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只是略与贺菩说了几句,贺菩乃封疆大吏,五皇子乃藩王,若不是先前有些许渊源,委实不好多来往。好在,贺菩能做到直隶总督,自也是个聪明的,他早先拜访过东宫大皇子等人,方来的闽王府,极有分寸。
贺菩其实知道是五皇子御前进言,方使李钧夺得尚书之位,贺菩当然不大爽快,只是,五皇子显耀,又是一地藩王,近年又有凌于东宫之上的势头,倘不是陛下召回原太子少傅的李钧,再给太孙娶了苏氏女为正妃,朝中上下恐怕都得以为陛下是于东宫不满,有意闽王的。贺菩倒不是记恨五皇子于御前为李钧进言,他与五皇子本就无甚交情,再者,因此事记恨一位藩王,这可不是封疆大吏的心胸。只是,贺菩有些不明白,倘闽王当真有夺取东宫之心,又如何会助东宫召回李钧呢?还是说,闽王当真是个安分人,或者,李钧已暗中倒向闽王。不,倘李钧暗中倒向闽王,闽王更不可能光明正大的举荐于他,这岂不令东宫生隙。
贺菩心下琢磨着,越发觉着闽王深不可测起来。
因看不透,便不由多了几分恭敬。
不过,两人也没有多少话好说,寒暄几句,混个面熟,贺菩便告辞了去。
其实不要说贺菩琢磨不透闽王举荐李钧此举,便是太子殿下也想不透,倒是李钧年老成精,去东宫时便坦坦荡荡的与太子道,“闽王殿下看着端严,其实是个细致人。想当年老臣被贬出帝都,闽王殿下还送了老臣一方砚台,也是老臣意想不到的。须知,老臣当年被贬,说来还是受科弊案的牵连。”
李钧把这话说出来,太子心下怀疑去之七八,道,“五弟何止细致,李相怕是不知,这些年,五弟为人,越发有章法的。”
虽太子未在御前举荐自己,但李钧本身能列入刑部尚书三位侯选人之一,也是多得太子提点。若先时,李钧怕是要担忧东宫在今上心中地位的,只是,在今上指苏氏女为太孙妃,而后再调自己入刑部后,李钧便知道,太子尚有一争之力。何况,现下闽王显耀,但,自己早便与太子渊源颇深,而闽王身边,怕是无自己立足之地呀。纵太子身处险地,但,越是如此,倘自己能扶太子至大位,岂不更显功高。
李钧早在腹内有一番盘算的,见太子对闽王似有所指,李钧便道,“臣便是不知,听也听了许多。恕臣直言,臣在外,只听得闽王如日中天,却未听得殿下有所应对,不知中何缘故?”
太子顿时面色黯淡,低声道,“父皇眼瞅便要册立新后,孤还能有何应对?”
李钧温声道,“倘陛下当真对殿下失去信心,焉会为太孙指得如此婚事?殿下想一想,诸皇孙中,还有哪位皇孙能联姻首辅家族?苏家,一位首辅,两位总督,余下为官者不可胜数。纵无公侯爵位,但看遍帝都,也无哪家公门侯府能及苏氏之力。”
太子面色果然稍稍缓和了些,叹道,“此事,孤也想过。只是,倘父皇对孤仍似以往看重,为何要提立后之事?”
李钧道,“殿下也知,陛下待殿下不似以往,不知殿下可知是何缘故?”
太子长叹,“不过是因孤于江南战事失利之故罢了。”
“非也。”李钧正色道,“殿下当年只是代陛下巡赏江南,殿下并非主帅,江南失利,如何能怪到殿下头上?倘江南失利皆为殿下缘故,那么,当初南安侯为何不肯在江南失利之后重返帝都?为何要在建立功勋后再行还朝?”
太子苦笑,“满朝之下,怕只有李相你做这般想了。他们不过碍于东宫的颜面,不好开口,可实际上,这些人怕都是想,当初是孤偏袒吴国公夺取南安侯的兵权,从而导致江南大败。孤在他们心里,不过是险些连累江山倾覆的罪人。”
李钧问道,“那殿下觉着,这些人想的,是否正确,是否有理?”
太子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方缓声道,“那时,南安侯在江南打了好几场胜仗,孤奉旨巡赏江南。孤的确有私心,因从未接触过战事,孤就想着,倘孤在江南之时,南安侯能再打几场胜仗方好。一则,孤能学些军略;二则,孤还朝更得风光。可南安侯不肯出战,孤的确心生不满,可要说孤皆因私心便夺南安兵权,孤可对天发誓,当时的确是因南安可能与靖江有所来往,孤担心的是江南大军的安危,方软禁了南安侯。孤后来送密折至帝都,请父皇拿个主意,未料得及,靖江便反了。再去寻南安侯时,南安侯便已不见,南安侯说有人鸩杀于他,孤当时证据在手,只要父皇再谴大将代替南安侯,南安侯便可押至帝都受审,孤何必要多此一举。不要说鸩杀于他,便是他南安侯掉一根汗毛,怕天下人便得以为是孤下的手。孤还没这么蠢!”
