很尊荣,如此看来,你还是值得的。”

“梦沉……”沈榕颤巍巍要去拉他的手,沈梦沉淡笑缩手,沈榕怔怔地看着他,盛夏的日光如此炽烈,她却觉得心头发冷。

这冷意,其实很早之前就开始弥漫……

“太皇太后呆在我这里可有些不妥,还是命人送您早些回去吧。”沈梦沉衣袍拂动,从沈榕身边掠过,走出几步,淡淡回身,似笑非笑,手指对沈榕腹部一指。

“他很幸运。”他微笑,“比我幸运。”

沈榕软软瘫在地上,多年中宫之主,今朝太皇太后,委落尘埃,无人顾怜。

盛夏的日光,泼辣辣射下来。

==

盛夏的日光,照耀在尧国皇宫明黄的琉璃瓦上。

“庆燕结盟,沈梦沉愿以大庆为大燕属国,撤开定凌关,允许燕军驻入,两军以盟军二十万压上庆燕北线,定凌、诸海二关成犄角之势,遥对我尧国石界关,南线军团主将钟元易请求应战。”君珂展开一封密报,唇角一抹淡淡冷笑,头也不回地道,“太阳太烈了,你赶紧歇歇。”

纳兰述手一停,一堆书房侍臣手忙脚乱地捧走已经批好的奏折,还有一批人汗如雨下在写节略,七八个人跟不上纳兰述处理政务的速度。

听见君珂的话,他搁笔,挥挥手命侍臣都出去,才起身走近君珂的书桌,按了按她的肩,笑道:“娘娘不妨一起歇息。”

君珂反手抓住他的手,嗔了他一眼。

纳兰述笑意更深。

三年时光,两人都没有大变,君珂眉目间多了几分女子成熟风韵,却依旧姿态亭亭,宛然少女气息,偶尔笑起来,清越明丽,竟然和纳兰述看起来越来越像。

两年半前,纳兰述手术之后身体有所恢复后,两人便补办了盛大而别致的婚礼,当然,那场典礼官方称呼叫册后典礼。那也是明泰帝登基以来最为宏大和特别的一场仪礼,至今尧国朝廷和百姓都在津津乐道。

除了典礼之上有几件礼物有点煞风景之外,一切都很完美。不过随之不完美的事情来了,皇后居中宫多年,却一直无出。

这要换成任何一国皇室,风波事件必然层出不穷,可惜君珂也不是一般皇后,她掌兵权掌朝政,连天语都无法对她再形成任何干涉,还有谁敢啰嗦?

百官焦急,终究无可奈何,却不知道七宝殿后殿的花丛下,经常埋下一包一包的药渣。

君珂一直在避孕。

不是不想生纳兰的孩子,而是她不敢怀孕。

她和纳兰的大婚,是在纳兰述坚持之下举行的,那时手术后不过半年,一场操劳,劳心费力,纳兰述的身体险些又出问题,之后虽成亲,却根本不敢经常有夫妻之实,君珂每日都处在担忧和恐慌之中,害怕有一天会突然失去他。

这样的情形下,想怀也怀不了。又过了一年,纳兰述开始恢复,他向来心疼她,身体一有所好转,就把政事又接了回去,君珂时常和他争夺,以至于有段时间朝中都在流传“皇后野心勃勃,公然抢权”之类的流言。

于是君珂刚有点蠢蠢欲动,想要把十八个孩儿计划纳上日程的心思又被打灭了——她能怀孕吗?宫中无妃,大事小事都需她定夺,再加上朝务,加上练兵,加上对西鄂和羯胡一直以来的军事控制和政治防范,一大摊子事,如果她怀孕了,纳兰述定然心疼她不要她操持,定然强硬地要把政务给接回去,到时候那身体怎么能够支撑?出了问题,她哭都来不及。

术后五年,是个关键时期,君珂不敢让任何意外情况影响到纳兰述的生命,她时常宽慰自己——反正还年轻,女人最佳生育年龄是二十八岁,正好够熬五年。

柳咬咬倒是曾劝过她,皇室子嗣比天大,有子嗣才得皇位延续,否则万一纳兰年寿不永,她身后没有一子半女,以后日子怎么过?

君珂含笑听她劝,眼神很宁静——纳兰若不在,那还有以后么?

不,她不要抢着生育孩子,急吼吼地要为皇室留种,于她执拗的内心深处,仿佛这样做,便是放弃了对纳兰长久生存的期望,纳兰会活过五年,会活得长久,会伴她一生,他们会有大把的光阴去生一堆孩子,等几年算什么。

还没有子嗣,纳兰也会吊着一口心劲,更加珍重他自己吧?

君珂觉得一切都可以放在第二位,只要纳兰述先活下去。

此刻她翻着密报,眼神里淡淡恼火,三年了,她如履薄冰地过日子,眼看纳兰恢复得不错,没有扩散现象,想着过了五年之期,真要一切无虞,那时军备完善,国力恢复,复仇和子嗣,都可以顺利提上日程。

不想沈梦沉竟然先下手为强,不惜俯首称臣于大燕,和大燕合纵连横对抗尧国!

密报纸张在手中沙沙作响,被君珂恼火地揉来揉去——她就不明白了,沈梦沉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费尽心思布下那么一个局夺来了一块土地做了皇帝,然后又那么轻而易举交出去?他以为天下是什么?他手里任捏的橡皮泥?

而尧国现在虽然军制完备,但真正足可定鼎的大杀器鹄骑却正好出了问题,君珂当初组建鹄骑时,没有考虑到鹄的寿命,她以为少说也该有十年,个头大活得长嘛,谁知道可能因为辐射的原因,鹄的寿命只有几年,偏偏纳兰述又罹患重病,君珂不愿开战,这使鹄骑最好的时段被生生浪费,年初的时候,接二连三得到报告,一些年满六岁的鹄,先后生病乃至死亡,其余鹄也受了影响,她前不久刚去了一趟云雷,在巨物沼泽里带出了一批幼鹄,重新训练培养,正是最关键的时刻。

也不知道沈梦沉是不是得了密报,在这要紧时刻出手。

“不理!”君珂冷笑一声,将密报一抛,“沈梦沉是要引我们沉不住气吗?我偏不理。”

“这可不是试探。”纳兰述一笑,“沈梦沉可能已经猜着了我们的打算,你想拖,他可不会成全,养虎为患嘛。”

“应战?”君珂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沈梦沉这一手够阴毒,我没打算近期开战,一时只怕准备不足。”

“也不急。”纳兰述又一笑,“沈梦沉做什么,光看表面是不行的,不妨再等等。我们可以先做些别的。”

君珂不说话了,纳兰述和沈梦沉才是真正的一对对手,这也是两人继当初燕京事变之后,第一次以疆土为局,展开的复仇生死博弈,该怎么做,纳兰会比她清楚。

无论如何,看纳兰述依旧云淡风轻,不曾被仇恨冲乱步调,她心里便觉得安定。

“传令钟元易,不允接战庆燕联军,但也不允庆燕联军退走,可以小股接战,不可以擅自分兵,更不可以擅自出石界关一步。”纳兰述传来兵部和都督府都督,“务必把那二十万联军,牵制在边境沿线。”

“是。”

“调西北军团十万大军,”纳兰述沉吟了一下,“以天语子弟为主力的天语营为首,开拔南线,要求,轻装简从急行军,五日内到达金昌府,直接攻击大燕驻守在流花郡的守军,务必一战而胜!”他竖起一根手指,“杀人什么的不要紧,关键是要夺城,摧毁掉整个流花郡的商市!”

几位兵部大佬一凛,急忙躬身应是。

君珂有点不解,纳兰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钟元易那边面对挑战不打,这边却令铁钧的大军潜行往大燕狠打?

“把费亚召回来,之后需要用得着他。”纳兰述修长的手指随意对舆图上一点,吩咐。

君珂又纳闷了,费亚一直在鹄骑营地,纳兰述急调这个说话漏风脑袋也有点脱线的家伙干什么?他能起什么作用?

“照会西鄂出兵,传令云雷全军开拔,南北两线夹击羯胡,也不必再吊着他们了,在战争爆发之前,彻底解决草原。”

“是。”

“拿下羯胡之后,以云雷名义向东堂传书,求为睦邻之邦,开放草原边境互市,同意以人参黄金,交换羯胡名马。”

“陛下……”尧国朝廷对纳兰述的旨意从来没有质疑的余地,此时也不禁愕然,开放互市邦邻友好是大事,涉及两国政治军事外交诸多方面,怎么这么轻轻松松就定了?

尧国军政大权一统,皇帝就是一言堂,首辅嗫嚅了半天,才低低道:“陛下,眼见战事在即,此时对东堂开放互市,万一东堂心怀不轨……”

“东堂现今也是群雄割据状态,各地统兵将领各怀心思,不服朝廷管束,尤其靠近边境一线的西北驻军,原先由祖少宁管束,祖少宁在云雷死于柳咬咬手下后,他的亲卫强军陷阵营随之失踪,祖少宁的副将升为统帅,将现有军权牢牢把持在手,这种半割据状态的军阀,对于武器马匹最为渴望,对羯胡名马一定垂涎已久,只是碍于云雷横在中间,不敢出手而已,如今有个机会,如何舍得放过?”

“可是……”群臣还是不明白,这和马上可能展开的对庆燕的战争有什么关系?

“没听见朕刚才允许的只是互市么?而且只限于瓷器黄金?”纳兰述一笑,神光澹澹,智慧从容,“东堂边境可不盛产人参黄金。”

群臣长长“哦……”了一声,此时才恍然大悟。

东堂西北驻军面对的,是大燕的昀河郡,当地绵延呼喀察山脉,山林雄阔,物产丰富,正是以盛产人参毛皮黄金闻名,东堂西北驻军得到尧国这边互市的开放许可,但又拿不出人参黄金来换,必然会入大燕境昀河郡骚扰抢夺,大燕面对这种情况,也必然要调军防备,这就造成大燕两线甚至三线作战的恶劣情形。

这一招隔山打牛,实在妙到毫巅,连君珂都想不通,纳兰述脑子是怎么长的,仓促之间,竟然已经从羯胡算到东堂再算回大燕,一个来回,就把大燕给绕进去了。

这种脑袋,实在太可怕……

群臣们心悦诚服地下去办事了,纳兰述一转头,君珂在一边画圈圈。

好笑地将君珂揽进怀里,纳兰述拍她的脑袋,“怎么,还没想清楚?想想,大燕流花郡以什么闻名?”

“大商埠嘛,朝中大佬在那里都有自己的商行……”君珂说了一半,猛地一拍脑袋,“原来如此!”

纳兰述笑而不语。

“你让钟元易在南方拖住庆燕联军,然后北军急行军偷袭流花,彻底摧毁流花商贸,其实就是为了把大燕朝廷那些大佬打痛?”

“然也。”

“然后东堂也骚扰边界,大燕面临三线作战,那些胆小爱财的朝臣,一定会因此对庆燕联盟产生不满,劝阻纳兰君让不要挑起对尧国的战事。”

“那些臣子你是知道的,自家的身家性命,荣辱繁华比天大,逮着大燕军队狠揍一万次,不如把他们的饭碗砸一次,他们立刻就知道痛了。”

“他们会这样劝——”君珂躬下身,摆一脸诚恳沉痛表情,“陛下,尧国兵精将猛,但一直于我大燕相安无事,何必擅自挑起战端,令生灵涂炭呢?”

“非也!”纳兰述脸一板,学纳兰君让姿态神情,一掷衣袖,“尧帝纳兰述,和我大燕仇深似海,他现今按兵不动,不过徐图生息韬光养晦,我等若不及早措置,只怕养虎为患,到时求一生存之地亦不可得!”

“陛下此言诚居安思危之言,只是尧帝纳兰述,真正仇人却是那大庆皇帝沈梦沉,冀北沦陷沈梦沉之手,冀北纳兰满门被杀,便是要报仇,也是先冲着大庆来,我大燕何必抢先趟入混水,与大庆结盟?不如先和大尧罢战,让大庆和尧国先战个两败俱伤,我大燕再去收拾山河,将两国叛逆都收归我大燕铁蹄之下,岂不更好?”

“然后群情激奋,群臣死谏……”纳兰述微笑。

“然后纳兰君让不胜其扰,”君珂阴恻恻道,“他不是你我,不买遗老的帐。相反,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个人任何时候都顾全大局和平衡,当朝中大佬都异口同声要求拆除庆燕之盟时……”

“他就算心里拒绝,表面也会摆出考虑的态度……”纳兰述摆出一脸为难表情,“众卿所言也颇有道理,只是众卿却也忘了,纳兰述和大燕实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大燕夺他藩地,他炸我大燕皇陵,这般为人子孙者不可容忍的仇恨,不死不休。朕不能当先向他求和,他也必不能首先向朕服软,众卿谏言虽好,却无实现可能。”

“然后大尧派使节来表示修好……”纳兰述微笑,“群臣欢喜,纳兰君让天雷劈顶。”

“然后使臣是费亚。”君珂捂住了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妈呀,漏风结巴谈判大使……这个谈判没有半年一年,谈得下来吗?到时候庆燕之盟必然要搁浅,咱们立刻化被动为主动,可以一举而下大庆。”

“拖是不拖,不拖是拖,打是不打,不打是打。”纳兰述喝茶。

“纳兰你太奸诈了……”君珂膜拜地星星眼,“我可以劈开你脑子看看,里面的回路有多少条吗?”

