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陷阱

千面跪在地上, 屋里的火炉生的旺,热气熏在人脸上,地面却是冰凉坚硬。她已有很多年没有这样跪过,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就觉得膝盖上传来一阵一阵尖锐的痛, 针刺一般的。

然而薛程并没有理她的打算, 他只是捧着茶杯悠闲地坐在那里喝茶。寥寥茶烟升起来, 模糊了他的脸部轮廓,唯有一双眼睛,盯着兔子的鹰一般, 透过他面前一层一层的茶雾,停在自己脸上, 一瞬不瞬。

时间慢慢流淌, 屋子里的热气贴在人身上, 像是在人身上裹了一层又湿又厚的麻布一样,痒痒的, 黏腻的,叫人心里生出无限烦躁。

薛程看着看着,笑出声来,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他失神地笑了半天, 然后隔着座位掷过来一方手帕, 千面并没有接, 任那雪白的手帕落在自己眼前。薛程便又笑起来, 他步下座位, 走上前来,躬身拾起地上的手帕, 放在鼻端轻轻一嗅,“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

“哦?”他走到门边,“那你额上的汗珠是……因为屋里太热了么?”说着打开了门窗,掀起了门帘,突然灌入的冷风刺激的千面浑身一个激灵,鼻子里痒痒的,忍不住就喷嚏连连。

“你看,是慕怀等不到你回去,在想你吧?”

千面只是低头,跪好,很久没有言语,屋子里只剩下一片静默。说起慕怀,也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她这次伤的严重,失血太多,实在不宜在寒风中待太久,但只怕自己不在,别人的话她还不听,要是着了凉,又得一番折腾。

“你又在想什么?”薛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千面跟前,伸手抬起千面略微有些失神的面孔,“在想着慕怀?”

千面略一蹙眉,“慕怀无罪,不知主上为何要……”

“你难道没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虽然算不上是个合格的杀手,冒失是冒失了点,笨也笨了点,但也罪不至死!不过她影响了你,那就难说了!”

“她并没做过什么!”

“是!”薛程忽然站起来,袖子带着劲风扫在千面脸上,明显是很生气了,却还极力压抑着,脸上是扭曲的表情,“不错,她还没做过什么就能叫你违抗我的命令,就能叫你不顾大局,在珪园处于危难时刻时离开珪园,就能叫你以现在这样的态度对我!要是她再做点什么,哪还了得!”

“属下绝不会做对不起主上的事。”千面斟酌,“慕怀虽然有时行事冲动,但也绝不会背叛珪园,背叛主上!”

“是么?”薛程冷笑,“据说朝中已有人将宁慧郡主在街头露面的事情回禀给了圣上,圣上正在思虑着该怎么办!不过圣上就算真的动怒,想来也不会因此端了长宁王府,我还想下最后一贴猛药!”

“主上只管吩咐,属下定当竭尽心力去办。”

“不!这是用不着你,解决几个番邦余孽而已,叫慕怀去就行了!我要一个活口都不留!”

“主上,慕怀的伤还没好,她……”

“她如果什么事都办不了,留着又有什么用?”

“此事交给属下去办吧。”慕怀现在那个样子,别说是杀人,别人不杀她就万幸了。薛程这样安排,是还不放过慕怀么?

“哼!”薛程闻言款款坐上主位,脸上的神色只剩下陈静,仿佛方才那一番雷霆之怒是与他无关的情绪一样,“你凭什么断言她不会背叛珪园,不会背叛我?”他端起茶杯幽幽喝一杯茶,“珪园里的孩子都是什么出身,别人不清楚,你我还能不清楚?”他闪着精光的眼神在前面脸上一转,已经看到自己这个多年来荣辱不惊的属下那一刻的脸上的错愕与担心。

“千面,视你为仇人的人只怕比整个皇都的人都多,多的你都记不起了吧!”

“……”

“你十岁开始杀人,到如今杀了多少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大概早已经记不清了吧?珪园里的孩子,多半是你和琪殇两个人找来的,她们身世如何你可是忘记了?”

千面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发苦,过往的岁月……

“如果你忘记了,我可以提醒你!”薛程闭上眼睛,陷入深沉的回忆里,“十几年前我带你和琪殇还有净月来过沫流国边境,在那里我们做了很多事,那是你第一次杀人,出手并不利索,鲜血贱在你们三个的脸上,琪殇当时就吐了,净月吓得两腿发软,站在那里傻傻的说不出话来,只有你,虽然也被吓得厉害,但还是镇定地抹干了脸上的血迹!”他说着,成功地捕捉到千脸上细微的神情变换,“当时我就想,只有你才能成为千离院的主事。”

“你想起了么?”薛程忽然凑在她眼前问。

千面下意识的摇头,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大脑里只有一片猩红的颜色和铺天盖地的叫喊声,胃里一阵痉|挛似的抽搐,恶心地感觉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样攫住了她的咽喉。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十二三岁之后,她就很少想起过,到后来,便几乎想不起了。若是没人问起,她很少想过去的这些事情。然而忘记不代表没有发生,就像现在,当薛程提起这些往事时,她虽然不记得其中的细节,却清清楚楚地能感觉到那种初次杀人时的紧张与恶心……

她第一次杀人是在沫流国边境?她杀的是什么人?为什么杀人?

“没关系。”薛程带着笑意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遥远的不确定的地方,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想不起也没关系,我来告诉你。”

“凡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杀的第一个人,是个仆人,当时听见敲门声提着灯笼来开门,你杀了他,而后我们留下吓呆了的净月和琪殇,走了进去,你杀了院子里的另一个仆人,然后很多下人听见响动赶出来,你便挥舞着短刀……”

“够了!”千面伸手制止,她强忍着胸口的汹涌的恶心,“我杀了的那家人姓慕?”千面苦笑,“或许随便一个人,说着说着就会发现,我不是杀了他父母就是杀了他兄弟,呵!”

“不,当时慕怀被我们带走,但他还有个哥哥叫慕仪,却逃了出去。不过世事弄人,千面,那次你杀了的那个假的简凉,偏偏是慕怀的哥哥!这件事向来你还记得吧?”

“……”她从未忘记,亦从未想过抵赖。

看着千面早已惨白的脸色,薛程忽然笑起来,凑在千面耳边,“和你说了这半天话,我都忘了我还叫了慕怀来谈点事情。”

薛程打量着千面忽然僵硬的表情,淡淡道,“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