李钧对江南之事也思量过许多遍,奈何自己当时在陕甘任职,且西宁关年年有战事,对江南之事了解的到底不多。不过,在南安侯被鸩杀之事上,李钧与太子的看法是一样的,李钧与太子相识并非一日,他还是太子心腹,对太子性子了解颇深,李钧也认为,太子不可能干出鸩杀南安侯的事的。这事,太蠢。
李钧再细问了一些细节,然后对太子道,“殿下因江南之故失爱于陛下,可话说回来,江南之事,倘全怪到殿下身上,也未免太冤枉了。老臣与殿下相识多年,有些话便直说了,对不对的,还请殿下包涵。”
太子连忙道,“在孤心里,李相一相是孤的太傅,既是师徒,李相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倘李相都不能对孤直言,孤还能信谁去呢。”
李钧道,“殿下的确在江南事上是有过失的。”
太子的脸色虽难看,还是道,“是,孤承认。”
“那么,如今靖江王诸子与诸臣皆已押赴帝都,殿下愿不愿意请陛下下旨,重审江南之事,查明南安侯被鸩杀的真相!”
太子脸颊上肌肉不自觉的一跳,对李钧道,“倘此时开审此案,怕立后是誓在必行了。”
李钧道,“殿下,凤仪宫空悬多年,天底下,哪个儿子能阻止父亲续弦娶妻呢?便是再立后位,新立的皇后再也越不过先皇后去?倘陛下当真嘱意五殿下,如何会将臣召回帝都?”
太子低语道,“这正是孤苦苦不能明白之处,父皇若仍有意于孤,便不该令五弟坐大。父皇若有意五弟,如何又给太孙定下这样一桩亲事,如何又在刑部尚书一事上偏袒于孤呢?”
李钧温声安慰,“陛下若这般容易被人看透,也就不是陛下了。”说着,话音一转,语调低沉中透出三分凛凛寒意,“殿下,依臣对陛下的了解,这只能说明,陛下对殿下心存不满,但,陛下仍对殿下抱有一线信心,愿意再等等看。毕竟,储位不比他事。但,倘殿下再行止踏错半步,恐怕,陛下会毫不犹豫的换了殿下!”
太子眼神一沉,沉声道,“李相肯与孤说这些心腹之言,孤明白。”本就是血淋淋的事实,蓦然被人揭开,纵面上难堪,太子也得知李相的情。顿一顿,太子继续道,“李相有什么打算,尽管悉数说与孤知道便是。”
李钧心下暗想,太子虽优柔寡断,但善纳谏言,亦不失为明君之姿。闽王势头虽好,奈何有辅圣旧事,闽王又独宠谢氏,除非万不得已,实不能投转闽王。将心一沉,李钧与太子道,“臣掌刑部,便将当年江南之案光明正大的拿到三司面前审一审吧!这里头,倘殿下有过失之处,殿下当向陛下请罪,倘非殿下疏失,臣绝不会让殿下为别人背上黑锅。此案审罢,里面是非曲直,俱会有个说法!殿下只管安心在陛下身边听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殿下是陛下亲子,殿下纵有过失,只要父子情分在,储位便是安稳的。”
太子道,“孤明日便向父皇请旨,三司联审南安侯被鸩杀一案。”
李钧颌首,“殿下英明。”
“还有一事,殿下还需在请旨联审南安侯被鸩杀一事之前与陛下说一说。”
“何事?”
“凤仪宫空置多年,既要立后,当检修凤仪宫。”李钧淡淡道,“殿下当给陛下提个醒儿。”
太子咬牙,“孤明白。”
李钧看太子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心说,当年五皇子请陛下早立太子是何风范,不过是修个风仪宫,至于么。李钧只得道,“殿下放心,眼瞅年根子底下了,朝里祭天祭祖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便是修凤仪宫,也得明年开春了。”
太子与李钧是无话不谈的,叹道,“倘不立皇后,便是修他十座八座的风仪宫又如何?一旦立后……”感慨一回,太子道,“依相李看,父皇会立哪位娘娘?”
李钧果断回答,“非苏淑妃莫属。”
太子脸色一白,问李钧,“皇贵妃之位如何?”
李钧伴驾多年,道,“倘是皇贵妃之位,自然好。倘是后位,殿下也莫要乱了分寸。”
“孤明白。”
李钧心下一叹,太子殿下怕是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有一颗如何冷酷的心肠。
立皇后虽令太子难安,但,陛下的心仍是在东宫的,不然,凭陛下的性子,倘当真有易储之心,断不会先立皇后这般麻烦。只是,五皇子峥嵘渐显,太子却连连失误,陛下于储位一事上心意动摇再所难免。
谢莫如对李钧的评价是,“比那什么宁祭酒强百倍。”
五皇子亦道,“李相一回来,东宫气象都不同了。你不晓得,今日太子请旨当令工部检修凤仪宫时,大哥脸上那表情,仿佛活见了鬼。”
谢莫如道,“李相大人比鬼可怕的多。”
五皇子道,“添一劲敌。”
谢莫如笑,“李相还算不得劲敌。殿下想一想,依李相这等本领,在当年陛下亲政一事中犹算不得一等一的人物。难不成,他老了,就成一等人物了?”