“你不早就钻进我的脑子我的心里去了吗?”纳兰述将她揽在怀里,想了想又道,“你亲自修书给柳氏夫妻,让他们近期注意安全。”

“你是担心庆燕可能会从他们下手?”君珂神情立即严肃了。

“尧国和庆燕的合军兵力,基本相当,庆燕这些年,也不可能没有防备,秘密强军我估计也是有的,所以这场战争,很可能并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厮杀,以沈梦沉的行事风格……”纳兰述一笑,“他擅阴谋,擅布局,还喜欢剑走偏锋,并不是逞强斗狠的勇夫,能省一分力气,他都宁愿去使计,政治博弈中,离间分化都是常用之术。我尧国如今唯一弱点,就是掌握的疆域,政治联系稍嫌松散,沈梦沉可能会采取各个击破,削弱羽翼的计策。”

“咬咬掌握西鄂大权,身处深宫,杏林又是当世国手,沈梦沉想对他们下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君珂笑了笑,“不过确实该提醒一下,听说咬咬又快生了,这是个关键时期。”

说到这她微微一顿,有点咬到舌头的感觉,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怀孕这个词是他们之间的敏感词,这下怎么办?

纳兰述却好像没在意,自顾自笑道:“咬咬真能生,这都第三个了,按说不该这么快,杏林也是的,也不知道收敛点。”

君珂也觉得好笑,咬咬怎么又怀了,三年三个?不过当初成婚之前,她第一个已经在肚子里好几个月,只是她掩饰得好,海上会晤签订盟约的时候君珂居然没看出来,大婚之后三个多月就生了第一个儿子,但就算这样,这速度也够惊人了。想到这里,她的脸也微微一红,赶紧岔开话题,道:“本想让杏林有空来给你诊诊,看恢复得怎样,既然咬咬在这节骨眼上怀孕生子,唉……”

“无妨,我觉得还不错。”纳兰述安慰地抱抱她的腰,“杏林给韩巧留了那么详细的调养药方,照着做不会有什么。”

“先照你的步骤来,让费亚拖着吧。”君珂无可奈何地道,“我还是希望战争开始得迟些,更迟些。”

纳兰述也知道那个五年存活率的说法,闻言不过一笑,“小珂,没什么可畏惧的,只要你我在一起。”

君珂在他怀里慢慢点头,半晌笑道:“我去给杏林写信。”

“我有些倦了,先去歇息。”纳兰述吻吻她额头,当先放开手,向内殿走。

他进了内殿,在宝榻上坐了,沉思了一阵子,道:“召韩巧来。”

韩巧很快应召而来,一来就要给他请脉,纳兰述让开手,凝视着他,忽然道:“昨儿朕不小心打碎了皇后的玉碗,你给收拾出去了,现在你有什么要告诉朕的吗?”

韩巧的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陛下。”他噗通一跪,“那碗里沉渣……微臣觉得……可能是……”他声音越说越低,半天才结结巴巴道,“约束子嗣药物……”

一阵沉默,隐约听得上头皇帝一声叹息,听不出喜怒。

好一阵纳兰述才道:“你过来。”

韩巧跪着过去,纳兰述把手按在他肩上,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轻轻道:“生不生孩子,从来都该是男人说了算。你说是吗?”

韩巧睁大眼望着纳兰述。

外殿写信的君珂,忽然打了个寒噤……

==

“生不生孩子,以后是我说了算!”和尧国宫廷祥和里暗流潜涌的气氛不同,西鄂宫廷里,柳咬咬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正做河东狮吼。

一群婢子捧着补药汤水颤颤立在一边,头垂着,眼角瞄着那个被骂的倒霉男人。

被骂的那位讪讪笑着,两眼放光,拉老婆的袖子,“咬咬,别生气啊,小心伤着胎气……”

“伤着拉倒!生够了!这才生完几天?还让不让人活了?”柳咬咬一声大吼,人却小心翼翼坐下来,捧住了肚子,柳杏林立刻蹭到老婆身边,汤药奉上,举案齐眉。

“不喝!”柳咬咬一手推开,怒气忽去,已经泫然欲泣,“嫁你三年,不是准备大肚子就是已经大肚子,华丽衣服穿不了,好看胭脂用不了,跳舞跳不了,练武也练不了,整天一堆人跟在后面,三年了,出门都没几次,我就不再像个人,像个整天往外倒孩子的罐子!”说完狠狠一擤鼻涕。

柳杏林立即奉上雪白干净手帕一张,供老婆把脸给埋上。

柳咬咬怀孕或准怀孕三年,他做孝子也做了三年,技巧很熟练,动作很流利。

柳杏林自豪骄傲,却也无可奈何——其实他已经很约束自己了,可他的咬咬当真是一块无比肥沃的田啊……

柳咬咬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骂完了,擦干眼泪鼻涕,呆呆坐了一阵,忽然微笑,问柳杏林,“你说这女儿,叫什么名字好?”

柳杏林瞟她肚子,呐呐道:“也许是儿子呢……”

“女儿!”

孝子不敢说话了。

半晌柳咬咬抽抽鼻子,自己端过桌上的补药,咕嘟咕嘟喝了,完了抹一把嘴,两眼呆滞地盯着殿角不语。

柳杏林看着心疼,小心翼翼地道:“要么带你出去散散风?咱们这些年一直也忙,来西鄂这么些年,也是哪儿都没去过。”

“不了。”柳咬咬一口拒绝,“小珂信中怎么说的?庆燕联盟,交战在即,西鄂这个位置,很可能是庆燕入手攻击的首选,你我此时便该步步小心才对,再说听说最近天南境诸官,三年大考考绩最差,境内治安败坏,牢狱人满为患,天南富庶,又最接近庆燕,咱们还得好好关心下才是。”

柳杏林叹一口气,“我知道,我这不是……”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不是什么?”柳咬咬媚笑,身子软绵绵已经依了过来,“说呀……怎么不说了?”

“不是心疼你嘛……”柳杏林声音蚊子一样哼哼。

“不爽快!”柳咬咬冷哼一声,双手一张抱住柳杏林脖子,身子一倒压住了他。

宫女太监们含笑悄悄退了出去,帐幕一层层落下。

“咬咬……你肚子很沉了,不能……”

“不要怕,我没打算睡你……来……咱们换个……”

“……咬咬……你这小妖精……”

“……妖精都是和书生配的……不着紧你一点……不知道谁又塞了妾给你……”

“……我不要……我就……唔……”

芙蓉帐暖,金鼎流香,人间处处有春宵。

沈梦沉的书房或者内室,永远是幽幽暗暗的。袅袅的烟气、藏在各处不引人注意角落的隐藏暗灯、色泽沉重的家具、和各种奇异的水晶装饰,让他的屋子,烟气折光交错,光影变幻,有种时光倒流,人物虚无的奇特感觉。

“都准备好了吗?”胭脂红的长袍委地,在灯光映射中看来像是绯色,说话人的唇角也是绯色的,魅惑一抹。

“回陛下,已经备妥。”男子屈膝跪在沈梦沉脚下,口音微微有些生硬,带着西鄂南部的方言。

“庆燕联盟一旦公布,尧国必然也会立即有所反应,不管他们打算拖还是应战,正式将西鄂收为藩属都是必然之事。”沈梦沉嘴角噙一抹淡淡笑意,“想必我们的女大王等了这么些年,也等不及了。”

“是。”男子沉吟一下,“那女人数次和臣联系,想要拜见救命恩人一面。”

“拜见是假,想知道朕是谁是真。”沈梦沉淡淡道,“不必了,她若见了我,这几年东山再起的梦便知白做,还是让她继续做下去吧。”

“是。”

人影慢慢退了出去,直奔重重宫阙之外,接近城门之处,道路尽头,立着个有点不合时宜,披着丝绸斗篷的人,斗篷宽大不见曲线,那人一双手从斗篷边缘伸出来,一截雪白的手腕,丰润晶莹,看得人心中一动。

风过的时候,吹起一截衣角,隐隐露出里面束住腰肢的深红主腰,紧致柔韧的线条,也让人呼吸一紧。

她身后跟着一长串马车,马嗅着车厢里弥漫出来的奇特气息,在夜色里不安地打着呼哧。

“我家主子说,此时正是大王东山再起的好机会,他的礼物,您务必收着。一路保重,请恕不能相送。”

女子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裣衽笑道:“倩怜惭愧,得贵主人庇佑相助这许久,人财物不吝施以援手,却至今连贵主人是谁都不能知晓,将来长生牌位,可不知供谁才好。”

“夫人有心便行,牌位与否,倒不重要。”那男子开了句玩笑,“若夫人此去大事得成,难道将来天南王庙,还得给我家主人一尊王族牌位?”

那女子听得久违的“天南王”三字,微微一震,随即展颜一笑,“贵主人是倩怜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若真有那一日,也未必承受不起。”

男子哈哈一笑,摆手道:“时辰不早,夫人请趁夜潜行,一路关卡都已经打点好,在下代主人在此预祝夫人马到功成。”

女子盈盈裣衽相谢,又有点犹豫地道:“承蒙贵主人关照,又送了这许多得力女子,只是后面马车里那个,看着怪怕人的……”说完对最后一辆马车一努嘴。

“那可是宝贝,将来有大用,夫人不会不知道。若是觉得恶心,尽量少见便是。”男子微笑,“家主诸事缠身,日后怕难有与夫人见面机会,夫人此去必旗开得胜,位高权重,想必也不方便再来大庆,山高水长,当真从此便后会无期了。”

女子听了,微微一笑,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这是最后一次联系了,以后是好是坏,都不要再来找我。

“如此便谢了,”女子感激地道,“贵主人真是义薄云天,多年前慨然相救小女子,这些年又一直不断相助,助我建成‘兰麝军’,虽说贵主人施恩不望报,但小女子此去,日后但有一席之地,必然衔环结草以谢。”

男子微笑颔首,亲自送她上了车,开了城门,注目车马辘辘而去,半晌,嘴角一抹冷笑。

马车里,那女子解开斗篷,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神情里的感激涕零渐去,也换了一抹讥诮的笑意。

车厢里还有个女子,大腹便便,仆佣打扮,看见女子上车,默不作声给她递上茶。

女子接过,一口饮尽,抹抹嘴,舒坦地透口气,道:“还是只放心喝紫千你递过来的水啊……”

那叫紫千的怀孕女子,憨厚地笑了笑。

女子坐直身子,自怜地抚了抚脸,低低道:“七年了,七年奔波西鄂大庆之间,寄人篱下,曲意承欢,步步为营的日子早已过够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月光淡淡照上她的脸,眉淡烟横,眸如春水,虽努力持端庄之态,但眉目间依旧看来冶艳风流。

七年前,西鄂天南州,那位暴戾狐媚,大权重于一时,却在君珂纳兰述手下不堪一击的西鄂天南女大王。

一个该死却没死的人。

当初君珂纳兰述将她治住之后,随即和西鄂大君展开谈判,之后引起黄沙城事件,两人对这位媚功多于治国之功的天南大王的下场,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们想来,不过一个死而已,西鄂大君只要不是傻子,都不可能留她活命。

西鄂当时的大君权雍柏确实不是傻子,但他是男人,男人都是有天生征服欲的,擒获天南王,他对这个烟视媚行,占据了他最富庶藩地的女子,也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兴趣,天南王常倩怜又天生狐媚,几个眼神几句乞怜,便如愿献身于大君。

权雍柏没打算放过她,不过想玩玩再杀,常倩怜却是自己的命最宝贵,她为了保命可以立即向纳兰述服软,自然也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她把目光投向了当时权雍柏身边最受信重的谋士,也就是改装后的姜云泽。

当然,她的献媚失败了,姜云泽是女子,还是毁容的女子,对常倩怜这样的人自然十分厌恶,但就在她打算下杀手的时候,有人阻止了她。

这个人就是常倩怜至今不知真实身份的沈梦沉,沈梦沉是个任何机会都不肯浪费的人,天南王虽势败,但在他看来,她在天南州依旧有经营,她赖以维持统治,掌握着的天南门阀官宦世家的各处软肋,不会因为她的势败便消亡。

沈梦沉让姜云泽留下了常倩怜的命,之后黄沙城事件爆发,西鄂大君被君珂复仇,自顾不暇,自然忘记了这个女人的存在,沈梦沉轻轻松松便带走了她。

而君珂,即使后来接管了整个西鄂,也不会想到天南女王没被处死,还活着,自然不会过问有关的事。

常倩怜被带到大庆,沈梦沉专门拨了一批红门女教徒,让她们和她学习媚术,也教会了常倩怜一些毒术,两年后便将她送回天南,开了家妓院“兰麝芳”。

“兰麝芳”的女子,有沈梦沉提供的红门女教徒,也有常倩怜在西鄂选择的当地女子,这妓院并不走艳俗妖媚风格,专门培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仪态举止出众,比大家闺秀还要调教得精心的清倌,很得天南州当地门阀官员的喜爱,很多都被赎身去做了官家妾,天南一地的官宦,后来甚至以得“兰麝芳”女子为妾而为荣。

谁也想不到,昔日掌握天南的天南王,如今竟成了一家妓院的老鸨。

这是常倩怜自己的选择,沈梦沉救下她,并没有干涉她之后做什么,在他看来,如果这女人什么都做不成,那么也就死了算了,但常倩怜后来的想法,也获得了他的认可,常倩怜自己是以女人手段爬上高位的,她始终认为,女子天生柔媚,以柔克刚,是对付男人的利器。

