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冲突

剑鬼从此便成了我的护法之一。

那晚之后, 我曾无数次试着要解释,只是他脑里早就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我说什么他都只是漠然着一张脸。

“门主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他说。

我便被噎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我的心淡了下去, 但每当他挡在我面前替我解决那些前来挑衅的人时, 那颗心又再次鲜活起来。

“你不必每次都出手的, 可以让冰雪霜她们去处理。”我说。

“这是属下的本分。”他说完, 礼貌地弯腰行了个礼, 然后又无声地站回我身侧。

我突然就很难受。

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 ~ ~

羿历八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前一阵子还是枯褐色的枝条, 这几天竟就抽枝发芽地显露出逼人的生气来。下了几场细雨润过一会后,万物都油然生长起来, 然而春寒未退, 踏雪宫前庭那几树白梅, 硬是就着这里半山腰的地势还傲然地立在枝头,可惜雪瓣半毁, 徒留残香。

一大早我就下山去,按照她在信里给我的地址,来到这间天垣客栈。

说明了来意,小二便点头哈腰地把我领进了名为篷仙居的雅间。

我摘下面纱,朝坐在那里的一个中年男子行了个万福:“劳左相久等了。”

他怔住, 良久才喃喃地道:“真的好像呢……”

我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人前我是以面纱覆面, 但见过我的人, 都说, 长得真像洛妃。

落座后好一会他都不说话, 一双带着精光的眼不停地打量着我,他当然不是好色之徒, 那眼里眉间,全是算计的颜色。

待我出示信物后,他才像是放下心来。

“听闻门主喜素菜厌荤食,本相也就点了几个这里有名的素菜,门主请慢用。”他悠悠地说着,语气不紧不慢,倒是有点气度的人。

我谢过,看他起箸开始吃起来,才夹了一小箸。

“本相此行,是来告知门主一声,枕戈待旦之期近矣。”他像是无意地说了一句,那感觉就像是说,这菜淡了点。

我却因为这句话手心沁出了冷汗。

他们的计划,要开始启动了吗?

“事情有变?”我问,为什么突然加快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道。

“何时?”我得确定一下,心里有个底。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君问归期未有期。”

那就是暂时不会动手了,我松了一口气。

正要再问清楚,门便被打开了,左相的护卫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眉头一皱,然后挥手让那人离开。

他看着我道:“本相有急事需立即回府,望门主见谅。”

我当然不再多加阻拦,待他走后我也跟着出了天垣客栈。和这个人说话太辛苦,他总是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的样子,怕且这个人,城府极深。

待我行至山脚下时便遇到了神色怆惶的冰,她语气不稳地告诉我——剑鬼和崔维书不知怎么地在前庭打起来了,众人拦也拦不住。

我当下心一沉,疾速向山上赶去。

还没进前庭,我耳边就听到剑器碰撞发出的刺耳声。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便看见剑鬼一身戾气地运剑刺向崔维书,雪和霜死命护着他,他身上已经有了几道剑伤,正狼狈地躲在她们身后。还好,剑鬼的武功比他高,他无法近剑鬼的身对他使用“定身决”。

剑鬼招招狠绝,雪和霜即使武功再高,也只是女子,眼看着就无法抵御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就这么放任不管,任剑鬼杀了他!

雪和霜应该庆幸的。

剑鬼只能使一成功力。他之前几乎把所有内力都灌注在我体内,内力大量流失的时候又中了雪螝,及至现在只恢复了三成功力,但他又不能出尽全力去出招,那样经脉随时会因为承受不住而断裂。于是此时的他,杀伤力其实不及之前的十分之一。

尽管这样,在江湖上也算是令人忌惮的雪和霜还是受了伤,但只是普通的剑伤。

我看着剑鬼手里那把剑,了然——不是原来那把。他原来的那把剑通体泛着幽幽的蓝,一看就知道是剑中极品,而这把不过是普通的铁剑。

在我发着愣的时候,剑鬼一个跃身,携剑反手一带一挑,眼看便要从崔维书的头顶刺下。

此时的雪和霜根本无力招架,冰连忙施展移步换影奔过去,但两者的速度相比,她这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几乎是不经思索地,扯下晾在一旁的一匹素绢抛过去把崔维书卷离原地,同时条件反射地拍出一掌。