常倩怜有一个大计划,这个计划有点疯狂,有点不切实际,但她无所谓,这个女人生性暴戾,手段极端,她不是那种稳扎稳打的政客,更多时候,她喜欢做一个居高临下搅乱一切的疯子。

势败后被拘禁的几个月,她从天堂到了地狱,饱受折磨,自然对现今的政权充满仇恨,只要能乱了西鄂,那就是好的。

而沈梦沉也是乐意的,他才不在乎这女人能不能做回她的天南王——只要能乱了西鄂,那就是好的。

常倩怜舒了一口气,目光柔软地看了一眼怀孕的女子苏紫千,这是她的贴身丫鬟,是在势败入狱之后认识的牢友,这女子是医学世家出身,她娘家苏氏,夫家晋氏,都是西鄂首屈一指的名医,苏家擅长妇科千金方,晋氏擅长伤寒杂症,两家世代姻亲,医术共赢如鱼得水,却在十多年前误收了个弟子,也就是后来和柳杏林并称“南北神医”的殷山成,殷山成学会两家医术,投身朝廷步步高升,成为大君的首席大祭师,便不愿再托庇于两家光辉之下,捏造罪名谋害了苏晋两家,苏紫千是家族最后一人,因为给大君的王叔治病,王叔暴毙而获罪,当时也是天牢死囚。

常倩怜在狱中,遍体鳞伤,得苏紫千数次照护,常倩怜被沈梦沉带走时,想着以后托庇人下,身边不能没一个可靠的人,便恳求沈梦沉将这女子也顺带带出了天牢,这些年两人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前不久苏紫千在常倩怜安排之下嫁了个西鄂小官吏,已经有孕,还自愿跟着她继续伺候。

常倩怜失势后身边亲信烟消云散,此时心中也只信任这难友一人而已。

“笑什么呢,夫人?”苏苏紫千问她。

“我在笑,世上哪有不要钱的宴席?”常倩怜掠了掠额前乱发,“什么样的神秘好人,救你命,给你钱,给你人,助你成就功业,然后隐身幕后,连个感谢都不要你给——若非大圣大贤,便是大奸大恶,苏紫千,你说这人是哪一种?”

“应该是前一种吧。”苏紫千想了想,“最起码人家确实就这么送咱们回西鄂了啊。”

常倩怜冷笑一声,取出小瓶的凤仙玫瑰花汁,慢慢染指甲。

“苏紫千……”她缓缓道,“我不介意被人利用,这世道,从来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西鄂这只蝉,安静得太久,也该挣出泥土,唱一唱了!”

==

明泰七年夏秋之初,天下大事频仍。

庆燕结盟,雄兵二十万分驻定凌、诸海二关,压上尧国边境。

尧国态度暧昧,以小股骑兵频频和庆燕联军接触,却又对盟军的邀战避而不接,盟军试图将这些骚扰的尧骑分而灭之,以实现对尧国的局部挑衅和打击,迫使尧国朝廷选择应战,但尧国的骑兵实在太出乎意料——君珂专门拨了一批千人腾云豹重骑兵,配备上各种新研制的武器,机巧和凶猛并重,局部打击和大范围覆盖同行,从马匹到武器,都是当世一流,这么一股骑兵要想实行骚扰,那是追也追不着,打也打不到,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把个盟军拖得寝食不安疲倦万分,远远看见腾云豹高出常马一头的马身就想骂娘。

这边二十万军队被拖住,天下各国虎视眈眈的眼神,在此刻都露出更浓的疑惑之色——尧国还真是不想打啊?这国家已经低调得不能解释了!

就在各国既疑惑又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七月十一,金昌之战爆发!

西北军团十万军突然越过龙泉山脉东北段,出现在大燕金昌府附近,随即越过金昀河,直捣黄龙,一夜之间破流花郡,摧毁了通商大埠流花郡所有的关隘!

据说十万大军没有全部出动,只出了一个天语营,便将守军三万,还有各家门阀派驻私军无数的流花郡给夺取在手。

七月十四,西鄂出兵,联合云雷在南北两线夹击羯胡,腾云豹骑兵对腾云豹骑兵,看起来战阵肃杀,势均力敌,结果战场之上一声呼哨,羯胡的腾云豹迎声而来,生生将主人驮到敌人面前,羯胡大败,羯胡大王图力抛弃王庭仓皇北逃不知所踪。

云雷接管羯胡,随即尧国宣布,羯胡归入尧国领土,西鄂云雷成为尧国独立藩,其中西鄂改名西鄂郡,赐柳氏为世代郡守,云雷名称不改,实行议会共治制度,不享有独立军事权,但享有独立自治权。用尧国那位椒房专宠,生性奇妒的皇后的说法,这叫“一国两制”。

七月十三,东堂西北驻军总制忽然铁蹄直下,踏破大燕昀河关,声称大燕探子胆大妄为,擅自潜入西北军驻军重地,被发现后逃逸,为免军中机密被泄,西北军“不得不进入大燕疆域,查办窃取机密之细作”。

这种说法当然荒唐可笑,可也没人笑,政治也好,战争也罢,借口不过是一层面纱,撕破了就是血淋淋的实质,人们只会看见这场突如其来战争所带来的影响和最终的结果——毫无准备的大燕昀河郡当然不可能抵抗得了这样攻击,事实上,原本应该“发现细作不得不贸然追出”的东堂西北军,建制整齐,马蹄裹布马口衔枚,骑兵来去如风,完全就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而应该“派出细作试图骚扰邻国”的大燕,却仓皇失措,守军炸营,如果不是因为皇帝陛下刚刚下令加强所有关卡守卫,只怕一夜之间昀河郡就得沦陷。

战果如此,其间的原因各国却百思不得其解——东堂正乱,各地割据,好端端地西北军出兵打劫大燕,平白耗费兵力,又不能对自己的军队有实际帮助,此消彼长之下,就会失去在国内的军力优势,何必呢?

但随之而来的东堂西北军的大换装,配备了一支以羯胡名马为主的骑兵队的情形,才让各国恍然大悟——原来又是尧国捣鬼,私下里暗送秋波,隔山打牛。

诸国一番推演,才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纳兰述用兵布局之奇诡繁复,令各国高层叹为观止,以至于后世各国皇室,在编写仅供皇室子弟学习的军事和政治类书籍时,都无一例外地将尧庆燕三国之争中,尧国这个漂亮而复杂的反击开端,作为必学实例。

各国对纳兰述的评价,一直以来本就显得纷繁而复杂,有时甚至南辕北辙——有些分析家认为这位皇帝铁血手腕,心性坚硬,登基头三年尧国朝廷血流成河便可以看出;有些人却称他心慈面软,为女子所控,哪国的皇后像尧国那样专宠?有人说他作风狡猾不拘一格,他的亲卫尧羽就从来没有在战场和人硬碰硬过;但三国之争一开幕,尧国玩的这一手,又让人觉得他心思严谨周密,无人可及。

精英们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这位尧国大帝,到底算腹黑系呢还是严谨系呢还是铁腕系呢还是阳光系?最后还是尧国皇后一语定乾坤。

“他是流水,灵动无形,让人无法捕捉具体轮廓,但是所经之处,没有什么不可以占据,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包纳。”

当然这是后话。

在大燕金昌和昀河先后被攻击的同时,一直在定凌、诸海两关附近和庆燕联军拉拉扯扯大尧国南方军团,忽然就不娇羞了,也不含蓄了,立刻撒丫子奔来了,当晚就对联军宣战了,把大燕朝廷原本打算抽调部分军队就近驰援金昌的计划,又给破坏了。

占据金昌的尧军,倒不扰民,不过把商路完全控制,封锁了各处通往大燕的要道,把属于大燕王公官宦的商行统统劫掠了个干净。

大燕三线作战,朝中大佬损失惨重,正如纳兰述所料,大燕朝廷立时便掀起了一股反对庆燕联盟的声潮,认为大燕在此时因为疆域较广,成为尧国重点防备打击的对象,完全是替人受过,将自己踏入了浑水。

大臣们开始天天在纳兰君让面前哭。

“陛下,”他们擦着眼泪,砰砰磕头,“尧国兵精将猛,但一直于我大燕相安无事,何必挑起战端,令生灵涂炭呢?”

纳兰君让神色漠然,一掷衣袖,“诸卿不必再议!纳兰述和我大燕仇深似海,他现今不过韬光养晦,我等若不及早措置,必定养虎为患,到时求一生存之地亦不可得!”

“陛下此言甚是,只是尧帝纳兰述,真正仇人却是那沈梦沉,便是要报仇,也是先冲着大庆来,我大燕何必抢先趟入混水?不如让大庆和尧国先战个两败俱伤,我大燕再去收拾残局,将两国叛逆都收归我大燕铁蹄之下,岂不更好?”

“陛下,李太傅所言甚是……”

“臣附议……”

“臣附议!”

“请陛下三思!”

纳兰君让脸色微沉,半晌为难地道:“众卿所言老成持重,朕心甚许,只是众卿却也忘了,纳兰述和大燕实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大燕皇陵被炸,朕岂能当先向他求和?他也必不能首先向朕议和,是以众卿谏言虽好,却无……”

话还没说完,礼部一个侍郎满脸喜色奔来,老远就命太监传报,“陛下,陛下,尧国遣使!”

纳兰君让一呆,“什么?”

“尧国遣使,欲与我朝缔结和平之盟!”侍郎欢喜地抹一把汗。

“陛下,我大燕威凌天下,尧国也不过曾经是我国藩属,如今陛下德辉光耀区区弱尧,尧国自动前来求和,正是两国就此罢兵的好时机……”一众大臣顿时两眼放光,一边松一口气,一边谀词潮涌,一边大力要促成此事。

纳兰君让脸色发黑——纳兰述率先遣使谈和?怎么可能!别说他尧国现在占尽上风,根本没有必要谈和,就算他尧国输了,以纳兰述和大燕的血海深仇,也万万没有这个可能。

他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派人来谈和,摆明了其中有猫腻,可恨这群尸位素餐,只顾个人得失的臣子,一听说可以罢战谈和,还幻想着能挽回自己的损失,个个眉飞色舞,跪在阶下不肯起身。

朝中武将倒是主战的,但燕朝以武夺天下,建国后历代皇帝对武将十分忌惮,一直重文轻武,武官在朝中地位远不如文官,纳兰君让即位不久,一时想要扭转这种局面也难能。

纳兰君让皱眉看着底下那群道貌岸然的臣子,忽然有些分神——听说尧国皇室规矩更大,听说当初她初封皇后,也是掣肘重重,诸多阻力,以至于她连皇后大典都没能参与,不得不远走云雷。

她当初,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样的心情?

这么一分神,心思一乱,竟然忘记了下面殷殷期盼的众臣,叫了几声才惊觉,想到现今的情势,心中微微一沉。

这一连环计,她在其中,参与又有多少?江山舆图之前,天下中枢之地,素指连点庆燕之疆,布这步步惊心天下之局时,她是否笑颜宛宛,毫不在意?

昔日一切,三年相伴,当真便如清风一过了无痕。

他忽然冷笑一声。

既来之则安之。

遣使来谈是要拖吗?好各个击破,分化庆燕联盟?那便来罢!倒要看看你纳兰述,你君珂,除了偷袭之外,还会给大燕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五日后,当尧国来使,星月兼程风尘仆仆出现在大燕金殿上,一开口,大燕君臣,都露出五雷轰顶的神情。

“大……饶(尧)来丝(使)福(费)亚,参见大燕王(皇)帝陛下……”

纳兰君让当时脸上的表情,穷尽大儒神笔也描绘不出……

三天后,大燕君臣的脸,都变成了最黑的锅底……

风标特异的大尧来使,用他独有的漏风语言、混乱逻辑、含糊表达,成功地搅昏了大燕派出的一大批最精干最善辩的谈判官员,使一场诡异的和谈,无休无止地进行了下去……

==

经过这一连串的事件,庆燕联盟还未对尧开战,已经接近分崩离柝,不过大庆内部,倒没有发生如大燕一般的群臣异议。大庆毕竟是新生政权,没有过于复杂的新兴势力,并且政教合一,沈梦沉一手创建了红门教,并因此夺下江山,长久因袭的体制,使他的话语权岿然不可撼动,他对大燕的情形,不过一笑而已,随即令大庆红门军迅速收束战线,固守营盘,深挖壕沟,坚壁清野,在两国边境之前,做出了一副长期战争的准备。

局势就这么对峙起来,在尧国方面,并不急着和大庆大战,因为大庆不敢将冀北军推上一线,而红门教徒组成的红门军,大多来自南方,不适应北地寒冷气候,而尧国却是从北地抽调的军团,他们在等冬天,先冻死一批敌人再说。

大庆方面按说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却似乎突然又不急了,两边都三天一骚扰,五天一小打,战事呈现胶着状态。

尧明泰七年八月二十,西鄂郡归属尧国之后一个月。

天南州宝梵城。

一大早狱监官司空奇就起身,准备去离城十五里外的宝梵西卫城去轮值。

宝梵西卫城其实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卫城,天南宝梵城在百年之前,曾经是皇室的都城,因此建立了四个卫城,当皇室迁都后,宝梵城降格成州郡府,随着国土的变迁,地理位置渐渐便不那么紧要,卫城便显得有些多余,当地便将其中一个矿产丰富的卫城改成了一个大型牢狱,用以关押那些不够斩立决,又没钱赎罪出牢,需要服苦役的犯人。

西鄂的狱政一直和他国不同,在全国东南西北都设立了这样的大型牢狱,主要是为了利用这样的劳动力来开采矿藏,西鄂除非谋逆与不伦必然死罪,其余的罪行都可以以劳役和金钱折抵,当初黄沙城也是这样一处封闭式的监狱。

这座卫城足足有一万三千囚犯,这些会长期服苦役的囚犯,都是没钱或者已经失去亲人的人,没人救他们出来,便得长期无休无止服役下去,但凡有点人脉和金钱的,早就离开了。

司空奇是西卫城第十三监副监正,直接负责重刑犯最多的第十三监,他和两个同僚,每隔十日一轮驻监,今日正轮上他。

“静娘,我走了,这十日记得锁紧门户,隔邻那个不安好心的小子要来,我让老王头着紧些,看见就打出去。”司空奇一边穿外袍,一边殷殷嘱咐他的填房姚氏。

姚氏是他在兰麝芳讨来的清倌,当时他丧妻未久,被同僚拉去喝花酒,便遇见了这个女子,兰麝芳女子比大家闺秀还出众的气质,是个男人都会倾倒,他一见倾心,当即为她赎身,娶回来正正经经做了侧室,虽然一直无子,但夫妻相敬,十分恩爱。

姚静娘款款而来,亲手给他束好腰带,动作温柔。司空奇有点迷恋地注视妻子的下颌,烛光一抹浅浅映射,肌肤如玉般细腻柔和。

“没睡好?”他发现妻子眼下有些青黑。

“昨夜喝了浓茶,走了困。”姚静娘眼神有点恍惚,转首一笑,端过桌上一杯茶,“今早新泡的翠玉君眉,喝一口再出门,接下来一旬,又有得你辛苦。”

司空奇满意一笑,毫不犹豫接过来,一饮而尽,手指触着妻子手指,只觉得骇人的冰冷。

“静娘,这大热天气,你怎么……”

一句话问到一半,心内忽然一痛,像被刀子狠狠挖了一下,连呼吸都窒住了,他以为自己忽泛心绞痛,然而一抬眼,视线已经变得模糊,模糊的视线里,对面的妻子,直直地立着,唇角却缓缓流了一线黑红。

浓腻的血色,在模糊的视野里晃成落幕的晚霞,他若有所悟,挣扎着伸出手,“静娘……为什么……”

那女子哀然不答,身子一晃,缓缓坐倒,司空奇粗重地喘息一声,砰然向后一倒,腰间一串黄铜钥匙,沉甸甸地落在地上。

姚静娘身子一软,趴伏在丈夫的身体上,取下了那串钥匙,向房门一扔。

一双青布鞋静静出现,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捡起了那串钥匙,来者有点不明所以地看了姚静娘一眼,转身离开。

姚静娘惨然一笑,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

“奇……对不住……我很想和你白头到老,可是我从来不是我自己,既然如此,便陪你阴曹地府……再做夫妻……”

风缓缓而过,血气如丝带飘舞,染天色微红如晕。

西卫城典狱正家中,一名女子冷笑着,从典狱正的尸首上,拔出血淋淋的匕首,取了他的印信钥匙,大步跨他尸首而过。

“老货!软成烂泥还要祸害人,姑奶奶好容易熬到今日,结果了你!”

宝梵知府府中,一地尸首横陈,衙役提前一天被放假。

宝梵县丞、判官、推事、主簿、南卫城五千驻军参将、校尉、甚至守门士兵……大大小小的官员,从文政到军政,从有职到掌握要害实权的无职书记……这一日,终结之日。

刀进刀出,毒药陷阱,鲜血飞溅,生命静流……这一个平凡的清晨,同一个时刻,宝梵城的整个官员系统了遭受了存在以来的最大打击,长久以来形成的“娶兰麝芳女子为男子之荣”的风气,在今日终于直面了命定的最大的恶果。

这一日,宝梵城浸血,数百里之外大庆皇宫御花园里,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含笑放下洁白的棋子,“将!”

“将!”

西卫城不远处的山坡上,居高临下的红衣女子,冷笑着一指西卫城。

卯正时分,西卫城的囚犯们按照惯例等待被押解出去做工,结果监室门一间间开了,出现的面孔,却不是那些熟悉的狱官兵丁,很多居然是女子。

囚犯们愣在那里,有些惊觉到不对劲的兵丁也已经赶来,发现典狱正不在,很多狱官也不在,但门竟然开了,顿时也怔在那里,双方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那些群龙无首的兵丁才反应过来,大叫:“回去!回去!”

囚犯们已经习惯了被管束,在日复一日的苦役中变得麻木,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还真有人呆呆地向回走,但更多的人停住不动,交换着疑问试探和惊喜的眼光。

忽然前方有嘈杂之声,随即轰然一声,似乎有人在擂门,门是桐木包铁制作,厚达一尺许,共有三道,那一轰自然没能轰开,但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随即便听见有人在门外大叫:“大哥们,朝廷倒行逆施,宝梵的百姓造反了,如今特发兵来解救你们!千载难逢的良机,大哥们不要犹豫了,赶紧冲出来,大家一起杀人吃肉,换个皇帝做做!”

囚犯们一愣,精神一振,兵丁们变色,随即门外又大叫,“大哥们听过七年前黄沙城的事儿没?最苦最严密的黄沙城,不也被牢里的兄弟们破了,那群囚徒现在在尧国,是一流强军,吃香喝辣,快活无边,他们能,你们凭什么不能?”

囚犯们眼神一变,黄沙城事件他们也听说过,正是因为黄沙城事件,直接改变了西鄂未来的局势,如今这个例子举在面前,人人心动。

再一看狱中各级官员看守竟然大多不在,兵们虽不少,但群龙无首,神情不由自主就带了几分怯懦,囚犯们目光中,渐渐泛出狂喜和暴戾之色。

“什么人煽动闹事,杀了杀了!”一个反应灵活的小队长抢出来,一边命令自己的属下把人往牢里赶,一边想要让别的队的士兵去阻止前门处的骚动。

这个时候有人出来主事,其余人会自然跟随,众人按序动作,他们手中有武器,又积威惯了,连连驱赶,眼看囚犯的骚动就能被压住。

忽然有一个兵丁,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好痛……”

这一声一出,更多的人脸色开始发白,随即越来越多的士兵撒手武器,开始满地乱滚,大声呻吟。

燃起希望又被扑灭,转眼又看见希望的囚犯们,被这瞬息万变的局势惊得又一呆,外头已经大喊,“天命在上,失道者亡,兄弟们,捡起兵刀,杀啊!”

这一声提醒了所有人,一个囚徒发一声喊,捡起那些中毒士兵掉下的兵刃,手起,刀落——

鲜血喷溅,洒得一周都是,溅开的热血如同催化剂,瞬间沸腾了胸内不甘的心气,众人抹一把脸上的血,哈哈大笑,顿时都觉得胸臆间怒气喷薄,痛快酣畅,只想冲出去冲出去冲出去!杀人,杀人,杀人!

兵刃被捡起,人体被践踏,翻滚的躯体被踢开,零落的身体被砍杀,很多人毫无章法挥舞着武器,越过重重人潮,赤脚片子呱达呱达踩在各种介质之上——或者泥土,或者血泊,或者人体,或者衣物……一地的血脚印迤逦,再被无数新的血迹覆盖,惨呼不绝,人间地狱。

还没被开门的囚徒在囚牢里撞门呼喊,再被得脱自由的囚徒一刀砍断锁链放出,人群汇聚在一起,黑压压像一片带毒的浪潮,卷着死鱼烂虾,卷过苍白的沙滩,所经之处,毫无生机。

轰轰轰三声,最里面的一层门,被上万人合力推开。

一刻钟后,最后一道门也被人潮撞开,上万人呼啸而出,险些将等在门口处的常倩怜的手下踩死,还是苏紫千灵活,早早将欢喜得手舞足蹈的常倩怜拉到一边,才免了她大事将成身先死。

这两个女子今天都是男装打扮,扎束得利落,昔日的天南王,摒弃了当初的风情万种,开始走另一种暴戾路线,她迎着人群冲上,此时乍然得脱牢笼的囚徒们,正不知该何处去,茫然地望着这个男子奔来。

“兄弟们!朝廷正有北上运粮运银的官船,经过我宝梵河流域,咱们去夺船杀人,夺了这狗朝廷明年赖以生存的钱粮!”

一语出万人应,一万余人冲出西卫城,先奔入宝梵城,宝梵城城门大开,守城门一个百人队眼看大片囚徒烟尘滚滚而来,大惊之下连城门都忘记关,当即发射烟花求援,但城内不过两千守军,其中一千还因为朝廷粮船经过,被派到宝梵河沿岸驻防,剩下的人哪里敢阻拦这些囚徒,干脆龟缩不出,一万余人抢了军械库,胡乱将自己披挂起来,武器不够就砸了府衙,随便拿了什么桌子腿板凳边,浩浩荡荡直奔西卫城南侧的宝梵河。

宝梵河是连接西鄂南北的运河大码头,历年朝廷钱粮官船都从此处过,如今正是夏季纳粮时节,来自南地的钱粮官船十艘,连同护卫船三艘,将整个宽阔的江面,占得满满当当,四面的私船,都早早得了通知,要么不出船,要么远远避让。

这一队人往河边去的时候,宝梵驻军和官船押解的官员刚刚得了消息,正在急匆匆安排布阵严阵以待,在他们的计算里,那群人从西卫城奔到宝梵城,在城内一阵大闹,再赶到宝梵河,一上午奔波劳累,路途周折,又是乌合之众,哪里比得上他们严阵以待,武器精良?

所以当他们还在安排兵丁,岸上岸下布防时,忽然头一抬,看见烟尘滚滚,一队骑士狂奔而来,后面跟着的黑压压的人头充斥了整个视野,顿时都傻到反应不过来,以最混乱的姿态僵在了那里。

出身西鄂天南的常倩怜,对天南州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就像自己的痣,她带着囚徒们从宝梵城穿进穿出,选择的都是最快捷便利的道路,以一种近乎出其不意的姿态,出现在官船面前。

常倩怜带着的一批人,直冲岸边,码头再大,相对平地都是窄小的,而且刚刚还在驱散闲杂人群,所以更是乱象纷呈,一行人弃马冲入人群,随即骑马在最后的苏苏紫千,一把推下身后马上的一个全身裹着斗篷的人,厉声道:“去!”

发出命令的同时,她掀去了那人身上连帽的斗篷,四面惊惶的人群无意中一瞥,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那似乎是个人,又完全不像人,面目完全不可辨,被一些支离破碎的伤疤扯得四分五裂,身上露出来的肌肤,呈现着各种颜色,有的焦黑暗沉像是被火烧灼过,有的鲜艳斑斓像是最毒的蛇虫的色彩,指甲却很长,每根指甲的色泽也不同,不过无一例外发绿发蓝,让人想起世间淬了剧毒的最阴狠的暗器。

甚至这人的身体也是特别的,衣不蔽体,在胸部心脏到咽喉的位置,似乎曾经被打开过再缝合,一道红得不那么纯粹,微微像在流动的疤痕,老远刺激着人的眼球。

这“人”看起来像个死物,但很明显活着,因为在呼吸,可以看见这“人”吐出的淡淡气体,竟然是淡粉红色的。

这样一个东西,看见便足可以将人命吓掉一半,几乎所有人都在下意识避开。

这人自己却似乎已经毫无感觉,慢慢地按照苏紫千的命令向前走,步伐居然很稳定,甚至还带着一种盈盈之态,那种姿态不是出于做作,倒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积淀在血脉里的教养和习惯,即使在意识已经涣散的今天,依旧无法抹去。

常倩怜的手下按照命令都没有再继续前进,离这人一丈之远,那人走入人群,有码头商人想要逃出,仓皇中不避道路,一头正撞在这人身上。

常倩怜手下都屏住了呼吸——知道这是个秘密武器,知道这是个可怕的毒人,但从来只是听说,都没有亲眼看过这可怕的东西到底如何施毒。

那商人撞上毒人,闻见的竟然不是腥臭,而是一种奇异的香气,顿时头脑一晕,他晕忽忽地爬起来,傻傻地继续向前走。

常倩怜等人以为能看见他立即倒毙,见状都失望地叹息。

那商人步子已经凌乱,原本是要向外走的,不知怎的竟然回头往岸边走,直挺挺地走向那些士兵群。

立即有人驱赶他,刚刚靠近他,便无声栽倒,一个士兵的长枪刚刚触及他的肩膀,长枪枪尖立即出现了腐黑色,枪尖顺势一捅,噗哧一声鲜血溅开,那皮肤好像忽然成了被压缩的气囊,而鲜血如同被水泵抽出急待爆发,黑血冲出,在士兵头顶炸开如一轮黑太阳,黑色光芒所罩之处,一大群士兵惨叫倒下。

瞬间死了十几人,出现一个缺口,那商人此时才以手加额,呵呵一笑而死。尸体无一例外变成黑色。

而那毒人,还在慢慢用它的诡异优美的步伐,向前。

一时岸边寂静如真空。

见过毒,没见过这样的毒,仅仅一下碰触,对方便已经也成毒人,瞬间皮肤鲜血性状发生改变,成毒人也不死,还要再荼毒更多人才倒毙。

这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而一个毒成这样的人,居然还活着!