剑鬼那一剑落了空,躲闪不及,右手中掌。

“剑鬼何其有幸,得见门主之‘莲丝’。”剑鬼地视线定在他结了霜的右手上,嘴角扬起了一个微笑。

我看得触目惊心,这一笑,比刺我一剑更来得难受。

冰、雪、霜却因这一笑怔住了。

本来就如斯妖魅的一个男子啊,即便是这个带着讽刺的笑,也是惊艳倾城,怕是没多少女子能与之相比……

我却因那一笑,心头爬满密密麻麻的痛。他刚才明明可以躲开的,我甩布的时候,却分明看见他滞了一下,看向我这边。而那时,我那一掌已经收不回了。

我的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只能说出一句:“他不能杀。”

他笑意更深,面如玉琢,柔美得仿若一幅泼墨山水画。他一身月白衣衫立在那里,自然而然地融在那一树白梅中,笑容分明,像是晕开的一抹淡烟。

春意似乎浓了……

看着他那笑,我手中的素绢滑落,心里疼痛难当。

他看了崔维书一眼,又看着我,道:“属下以后绝不伤害门主心头之人。”剑入鞘,他覆上面具离开。

我无言以对,挥手让其余几人散去。

剑鬼,如果你还相信我,我会跟你再说一次,崔维书不是我的心头之人,他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一根不定时发作的的毒刺。

“小若……”崔维书临离开前回头叫我,目光灼灼。

我强忍着作呕的感觉对他说:“剑鬼只能用一成功力,而我的十成功力还在,要杀你绰绰有余。相信我,到你对她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那一刻,我会亲手把你身上的皮剥下来——如果那个时候你身上的皮还是你自己的话。”

冰、雪、霜三人闻言脸上皆是一白,崔维书双眼发直,嘴唇轻轻地颤着,最终不再说什么。

我叫住霜:“怎么打起来的?”

“详细原因霜也不清楚,听当时路过的竹意说,说是隐约听到他们提及绯月山庄。”霜说。

我呼吸一滞,随即努力平复下来,让霜去好生养好身上的伤来。

她刚走几步,我再次叫住她:“过几天便十五了,看紧崔维书,别让他在那几天离房,尤其是夜晚。”

霜弯身向我微微一躬:“领命。”

顿了顿,我还是不放心,想了一下就果断了下决定:“那几天把他锁进‘幽冥宫’里,过了十九再把他放出来。”关进那个地方,他再厉害也跑不出来!

霜敛神,跪下:“属下定不辱使命!”

我这才放下心来。

剑鬼在后院练剑,剑影随身,剑气混乱。我满目的剑花翻飞,凛烈的剑势和着怒意充斥在周围,一如这乍暖还寒的早春。

我看得出神,他剑锋一转便直直向我刺来。

我不闪不躲,只是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掠至我身前。

“咔”的一声,他的剑在我耳边擦过,削落我的一小挕头发,截落我身后的一条垂枝。

“为什么不躲?”他收起剑,脸上是尚未退尽的怒意。他生气的样子,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面若寒霜,眼底深处也是冰凉一片。即使不看他,我也能感觉得到他的情绪波动。

原来我还是了解他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了解又有什么用?

我笑着摇头:“倒是宁愿死在你剑下。”

他明显一怔。

“为什么不用原来那把剑?你现在手上这把,剑气很弱,跟一块废铁没有任何差别。”我问。

“这是我幼时初学剑法的剑。”他伸出右手按住剑鞘,眼神飘忽,“以前觉得它很好用,不曾想它也变了,有好几次不小心差点被它伤了手。”

我不胜唏嘘。这话,是真的有别的意思,还是只是我多心?

“痛吗?”我看到他微微发青的右手,想起了刚才那一掌。

他沉默。

我又问了几次,他都是不说话,就只看着腰间的剑。

“你还是这样,总是不答我的话,我也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到最后,我声音哽咽。

他的手握成了拳。

见他这样,我说了一句“不打扰你练剑了”就转身,怕下一秒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以前在崔家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我三问他一答。只是那个时候,我很开心。

才没走几步,我就听到身后传来地上断枝被踏过的“咔”的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剑鬼用力地从后面圈进他怀里。

他的下巴枕在我肩膀处,我闻到他身上混和着水汽的淡淡草木香。

他的体温烙着我的背,此刻我差点冲动地说——剑鬼,带我离开。

然而,我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小若……”他低低地喊我的名字。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为这声很久都没听过的,温柔的叫唤。

“小若,对不起!”他突然一声低吼便把我推开。

我还来不及问那句“对不起”的意思,他人便已掠到几丈开外。

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体内的雪螝毒发。

我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透,半凝在脸颊边,风吹来,微痒。我轻轻地把右手按在左肩——那里,还有剑鬼的温度。

可是剑鬼,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