岸边的士兵也傻住了,他们原本紧张,却也没有打算退缩,哪怕对面上万囚徒,哪怕宝梵已经遭受打劫,但他们承担守卫官船任务,一旦官船被劫就是死罪,人人因此宁可死战。

但这样的东西,超过他们对事物的认知,遇上这样的东西,那就是必死的结局!

“鬼啊!”不知谁发一声喊,仓皇便逃,生路被囚徒堵住,那些人抛了兵刃,转身就对水中跳!

一时间岸边如同下了饺子,人扑通扑通往水里蹦,那些落水的人,不可避免地试图爬上护卫船,护卫船怎么能允许他们上船,长枪连通靴子连踩,船上船下惨呼不绝,竟然是这边一兵未出,那边已经乱成一团。

常倩怜在岸上仰头大笑,笑声狂放。

此时如果有火器,一着轰下,毒人也就不存在了,可惜这个时代,最起码在西鄂,火器还没普及,就算有,也还是相当于宋朝突火枪之类的简易水准,就这,也只能皇家卫队才能配备一小队。西鄂的运钱粮官船多年来从没有出过事,士兵懈怠,也不会配备什么太精良的武器。

常倩怜已经抢了一艘小船,载了毒人悠悠逼近大船,那小船原本用铁链系在岸边,毒人蹲下来,手抓住铁链,众目睽睽之下,那链子无声腐烂。

船上官兵看见,面如死灰。

小船悠悠荡过去,在气派高大的官船面前渺小如蝼蚁,官船上的人,却节节后退,横水之上,避无可避。

首座官船之上,一个精干的汉子忽然奔出来,穿着铁黑色陷阵营军官服色,人还没到,半空中已经一声厉喝。

“射!”

最大的官船船身之上轧轧连声,翻开一排窗口,每个窗口都递出一张劲弩,弩箭连发,嗡地一声深青色的箭雨穿裂水汽,袭入汹汹人群。

防护不够的囚犯纷纷栽倒,常倩怜带着属下,持着军械库里淘换下来的旧盾躲避,这一截江面全部被官船和护卫船堵住,借着船身的遮挡,小舟轻便,迅速接近官船,箭矢虽劲,但大多落入水中。

而毒人,早在飞箭射来之前,已经张开双臂飞起,它飞起时的姿态,当真轻如飘絮,身周还似乎带了一层粉红色的雾气,仔细看可以发觉,雾气下方的江面上,不断浮起死鱼。

它飞到最大一艘官船上,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船身。

船身的包铁木板,以极快的速度陷下去,渐渐现出一个人形的洞,江水疯狂倒灌,大船开始慢慢倾斜。

四面船上的人都呆了——从来没见过这种攻击方式,可也够狠!

“下去!”那陷阵营军官临危不乱,一脚倒钩船身倒挂而下,长剑一挑,便要将毒人挑起。

他已经看出这毒人才是此次作乱人群中,杀伤最大的东西,先去除这个威胁,最起码可以震住对方的气焰。

他已经够谨慎,没有用剑直接刺毒人,长剑挑住了它的衣襟,手臂用力,便要将那东西挑飞。

铿然一声,长剑似乎击上的不是胸部,而是钢铁,剖开的衣襟里,一线浊红染上剑尖,那一线红飞快地沿着剑身向上蔓延,转眼就到了这军官的腕部。

这军官一呆,急忙倒翻而起,身子悬空间已经发现那一线红蔓延极快,转眼手背便已只剩白骨!

那人一咬牙,悍然挥剑,白光一闪,一截断手落在甲板上,竟然无血。

底下毒人已经轻飘飘上来,那人一抬头,神色悍厉,却毫不恋战,反身便走!

事已不可为,留待有用之身,还好及早回鄂城向主子回报!

他是陷阵营第三营营正,领参将衔,出鄂城至南方公办,回程时顺带搭了运粮运银的官船,不想逢上了这档子事。

陷阵营是柳咬咬的家族强军,封家是东堂名帅世家,一向用兵周密奇诡,行事恣意大胆,麾下兵将也受了影响,很会审时度势,并不逞蛮夫之勇。

毒人却也没理会,它似乎并没有完整意识,任那参将决然而去,倒是远处人群里的苏紫千,遥遥抬头看了一眼。

毒人一旦登船,这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劫夺已经没有了悬念,别说没人敢靠近毒人,便是射伤砍伤也不敢——这毒人的血似乎充盈在体表,轻轻一点擦伤都会让它黑血四溅,每一点黑血溅出去,落在甲板上就是一道深沟,冒出中人就倒的黑烟,落在人身那就更不要提,这种杀伤力闻所未闻,在这样诡异而无法抵抗的死亡威胁之前,没人有勇气继续站立。

江水像一锅沸腾的水,下了无数的人头饺子,以毒人为先锋,囚徒们纷纷夺船横越江面,火光纷影,刀兵如雪,常倩怜的大笑声响彻江面。

明泰七年八月,刚刚归属尧国的西鄂郡天南州,震动天下的卫城逆案爆发,原西鄂天南王常倩怜,失踪七年后卷土重来,以“兰麝芳”经营多年散布在整个天南州官员系统内的小妾们为杀手,同时发动,重击宝梵城官员体系,随即开卫城,放囚犯,夺宝梵,毁官船,掳掠负责押送的原西鄂内相钱清、两名户部主事,及随船南正军参将刘金正,抢走粮食十万石,以及准备送京回炉重铸散银一百万两,并杀人无算,宝梵河一截河面尽红。

是为西鄂建国、乃至天下有史以来第一大案。

大获全胜的常倩怜,有钱有粮,就地在宝梵城举起反旗,并以钱粮为诱惑,引得四周草莽来投,很快啸聚数万人,占据宝梵城,重新住回当初被拿来做宝梵官衙的天南王宫,随即发布檄文,称西鄂郡守柳咬咬,原本不过出身大燕妓籍,身份低贱,因卖身攀附尧国皇帝纳兰述而得以掌控西鄂,并丧权辱国,将西鄂拱手卖给情夫,由国成郡,令我万民为他国之奴,行径无耻,不堪为西鄂之主,现常氏替天行道,誓要除此妖邪卖国之女,夺回西鄂。命伪主柳咬咬,速速前来向兰麝军投诚,若有延误,则每过一日,必斩一名宝梵城官员,并将柳咬咬昔日在大燕燕京操持贱业之时恩客姓名公布天下,必令其声名扫地,无颜苟活人间云云。

柳咬咬的身世,天下都有耳闻,但柳咬咬身居高位,背后有尧国依仗,谁也不会闲得没事提起这档子事,如今常倩怜无所顾忌,当着天下的面煽柳咬咬耳光,又以斩杀朝廷官员做威胁,竟是一心要逼得柳咬咬亲自前来天南镇压逆潮。

此时柳咬咬若不来,昔日旧事散布天下还是小事,任由宝梵当地官员被一日日斩杀,日后她也将无法掌控西鄂。

天下震动,目光都投向西鄂,谁也没想到,当初一只漏网之鱼,今日却激起了偌大风潮,很多人开始猜疑,在这三国之争的关键时刻,西鄂出的这档子大事,背后是否有庆燕推手?

而最着急的便是君珂,她深知柳咬咬的性子,她并不以当初的妓女生涯为耻过,事实上她以咬成名,却一直是清倌。但咬咬最讨厌被人胁迫,常倩怜以斩杀朝廷命官相威胁,咬咬绝不会坐视不管。

这边柳咬咬还没回应,那边常倩怜派人散布的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内容多半围绕当初柳咬咬的胭脂巷生涯,还有些新八卦——尧国帝后和柳氏夫妻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流言说尧国皇后和柳杏林之间,柳咬咬和尧国皇帝之间,都有暧昧关系,两位身居高位的男子,正是因为私下这层奇特的关系,才有了西鄂被柳氏夫妻拱手让人的下场——老婆都可以互换共享,国土相连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种污言秽语,但有一分自尊的政客都不屑为,但常倩怜不是政客,她本就是烟视媚行舞姬出身,占据天南王位之后以色制人,事败后境遇凄惨,人间廉耻,诸多顾忌,于她不过一句空话,只要能打倒敌人,出一口恶气,说什么她都不在乎。

西鄂闹得纷纷扬扬,有钱有粮的常倩怜势力犹自在不断扩大,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块刚刚交出自主权的土地上,聚集在那个流言蜚语集中点的柳咬咬身上。

黑云压城,城中暗流潜涌。

黑云压城,引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雨丝密集如幕,将黄土地面浸透泥泞。

雨夜的微光里,一条人影,在雨幕里踉跄行走,满地泥泞,摸爬滚打,一步步向前挪,好容易跌跌撞撞走上几步,膝盖一软便伏在地上,手腕上发臭的破布散开来,被哗哗的雨淋透,洇开殷殷的暗黑色血迹。

那人抬起头来,湿透了的脸憔悴苍白,眼下血管突出,呈现淡淡的蓝色,看起来像是中了毒。

这里是鄂城之外七里,号称七里驿,驿站就在前方不远处,透过密集的雨幕,隐约可以看见橘黄的烛火。

那点微光像是无限的希望,激得那男子再次欲图爬起,然而胳膊肘撑了几撑,终究颓然落下,身体栽在泥水里,重重啪唧一响。

那人眼底的光芒,渐渐淡下去。

从宝梵河上临阵脱逃,一路奔向鄂城,原以为不过壮士断腕,不妨碍生命,不想那毒太可怕,毒气自断腕处进入,不停蚕食着他的生机,好容易支撑到此地,已经是强弩之末,眼看驿站就在眼前,然而却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毒人那么可怕,该让主子知道的,可是……

他苦笑着,叹息一声,慢慢闭上眼睛。

意识陷入混沌的前一刻,却有一双手,忽然搀起了他的身体,一个天籁般美妙的声音,带几分怜悯和愕然,在他耳边道:“这位先生,你怎么了?”

……

西鄂前皇宫,一半被用作京师学堂,一半留作郡守府。此刻郡守府大门紧闭,却有争吵声隐隐传来。

“……这样的事我如何能不管!”是柳咬咬的声音,“我的陷阵营一位营正,也失陷在那里!”

“你至多不过一月便生,此刻如何能远赴险地!”柳杏林声音焦灼,“那些故意中伤,不过无耻之人捏造,你不须放在心上!”

“鬼才把那些浑话当回事!”柳咬咬声音阴恻恻的,“我忧心的是天南州的官儿,咱们经营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慢慢将西鄂归顺了尧国,西鄂划国为郡,本就人心浮动,不过是顾忌近在咫尺的尧国兵力强盛,不得已臣服,此时如果天南诸官被慢慢屠戮,你我却毫无作为,只怕今日犹得在殿中安坐,明日便要看见天下反旗!”

“反便反了罢!让纳兰述夫妻镇压去,他们有兵有权,自有解决的办法。”柳杏林张臂抱住妻子,“我不管那些,大不了不做这郡守,我只要你和孩子平安。”

“哪就不平安了?”柳咬咬笑起来,一点他的鼻子,“你就是对我太没信心,这点事情,让君珂纳兰述大老远派人来解决?一来一去得耗费多少时辰,死多少人?相公,你家娘子可是正宗的军事世家出身,三岁就上过战场,可不是养在深闺遇事只会哭的娇小姐。”

“可你现在就该娇着!你不是一个人。”柳杏林背靠殿门,双手死死反压着,生怕老婆就这么偷跑了,“总之,我会立即修书给小君,她自然会有安排,你给我安分待产,不许出去!”

“不让我出去,便让我受这天下人侮辱?”柳咬咬软硬不成,泫然欲泣,“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叫上门,我若不理,便是认了那脏水泼身,以后怎么有脸出门见人?”

“只要你夫君敬你爱你,何须理会不相干人言语?”柳杏林毫不让步,“咬咬,你若真擅自奔往天南,我便……我便也单身追出去,我若因此死在天南,你不要后悔!”

柳咬咬怔了怔,夫君难得展现的坚持和威胁,令她也不敢再闹,眼珠一转,笑道:“行,不去,但好歹得让我派人想法子把袁豪救出来,他是我陷阵营第三营营正,也是我最忠诚嫡系的部属,他失陷在天南,我如果毫不理会,陷阵营怕是要对我离心,你知道的,陷阵营是我的立身之本,万不能有闪失……”

她话说了一半,忽然远处有脚步声响,似是快速接近,随即传报声响起,“回郡守大人,陷阵营袁参将回来了,现在正在宫外求见!”

“快传!”

一刻钟后,柳氏夫妻见到了狼狈的袁参将,还有陪伴他前来的一名温婉女子,柳咬咬一见那女子便一怔——竟然也是个即将临盆的大肚子。

这个发现让她心神微微柔和,孕育生命的孕妇,对于自己的同类,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温柔体贴心情。

柳杏林也放松了些——一个孕妇,在所有人的观感里,都是值得怜爱而无害的。

那女子在柳氏夫妻到来之前,一直在给袁参将扎针,此刻赶紧向两人见礼,十分抱歉地解释,“这位壮士伤重,必须有医者随伺,小女子为救人命不得不擅自随入郡守府,两位大人见谅。”

柳杏林医道大家,一看袁参将气色便知道这女子没说谎,没有她倾力救助,袁参将只怕小命早已玩完,这女子一手好针灸,手法令柳杏林眼底都不禁露出赞赏之色。

这个叫苏紫千的女子,见过礼后便主动告辞,柳氏夫妻见她衣衫尽湿,也十分狼狈,便询问她家住何处,准备着人送她回去,不想苏紫千摇摇头,苦笑道:“小女子原本来鄂城投亲,不想亲戚早已搬走,正盘算着还是回原籍,鄂城之内,并无宿处。”

“那便在府内先休息。”柳咬咬挂心她的参将,立即接口,命人送苏紫千下去,苏紫千走的时候,却看了柳咬咬一眼,欲言又止。

柳杏林向来把老婆含在嘴里放在心上,这一眼柳咬咬没在意,柳杏林却是立即看在眼里,忽然便想起咬咬最近常叨咕一些不适,胎像也有点不妥,她那些毛病都属于妇科千金范畴,他不擅长,治疗起来效果不佳,眼前这个女子医术不错,是不是从咬咬气色上看出一些什么?

正想说什么,那女子已经退了出去,她自进入府中,一句话不多说,一眼不多看,十分守礼自持的模样,倒像出身不凡。

柳杏林还在思考这女子是哪家医学世家出身,那边柳咬咬已经柳眉倒竖,“毒人?”

从袁参将断断续续的回报中,柳咬咬终于摸清了劫粮造反事件的始末,天南州整个官员系统已经瘫痪,消息无法传递,隔邻的州县报上来的消息五花八门,谁也没有亲临现场的袁参将清楚。

柳咬咬眉头紧锁——地方上果然文过饰非,形势比想象中更严峻。

一转头看见丈夫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柳咬咬立即住口,恢复了常态,道:“我知道了,你且去休息,杏林,袁参将伤重,劳烦你给看看。”说完对袁参将使个眼色。

柳杏林只得随着出去,柳咬咬沉思一下,冷笑一声,拍了拍手掌,几个精干的灰衣人奔进堂中。

“小姐。”

陷阵营依旧依循旧时称呼,以示只为柳咬咬一人所有。

“即日起关闭其余八门,只留安庆门出入,进出外地人等,除路引外,尚需当地官府勘验文书。彻查鄂城一切地下势力,但有风吹草动,一律从严处置。”柳咬咬细白的牙齿咬住下唇,神色狠辣。

“是。”

“天南州的消息进行封锁,各处茶楼,酒肆会馆,发现别有用心乱传消息者,一律请入五城兵马司喝茶。”

“是。”

щщщ▪ttKan▪c o

“留在鄂城之外的前三营,以山地演练之名进入鄂山,在山口处等候,随时准备出京。”

“是。”

柳咬咬又安排了几条,都是安定鄂城,控制消息,稳定驻军和内政的举措,乱象当前,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稳住中枢压下谣言是第一要务。

“先回吧。”柳咬咬按了按有点疼痛的下腹,这些年生子频繁,政务繁忙,她落下了一些妇人疾病,本来这也不算什么,但她以往曾听君珂说过,有些妇人之病会影响胎儿的健康,心中不免有了几分隐忧。

亲兵们退了出去,柳咬咬在灯前沉思——如何能说服丈夫,前往天南?

这一想就耽搁了好几天,柳杏林竟然是将妻子看守得滴水不漏,到哪都跟屁虫似跟着。

“杏林。”柳咬咬娇滴滴的呼唤,“饿了,想喝乌鸡参茸汤。”

“我让丫头给你端来。”

“每晚你都亲手调,我喝惯了你的口味。”柳咬咬踢他的凳子,“要你去,要你去。”

“我已经教会小绢,保证她做出来的羹汤和我的一个滋味。”

“你不爱我了。”柳咬咬说哭便哭,“已经不愿意亲手为我做羹汤……”

“你可以打我出气。”柳呆子把脸凑过来,“来,是我不好,不肯做汤,你打吧。”

柳咬咬爪子对他脸上比了又比,揍哪都觉得心疼,末了只好放下手,怏怏地叹气……

不仅柳杏林刀枪不入,府里上下仆佣得他关照,也对柳咬咬“照顾”得寸步不离。柳咬咬无奈,只得先派原朝中三公之首的殷山成远赴天南去处理,不想常倩怜根本不买殷山成的帐,殷山成一到,她便用一位押粮的户部主事的头颅,表达了对他的欢迎,之后她说到做到,每日在宝梵城的刑台上,砍下一颗官员头颅,百姓欢呼围观,天天都像过年。

殷山成带去一万近卫军,却根本不够常倩怜吃的,只能驻扎在天南隔邻的万兴州,扼守住天南通往鄂城的要道,以免常倩怜随时挥兵北上。

尧国已经紧急调拨进攻昀河郡的北方军团前去平乱,但是路途遥远,暂时还赶不到。

西鄂成为尧国藩属之后,自国降为藩,虽说内政如常,但降级失国,在感情上终究是件难以接受的事,早在最初柳咬咬和尧国签订条约的时候,西鄂士子就曾上书情愿,冲击三府三司,民间更是纷议如潮,就连百官也不乐意,只是尧国一直对西鄂渗透严密,西鄂如今,政治军事经济都对尧国多有依赖,有心反抗也无力挣扎,柳咬咬又以铁腕治国,强权之下,难有勇夫。

如今一个上蹿下跳的常倩怜,正遂了心怀不满的西鄂百姓的心愿,闻风景从,常倩怜短短时日之间,势力暴涨,已经蔓延过天南州,有向内地进发的趋势。

眼看再不强力出面镇压,西鄂必将大乱,何况常倩怜拿柳咬咬旧事传播天下,大肆讥嘲,柳杏林虽然不在意,并命阖府上下不得令柳咬咬知晓一丝一毫,但骨子里骄傲的柳咬咬想着自己的夫君,每日听着这些讥嘲,忍受着天下人的嘲笑侮辱,便觉得怒火上涌忍无可忍,必得和常倩怜不死不休。

“女人的事,男人别掺和。”这日晚间,柳咬咬娇笑着将柳杏林推在门外,拉着苏紫千的手,翩然进了内室。

柳杏林摸摸鼻子,只得在门外等,这是每天唯一一次他不得不和咬咬分开的时辰,因为柳咬咬要接受苏紫千的医疗按摩。

这女子现在已经是郡守府的官医。送袁参将回来的次日,她来告辞,无意中提了提柳咬咬的身体,说得十分精准,当即被柳杏林留了下来,随即她开了几副药,经柳杏林审核之后给柳咬咬煎服了,随即柳咬咬便觉得下腹隐痛好了许多。

柳氏夫妻大喜,立即挽留苏紫千留下,作为郡守府的官医,给她一份俸禄,后来得知她是医学世家之后,惨遭倾轧,身世堪怜,更是生了一份怜悯之心,自此苏紫千便在郡守府住了下来。

苏紫千学了一手好推拿,擅长推宫活血,妇科千金,针灸之术,每日晚间,都会给柳咬咬半个时辰的养护治疗,配合药物调养,几天下来,柳咬咬觉得身上松快很多,浮肿隐痛失眠症状都减轻,对这个温柔敦厚,寡言少语的女子更加信重亲热。两人都是孕妇,私下里共同话题很多,渐渐相处得便如多年知交一般。

柳咬咬身居高位久了,当然也不是毫无机心防范之辈,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也诸多试探,曾经给过她好几次极佳的下手机会,但对方都似毫无所觉,柳咬咬自己倒多了几分惭愧——人家没有武功,也不会毒术,还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能做什么?

此时两人进入内室,苏紫千照例挽起袖子,柳咬咬却并没有躺下,开门见山地道:“苏紫千,帮我一个忙。”

苏紫千一愣,柳咬咬已经凑了过去,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一阵,苏紫千神色有点犹豫,柳咬咬道:“听说你也是天南人?天南的事儿你也知道,这事不快些解决,尧国的军队就要杀过来了,你乐意你的家乡父老被战火波及么?”

苏紫千脸色一变,终于咬着下唇点点头。

片刻,在门外守候的柳杏林,忽然听见室内一声惊呼,是柳咬咬的声音。

柳杏林大惊,立即推门冲了进去,直扑榻上,“咬咬你怎么了,是不是提前要生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晃了晃停住不动,眼神里渐渐泛出一股迷离之色。

一道人影从他身后有点笨拙地闪了出来,拈着几根银针。

“你这针没事吧?”柳咬咬有点担心地看着神色发怔的柳杏林,“不会把他给戳成疯子吧?”

“大人放心,昨天您不是亲自试过?”苏紫千嫣然一笑,“不过阻断经络血流,片刻功夫之内出现呆滞和失语,盏茶之后陷入昏晕,醒来便无后患,您若不放心,到时候奴婢再开副药给柳先生调养便是。”

“真成呆子也不错,省得把我给看守得要疯了。”柳咬咬撇撇嘴,牵过了柳杏林的手,变戏法似地从床下拖出一个大包袱来。

“你也跟我们去吧。”她吩咐苏紫千,“路上好照应我。”

苏紫千柔顺地点头答应,挽起包袱,柳咬咬款款牵着柳杏林的手走了出去,柳杏林垂着眼睫,一片茫然。

出了门,守在门外的仆佣要跟上来,柳咬咬道:“不必了,我们急事出去一趟,稍后便回。”

仆佣见柳氏夫妻一起,柳杏林又没有表示,也便不再跟随,夫妻二人带着苏紫千,坦然出了府门,柳咬咬为了消息封锁,连自己的随身丫鬟都没有通知。

管家上前询问可要备轿,柳咬咬摆摆手,“就在附近,不必了。”

三人走过一个拐角,柳咬咬一声呼哨,街角处辘辘驶出几辆马车,几个矫健的男子跳下车,对柳咬咬恭敬行礼。

“都准备好了?”

“是,随时可以出城。”

柳氏夫妻上了第一辆车,苏紫千坐在第二辆车上,几个陷阵营将领亲自赶车,柳杏林一进马车,果然倒头就睡,让柳咬咬松了口气。

柳杏林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等到醒来,车马早已出城,和等候在鄂城之外山口的陷阵营亲兵汇合,驶出百里地了。

木已成舟,柳杏林也无可奈何,揉着微微发疼的太阳穴,苦笑着一路跟到了天南。

他在得知一切时,也没怨怪柳咬咬,却第一时间用君珂私下给他的方式,传出了消息。

疾行三日到天南,宝梵城的刑台上已经又滚落了几颗大好头颅,常倩怜气焰嚣张,命手下把守住了所有关卡道口,天南固然是严阵以待,便是一路赶路过来,茶馆酒肆,时不时都听到各种不堪入耳议论。

柳杏林自然愤怒,柳咬咬不过冷笑听着。

“世人爬高踩低,由来已久。”她道,“等到常倩怜的脑袋滚落在他们脚下,他们也会如此讥嘲她,并立即赞美我的。”

第四日晨间,到了离天南最近的乌杨庄,乌杨庄靠近乌山,曾经是西鄂南部最大的煤窑,之后煤矿挖尽,昔日繁华的小镇渐渐便零落,只剩下不过数十人的小庄子,柳咬咬在村外,看看发黑的、凸凹不平的地面,随即下令全军在此休息。

她这次潜行出鄂城,为了轻车简从不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一万陷阵营士兵,而常倩怜已经号称麾下十万之众,柳杏林曾经为此担心,劝妻子不要如此冒险,昔日东堂名将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弹弹指甲,道:“战争从来不以人数定输赢,一万人啊,对付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常倩怜,她好有面子。”

此刻柳杏林再次大惑不解——紧赶慢赶最快速度赶到天南,就是为了快点解决天南的逆案,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停了下来?

柳咬咬却在抬头看天色,最近西鄂进入了雨季,全西鄂大部分有雨,地面湿滑一片,尤其这里的地面,掺杂着煤泥,更加无法下脚。

“今晚应该还有一场雨。”她喃喃道。

陷阵营进入乌杨庄,给柳氏夫妻安排宿处,庄内的汉子惊得四散逃窜,陷阵营挥刀去追,还是跑漏了几个。

“这些人不要看守住么?”柳杏林也隐约知道一点封锁消息的重要性,忍不住问,“天南常倩怜近在咫尺,被她得了消息,咱们困在这山谷里,怕是要糟,怎么今天陷阵营连几十个人都控制不住?”

柳咬咬邪邪一笑,“这附近可没良田,开山采矿,野兽也有限,住在这里有什么活路?还留在这里的,十有八九是探子,可不是普通百姓。”

“那更要抓住他们呀。”柳先生越听越不明白,“不然常倩怜不就知道了?”

“知道才好。”大肚子柳咬咬伸个懒腰,悠哉悠哉地去喝她的热汤了,留下柳杏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摸不着也不摸了,反正老婆总是英明的,听老婆就对了。

逃开的庄稼汉,果然将消息传了出去,常倩怜得了消息,喜不自胜,“柳咬咬轻车简从来了?哈哈,果然天助我也!”

“在乌杨庄?那里地形逼仄,进退不便,柳咬咬号称出身不凡,军事名家之后,这扎营地可选得不怎么样。”

“苏紫千果然在他们身边?太好了,我就知道她能行!嗯,估计现在还不方便下手,等到我一开战,有的是机会。”

“小心些?知道,本王向来心思周密审慎……嗯,对方兵力多少?一万?”

“岂有此理,柳咬咬欺人太甚!只带一万兵对上天南,以为我常氏麾下无人吗?”

“今夜不宜出兵?你懂兵还是我懂兵?他们远道而来,长途奔袭,此刻定然力竭,不趁此时他们立足未稳动手,难道还等他们缓过气来?”

“今夜出兵!我要杀了柳咬咬,脱离尧国,宣布西鄂恢复国制,宁可战死也永不仰人鼻息,到时候我就是挽救西鄂国运的功臣,百姓感激千秋万代,天南王便是天南皇!”

……

八月三十,夜。

傍晚的时候又开始下雨,秋雨连绵,渗透地面,却没有人躲雨,一万陷阵营士兵,披着蓑衣,用长枪掘着地面,还有一些人,将一些准备好的煤石,藏进山顶,用树枝盖住。

柳咬咬立在伞下,指挥着掘地工程,蓑衣下的手,悄悄掩住了腹部。

半下午的时候,她便觉得腹部隐隐有些阵痛,心中不禁有些微慌——算着还该有半个月才生产的,怎么现在就开始痛了?是长途奔波胎儿一时不好,还是真的要提前生产了?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异状,这是关键时刻,不能出岔子,她没有时间和常倩怜你来我往,慢慢谈判,她也根本没打算和常倩怜照面——当她照面那女人之时,就必须是常倩怜身死之刻!

柳咬咬千里长奔,轻装简从,要的不是以倾国之力和天南一藩打内战,从而引发无休无止的乱潮,她要的是一战以定天南,一战以定西鄂,一战以慑天下!

天南什么兰麝军也好,囚徒也好,土匪也罢,都是乌合之众,温良恭俭让一概无用,只能打!狠狠地打!打灭他们的气焰,打掉他们的狂妄,打得他们明白,国家之力非一人一地可抗,一切荣华富贵不过空想!

这将是给西鄂全境的一个警告,让所有人明白,拳头才是最硬的!

西鄂雨季,地面多日被水浸泡,土质松软,很容易就掘松,那些长枪短矛刺入地面,没多久就能感觉到底下一空。

因为长期采煤,又不注意地形保护,这里的很多地下都已经被挖空,直逼地表,在雨季和风沙季常造成地面塌陷,矿脉延伸了整个村庄,又使得地面经常出现裂缝冒出火苗,造成大量人员伤亡,所以才会渐渐衰败。

“报——”一个士兵快奔而来,“前方出现大批人马!疑为敌军!”

“人数几何?步兵骑兵若干?阵型如何?武器为何?何人带领?”

“约有七八万之数,骑兵少量在前,步兵在后,武器杂色,多为历年官库淘换下来的旧式兵器,当先大旗为金凤标志。”

“来了!”柳咬咬精神一振,“杏林,苏紫千,你们阵后避一避。”

柳杏林站在她身边,决然摇头,苏紫千也道:“奴婢还是随在郡守身侧的好,瞧您气色不佳,可是要……”

柳咬咬一个眼色,她立即住口,雨声哗哗,柳杏林没听清楚这句话。

“打仗是士兵的事,不需要我冲锋陷阵。”柳咬咬携着两人退后,将风帽紧了紧,腹中一阵疼痛,她脸色白了白,神情不禁有些焦躁。

常倩怜再不来,万一自己当真要生,可就功亏一篑了。

“苏紫千,可有推后生产的办法?”趁柳杏林不注意,她悄悄问。

苏紫千吓了一跳,“有是有,可是多少伤及身体,不可,不可。”

“无妨,我体质强健。”腹中疼痛一波波袭来,柳咬咬勉强笑道,“不然如果现在生产,只怕更有危险。”

“那婢子试试……”

柳咬咬拉着苏紫千“去方便一下”,柳杏林焦躁不安地在原地等着,雨忽然停了,四面静寂无声,一万埋伏的陷阵营士兵,竟然连呼吸都不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夜色黑暗和柳杏林自己,他忽然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种压抑惊怖的感觉令他险些不顾一切要去找柳咬咬,好在柳咬咬很快回来,看起来精神还好了些。

远处隐隐也出现了骚动,常倩怜准备“偷袭”的人马,也已经到了。

柳咬咬立在一处隐蔽的山缝之后,冷然盯着常倩怜的人马,前头一千多骑兵,倒也马衔枚蹄裹草,掩蔽声息,悄悄接近,后头步兵就显得有点杂乱,控制不住的步伐溅起泥水,呱唧呱唧地响。

常倩怜一身软甲,高踞马上,被一群同样装扮的骑兵给护着,白银面具下眸光炽烈,牢牢盯着前方依山而建,掩映在树木中的小村庄,村庄四侧布着几个岗哨,庄里靠山壁的一侧,连绵着帐篷,有断断续续的鼾声传出来。

村外地面上挖着不少埋锅造饭的坑,数数足够万人食用。

村庄后的山谷,是个口窄肚敞的地形,不利于骑兵冲杀,却有利于步兵包围,一旦对方被冲乱阵脚,赶入山道深处,步兵一围,立即便是瓮中之鳖。

常倩怜眼底掠过一丝得意的光——果然没猜错,柳咬咬带的这些人,劳师远奔,到了此地精疲力竭,才不得不在这荒野废弃小村悄悄休整,此时正是偷袭的好时机,幸亏没听那些迂腐胆小的谋士的劝阻,不然岂不白白辜负大好良机?

她望了望浩浩荡荡的队伍后头,有一辆铁马车,里面坐着毒人,毒人太毒了,她不敢将这东西放入军队之中,免遭池鱼之殃。何况己方数倍于对方的兵力,何须毒人?

之所以还带着,是以防万一,危险时刻用来保命而已。

午夜偷袭,无需顾忌,大开大合大砍大杀,才能攻其不备,最大程度惊扰敌人,常倩怜心血上涌,单手高高举起——

在被藤蔓和山石掩蔽的角落里,柳咬咬的手也已经高高举起——

常倩怜的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刚硬的弧度,霍然落下。

“杀!”

马蹄连响,狂冲向村落,马身还在半空,那些长刀长枪已经探出,夜色里凌厉的光芒如彗星曳尾,刺向那些沉睡的目标。

五丈、三丈、两丈……

目标越来越近,马蹄却越来越慢,地面湿滑泥泞,被掘松的黄泥粘性很大,奔不出几步,已经先后有几匹马滑倒,马身轰然栽下的时候,地下发出一阵空隆回响。

“砸!”

同样清脆,杀气比常倩怜更浓烈的喝声,瞬间在暗影中爆破!

村庄侧后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忽然一阵簌簌摇动,每棵树上都滑下几条人影,黑色身影倒滑而下的姿态,像剪刀剖开这夜的浓郁,脚尖弹跳,将地面早已布置好的树枝弹簧挑起,哗啦啦一阵枝叶响动,捆在树枝上的脑袋大的石块,流光飞电,穿越树梢,砸碎一路翠绿枝叶,雷暴般砸向前方骑兵阵中。

这一阵飞天石雨,惊得所有人一呆,头一抬,满天石块呼啸而下,其实石块并不多,但那般忽如其来,骑兵胯下的马顿时受惊,马蹄底一阵打滑,接连栽倒,将后头步兵队伍全部阻住。

砰砰连声,黑黄泥土飞溅,石块的准头好像很差,大多都没有砸到人,反而落在地面,一阵阵沉闷的频频撞击。

一个骑兵冲在后头,眼看对方一兵未出,己方已经出现乱象,下意识便向后退却,被负责掠阵的常倩怜的执法队一鞭子打得向前一栽,这一栽没落在平地上,反而身子一滑,向下一陷。

惊慌之下头一抬,才发现不知何时地面轰隆一声,出现了一个大坑!

这个坑足有数丈方圆,底下坑坑洼洼,露出些早已被开采过的煤坑,上层土质湿润松软,下层灰黑色的泥炭层却显得干燥,还在不断地塌陷,塌陷中,火苗咝咝地蹿出来,黑暗里微红光芒一闪一闪,像诡秘的鬼火,再被那些不断掉落的人体压灭。

“停住!停住!”常倩怜尖呼,她见坑并不大,掉落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大多是被惊吓得乱了阵脚,急忙试图约束队伍,“后队后撤,两翼分开,不得惊慌——”

“起火!”一声阴冷的命令,盖住了她的尖呼,随即山壁背后尖啸如泣,红光漫越,数支火箭,穿越苍穹,直奔地坑。

常倩怜怔怔仰头看着那几只火箭,划过艳丽的轨迹落向陷坑,心中有点迷茫地想,几支火箭,能起什么作用?

随即她便明白了。

“蓬!”

几乎火箭刚刚落入陷坑,地下充满甲烷沼气等易燃气体的泥土立即燃着,那些干燥的裂缝里,火蛇一般游走出无数艳红的火焰,吞噬、对接、弥漫、霍然如巨大火凤,腾舞而起!

陷坑里滚着的七八十人,顿时被卷在了火海里,扑,扑不灭,逃,逃不脱,惨呼声似要撞破这巍巍山壁,刺穿穹窿!

火蛇狂舞,烈焰滔天,数十道黑影在红色大火里挣扎舞动,踉跄往地面上爬,惨叫声里,焦臭气息和黑色碎裂的肉体,因为四处碰撞而弥漫得到处都是,那些瞬间被大火烧得只剩残骨的手,从坑边哀哀伸出来试图求救。

常倩怜惊得忘记动作,远处观战的柳咬咬脸色惨白,轻轻捂住了肚子,低低道:“我的儿,不要看,不要看……”

此时还有一部分骑兵堵在坑边,步兵犹自在后头包围,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惨景?俱都惊得魂飞魄散,眼看着那边的树枝又弯了下去,似乎还有飞石要砸出陷坑,想到这地下的坑天生有火,雨都浇不灭,着上一个火星就只剩被烧死的份,顿时发一声喊,四散逃窜。常倩怜的执法队连连持刀杀人,反而被倒涌而来的骑兵步兵围在中间,当即踩死了几个,其余人也无心内讧,踩着那些尸体,不顾一切向外便奔。

一把火,便烧掉了这群“大军”全部的斗志。

由来战场最忌溃逃,一人逃而万众随,恐慌的传染就像瘟疫一般不可抵抗,眼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便从村庄之前卷过,掉头向常倩怜的方向卷来。

常倩怜瞪大眼睛,还没跟上这样瞬息万变的局势——明明一刻前自己还稳操胜算,优势兵力,天时地利,对方劳师远奔,自己以逸待劳,不过是一场板上钉钉的偷袭,怎么人还没站定,对方敌人一个还没看见,忽然就因为一个坑,一场火,就兵败如山倒?

而对方手段之狠,更令她心底发寒——竟然能把地形地势利用到这种地步,二话不说便造了个焚人坑,一照面就烧乱了她的大军!

“站住!站住!”她尖声大叫,挥舞着手中的小旗,“溃退者斩!冲锋者赏白银十两,斩敌方人头者赏百两!兄弟们给我冲!”一边发布命令,一边做个手势,命亲兵将铁马车驱赶来。

没人听她的,众人都被那惨烈的灼烧给惊掉了神智,就算有人听见重赏想要搏命挣银,也被人群裹挟着无法自主行动,人流依旧如潮水一般溃败下去。

而和常倩怜这边的混乱无序相比,柳咬咬的指挥便显得精准流利,手挥目送,精彩如一曲跌宕起伏,韵律悠扬的战曲。

“三营七队退下,四营一队上,西面林后包抄。”

“一营第五、七、九队先行东面,扎口山坳,二营三、四小队让出南面缺口。”

“四营二、三队高处射箭,将步兵逼向东面坳口。”

……

小旗招展,流动如风,柳咬咬一手按着腹部,一边冷静指挥,火光映亮她红唇白齿,艳美如罂粟花。

世间名将,赖以取胜者,从来不是战场搏杀身先士卒的勇猛,而是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犀利清醒。纵观战局,拨动大军如棋盘弈子。

东堂军事名家之后的柳咬咬,用今夜乌杨庄悍然一战,向世人昭告她的狠辣和不可侵犯。

在她的指挥下,常倩怜竟然被渐渐逼到离她很近的地方,那里,已经埋伏了一队擅长滚地刀法的地趟兵。

柳咬咬冷眼看着被溃败的人潮卷得身不由主的常倩怜,计算着她的位置,三丈、两丈、一丈……就在此刻!

“砍!”

一队地趟刀手滚身而出,灵活地自马腿间越过,手中刀光盘旋飞舞,横斩马腿,凄厉长嘶中,亲兵纷纷掼下马来,正迎上地趟刀手的刀,霎时铁桶般的阵型溃散,人仰马翻。

常倩怜马身一矮,被身边一个亲兵一撞,顿时控制不住翻身下马,她落地的那一刻,柳咬咬动了。

一个箭步从山缝里窜出,柳咬咬灵活得不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倒像一只山野里驰骋的豹,跨步、越前、一脚踩住常倩怜的腹部,一手横捞住她滑落的齐腰长发,就手一绕绕在她脖子上,发力一扯,挥刀就砍——

凶猛利落,杀气凛然,转眼刀下,必落一颗美人头!

忽然一道隐隐香风逼近,一道鬼魅般的阴影已经罩在了众人头顶,影子还没到,四面的人都无声软倒,柳咬咬脑中也一晕。

常倩怜大喜抬头——她的毒人到了!

“快让!”柳杏林奔了过来,扶住了柳咬咬,他不擅毒,却从气味中闻出这东西非同小可。

柳咬咬急退,常倩怜此时却不肯放过了,一指柳咬咬,“杀了她!”

毒人直直往柳咬咬逼去,陷阵营士兵纷纷扑前阻拦,无人能够靠近它三尺之地,柳杏林含了一颗药,给柳咬咬也喂了一颗,搀着柳咬咬急退,柳咬咬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弯下身呻吟,低低道:“杏林,我……我……我要生了……”

她刚才杀常倩怜,动作太猛,牵动胎气,终究到了瓜熟蒂落时辰,此时衣裙尽湿,步子已经挪不开。

柳杏林满头大汗也滚滚而下,眼看毒人步伐优雅,不急不慢逼来,不知怎的觉得这姿态有些熟悉,可是此时生死交关,哪里顾得上想什么来龙去脉。

“杀了她,杀了她!”常倩怜尖声大叫,状若癫狂,吞服了一颗药后,伴着毒人的脚步就冲了上来——此时杀了柳咬咬,她依旧是胜者!

陷阵营的士兵前仆后继冲过来,可是柳咬咬刚才杀常倩怜深入中军,此刻和众人都有距离,而且毒人太毒,常人接触气息便得晕倒,根本无法靠近。

被柳杏林护住倒退的柳咬咬冷汗涔涔,拼命想拨开挡在身前的丈夫,却被排山倒海的阵痛淹没,推出的手指软软,没有一丝力气,忽然后背砰的一声,感觉到嶙峋坚硬和湿凉,原来已经撞上山壁。

毒人的手掌,常倩怜的剑,黑与白的光影,同时笼罩下来。

柳杏林咽喉里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嗥,霍然转身背向毒人和常倩怜的杀手,死死抱住了柳咬咬。

“不——”柳咬咬泪流满面,死命要推开他,“不!不!”

霍然人影一闪,带着一股沉重的风声,从两人身边掠过,咚一下似乎撞上了什么,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便听见常倩怜似乎有点喜似乎又是惊的声音,“你……”那一声只出口了半声,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声撕裂苍穹的惨叫。

几个声音几乎出于同时,刹那间撞击惨叫呼唤仿佛一声,听来短促茫然而又惊心动魄,柳咬咬勉强支起头看时,顿时一呆。

毒人不知何时跌落在地,随即退开,本就溃逃的军队顿时做鸟兽散,而常倩怜正以一种古怪的姿势靠在一边山壁上,一手前伸,一手护心,心口处鲜血狂涌,在她面前,苏紫千正以一种茫然的姿态,从她胸口抽出一柄匕首来。

“你……你……”常倩怜挣扎着,似乎想说什么,但血沫层层叠叠,堵住了她的咽喉,她用一种古怪而不可置信的眼光,死死盯着苏紫千。

一霎前以为的助手和救星,忽然成了自己索命的牛头马面,死亡诉说着一个背叛的结果,难以相信并接受。

常倩怜多舛跌宕一生里,少有对他人的信任,却从未怀疑过这位患难之交,因为如果没有她,常倩怜早就活不到今天。

苏紫千却是茫然的,无辜的,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惊慌之下,冲出来救人的行医女子。

只是常倩怜的眼神终究太执着,不得结果死不瞑目,苏苏紫千终于轻轻地,用口型道:“我不是你的人。”

常倩怜渐渐翻白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释然,随即便是更浓重的疑惑。

既然助她是为了杀她,那为何费这许多周章?

她不明白……

“砰。”

湿泥溅起,被鲜血染红,天南王几起几落的雄心,在这潮湿和干燥并存,雨水共火苗同起的土地上,湮没。

不过那雄心,从来都是水月镜花,在他人的指掌间翻转。

她倒地的同时,苏紫千也倒了下去,反应过来的柳杏林一把捞住,眼光一触,脸色一变。

苏紫千半边肩膀衣服全无,露出的肌肤焦黑一片,显见为了救他们,她不顾一切撞开毒人,中了毒。

而柳杏林揽着她的衣裙,感觉到粘腻湿滑,不用看他也知道,苏紫千也动了胎气,要临盆了!

她已经中毒,再在这样的情形下临盆,九死一生!

身后呻吟又起,柳杏林回头一看,柳咬咬靠在山壁上,额上黑发被汗水浸透,黏黏地贴在雪白的额头,苦笑着低低道:“我也要……生了。”

“陷阵营!”柳杏林大吼,却不知道自己在吼什么……

好在大家都有准备,迅速将两个孕妇挪入帐篷中,热水水盆干净的布都有,但是这荒郊野外,废弃山村,接生婆一时到哪里找?

柳杏林挽起袖子,却犹豫了。

产妇有两个,他怎么好给苏紫千接生?

“大男人不要进产房,我自己来……”柳咬咬咬着湿透的头发,语气断续却坚决,“七岁在战场,我就给堂姐接过生;之后在燕京,也给……姐妹们接生过,我体质好,又在她先,我能做好!”

“咬咬,为我保重。”柳杏林咬牙退了出去。

帐篷被密密遮住,分成两间,热水剪刀和布都送入外间,陷阵营士兵团团围成一圈,紧张地守候在帐篷外,柳杏林脑袋死死抵着山壁,一动不动,仔细看才能发觉,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一线黛青色渐渐转为鱼肚白的时候,一声极其细弱的婴儿啼哭唱亮了每个人的眉宇。

柳杏林狂喜之下便要冲进去,随即想起孕妇有两个,谁知道是谁先生?也不方便进入,只好生生在帐篷外停住脚步,又不敢出声打扰,直急得如百爪挠心,头发都搔掉了一大把。

鱼肚白渐渐被燃亮,天际云霞仿佛岩浆般突然喷出,将半边天幕染成壮丽的金红,那片金红灿灿光耀在白布帐篷外围,那圆圆的帐篷,看来也如一盏小太阳,明光透彻。

光芒最盛的时候,一声啼哭,令霞光也似溅射。

“都生了!”众人喜动颜色。

柳杏林再也顾不得,一个箭步便要冲进去。

便在此时,帐篷里一声惊呼,柳咬咬的声音。

“你……还我孩儿!”

惊呼声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嗤啦一声帐篷撕裂,一条人影冲帐篷而出,左手拎着一个人,右手还抱着一个,半空中身子一旋,喷出一口黑血,却稳稳地立在了数丈外。

众人仰头,大惊失色。

霞光里,浑身浴血嘴角狞笑的,竟是刚刚那个拼死救了柳咬咬夫妻性命,自己奄奄一息也将临盆的女大夫苏紫千。

她左手拎着柳咬咬,柳咬咬毫无声息,头颅低垂,似乎已经被打昏,右手还抱着一个婴儿,正拼命的嚎哭,声音响亮。

撕破的帐篷里,隐隐露出一地污血,打翻的水盆,还有一个浑身发黑已经死去的婴儿!

众人被这一幕场景震得呆在当地——刚才那女子伤势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都明白,她就算能生下孩子,也必然过不了生死之关,也正因为如此,再加上她的舍身相救之恩,才会破例出现允许她和柳咬咬单独在一起生产。

谁知道结果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翻覆。

原来这一切深局,风云之变,掀动整个西鄂局势,引发西鄂南部数十万百姓反潮的大动作,到头来竟然醉翁之意,只在此处!

所谓兰麝军,所谓天南之反,所谓常倩怜坐拥西鄂的梦想,以及上千近万人的死亡,都只不过牺牲品和跳板,都只为了让这么一个女人接近谨慎擅医的柳氏夫妻,铺垫她获得信任,然后在关键时刻出手,杀手锏一出,夺子挟妻!

计出连环,心思无双。

“放开我妻儿——”柳杏林疯了一样扑过去,被陷阵营的将士死命拉住——那女子傲然冷笑,柳杏林一动,她手指便在那初生婴儿脖子上一掐。

“废话不多说。”她望一眼残破的帐篷里的婴儿尸体,眼底露出痛恨和绝望神色,木然道,“转告我家主人的话——特邀柳夫人及小姐过府做客,期限永久。如果柳先生希望早些接妻儿回家,不妨去请请尧国皇后,我家主人说,看见尧国皇后,他心情一好,也许就能立即恭送柳夫人及小姐回家了。”说完将一封黑色的信,扔到柳杏林面前,“照此做便可。”

柳杏林颤抖着手捡起信,看了一眼便勃然变色,“不可能!你们竟要我背叛小君!”

“由君自择。”苏紫千冷笑,“要么请尧国皇后来谈心,要么请柳先生妻女和这位谈谈心。”她手一招,一股淡淡奇异香气散开,刚才忽然不见的毒人,鬼魅般重新出现,迈着缓慢优雅的步伐,向苏紫千走过来。

毒人一出现,人人神色凛然,再勇猛的将军,也不敢和它当面,只得纷纷后退,苏紫千招招手,毒人在她身侧不远停住,手一伸,就可以够得着柳咬咬。

柳杏林一声怒吼,便要冲过去,再次被陷阵营将士拉着后退。

“大人,不可冲动,郡守和小姐在她手里!”

“不必相送了。”苏紫千在毒人护送下缓缓后退,临走时望了一眼帐篷里的婴儿尸首,眼底神色哀凉,却勉强振作起精神,道,“我但发现一个人跟过来,立即杀人,先从小的开始,再到大的,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陷阵营人人沉默,神色悲愤,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却当真没有人动,不仅自己不动,还死死拉紧了柳杏林,生怕他冲动之下,救不了主子和小姐,把自己的命也送了。

“家主人耐性不太好,等不得许久。若十日之内,见不到尧国皇后依约出现,只怕难免要得罪柳郡守和小姐,不说性命,少一截半截肢体什么的,也是有可能的。”苏紫千遥遥的声音传来,“请柳先生给个回话,如何?”

所有人屏息,目光投向柳杏林。

柳杏林伏跪在地,头颅深垂双肩耸动,双手紧紧扣在染血的泥泞地面,如一只受伤绝望,孤独的鹤。

空气在沉默中渐渐紧张,绷紧如半开的弓弦。

仿佛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柳杏林嘶哑破碎,仿佛不似人声的嗓音,从深埋的肩膊之下,低低传了出来。

“……好。”

------题外话------

先汇报下这十天的情形。最初两天,眼睛不能用,没写;开会两天,没写;周末装修,没写;剩下四天,晚上写文,每天还要交两万字的出版稿,现在这字数我已尽力。

结局不知道要写多少字,所以定了“一”,放心,我说了会放结局,不管出现什么古怪声音,都不会反悔。十月底结局未能写完,十一月继续,2—6号参加年会,回来后会有更新。

在此感谢十月的票,并继续求十一月的票,当我放弃出版大卖的机会后,我只剩一个愿望,希望千金从头至尾,能够一直蹲在第一的位置上,成全我的一个记录。这个成全要靠你们的成全,我不知道下个月当结局走近,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我,不知当贱贱的要票口号,不会再有几次时,您是离开,还是给我这本书最后的纪念?

第五十一章 大结局二之豹纹之惑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六章 女皇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十一章抢亲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十七章 戏桃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七章 选择第十七章 惊变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十二章 美人鱼第五十六章 都是丝袜惹的祸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十九章 镇服!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八章 吃醋与争吵第三卷第二十六章 求婚?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三十二章 创口贴事件第四十六章 谁是25!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五十章 股祸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四章 天下唯一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二章 天雷地火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二章 一生最美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八章 惊世三宝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一章 凌云壮志第一吻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十五章 我愿意!第三卷第九章 倾国之礼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五章 当街拦劫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三十二章 创口贴事件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三章 裸奔吧!第三卷第二十六章 求婚?第三卷 第四十五章 老友信来第三卷第十六章 缱绻之思第六十五章 君珂陛见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十五章 双修?第十五章 苏菲“定情”第三十六章 相见第三章 投怀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四章 天下唯一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二章 一生最美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三章 此心如许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三章 两地书第三卷 第四十五章 老友信来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四章 仁者无敌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五章 当街拦劫第五十八章 雄“鸡”威武第三卷第四十四章 反击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九章 胭脂巷里最风情第三卷第十四章 悍马敢死队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二章 天雷地火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九章 风云燕京(2)第三卷第四十章 贼夫妻第二十五章 私定终身?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七章 选择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九十六章 带我回家(第一卷完)第三卷第二十六章 求婚?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八章 惊世三宝第三卷第四十九章 复仇之始第三十一章 重逢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五十五章 怀抱温柔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五章 求你强了我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七章 两美争一男?第六十三章 如此情敌第三十七章 回家第五十四章 右相不举!第三卷第十五章 独孤求败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三十六章 一怒冲冠(二)第三卷第四十三章 神一样的皇后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一章 凌云壮志第一吻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五章 反击一句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章 荣华一梦第四十八章 将擒故纵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三章 步步紧逼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十二章 美人鱼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五章 美人恩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三章 两地书第四十二章 遇见天定风流之笑扶归 第五章 美人恩第五十一章 大结局二之豹纹之惑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一章 都是狐臭惹的祸第七章 人心之险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十四章 自投罗网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八章 风云燕京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九章 归心第三卷第四十二章 清洗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四十九章 归心第二十三章 交锋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五章 反击一句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七十四章 你来我往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五十章 股祸第三卷第二十四章 惊心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五十四章 纳兰的宣言第二十九章 先用了你第四十四章 寻花第三十九章 病人凶猛第五十七章 “高手”出世第七章 人心之险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三十八章 摄政王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十五章 双修?第六章 尼玛的躲猫猫!天定风流之金瓯缺 第二十四章 自投罗网第二十八章 自救天定风流之千寻记 第八十七章 交心第四十九章 当得糊涂第四十一章 扬名第五十四章 渔网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