“那你说谁算一等人物?”
“殿下这样的。”
五皇子受此一记马屁,不由轻笑,道,“你莫打趣我。”
“何来打趣。这世间,出色的人有许多,有人善诗文,有人善武功,殿下可能会说,如九江如扶风这样的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才算出众,可殿下想想,他们未跟随殿下之前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人物,跟随殿下后方得才干施展。就如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殿下有伯乐之才,殿下不算一等人物,谁还算?”
五皇子给妻子赞的脸上微热,道,“有才干的人,早晚有展露才干之日。”
“那也不一定,南安侯不一样有才干么?倘他最先遇到的是殿下,怕不止于一个侯爵之位了。”
说到南安侯,五皇子又是一叹,与谢莫如商议道,“太子请求审查南安侯被鸩杀一事呢。”
“这是太子明白。此事审出个结果,就算有了说法,堵上朝中悠悠之口。”
五皇子道,“于太子自然是有好处的。”
谢莫如道,“江南之事,陛下心中有数。说来,祖父虽退了,三皇子于刑部多年,便是李相欲掌刑部,有三皇子在,也不是易事。只怕三皇子那个性子,只盼着谁都不得罪才好,倒不知他是个什么主意。”
“三哥怕是自己也犯难,他素来圆融的人,怕自己不欲沾手,终要落到李相手里。”五皇子也知三皇子脾性,说来三皇子委实性子好,既非太子刚愎自用,也非大皇子蛮横无礼,更不是六皇子那般糊涂,可说来,这般玲珑之人,也是最没立场的人。要是搁大皇子遇着这等机会,便是不对太子落井下石,起码也得让刑部查个水落石出。但搁三皇子头上,三皇子怕是不欲得罪太子的。
五皇子自己同三皇子的关系也不比同四皇子的好,更不好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因为,纵五皇子只求一个公正审查,还南安侯一个公道。怕落到小人嘴里也是意欲干扰刑部,对太子不利了。所以,五皇子什么都不能说。五皇子转而与妻子商议,“刑部江侍郎要致仕了。”
谢莫如想了想,“江侍郎也是六十五的人了,倘能再进一步任尚书位,还可继续当差。如今他进一步不易,年纪也不轻,何况,调查南安侯鸩杀一案,干系颇多,江侍郎怕是因此欲致仕吧。”朝中就是这样,这些人,要用他们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墙头草。江侍郎成为尚书侯选,还是谢尚书致仕前的提议,只是江侍郎没赶上好时节,穆元帝非要自封疆大吏里提拔,以至于江侍郎未能登尚书位。可江侍郎能竟选尚书一职,就说明此人在刑部极有资历。谢尚书刚刚致仕,他在刑部的人脉还在,倘这些人肯出力,李钧想拿下刑部,没有这般容易。只是,谁愿意搅入太子与五皇子相争的浑水中去呢?江侍郎此时要致仕,怕不单单因年老,更是不想介入南安侯鸩杀一事的调查吧。
五皇子道,“倘是因此事,没让他做刑部尚书真是对了。”
谢莫如道,“年下事多,便是调查南安侯鸩杀一案,怕也要等到明年。江侍郎致仕,李相求之不得,定要换上一位太子系官员的。”
显然,五皇子与谢莫如商议此事原因就在于此,五皇子道,“倘咱们坐视,刑部怕是就要落入李相之手了。”
“殿下可有看中的人?”
五皇子便是因此为难呢,五皇子道,“要是军中安排个人,这不在话下。这些年,咱们相熟的大多是军中将领,便是有一二官员,也都是江南小官儿。”实在是无可用之人,五皇子叹,“早知道李相给太子出这主意,让请老尚书再支持个一年半载的了。”
谢莫如笑,“殿下急糊涂了,要不是祖父致仕,哪里轮得到李相做刑部尚书。祖父在一日,李相便是有这主意,也不敢拿出来。”
五皇子也笑了,“哎,我这搜肠刮肚的想,都没有合适人选。”
谢莫如也知五皇子在朝中的确没有多少亲近的大臣,五皇子当差在礼部,人脉也多在礼部,其他五部,四皇子在工部,所以,工部那边儿,五皇子也说得上话。当然,唐继做了户部尚书,这也是同五皇子相熟的,只是,唐继是官场老油条了,他新任户部尚书,可以表现出一定的政治倾向,但绝不可能如李钧那般投效五皇子。刑部,哎,谢尚书就是个墙头草,其属下也很有墙头草的特性,兵部向来是大皇子的地盘儿。当然,兵部尚书永安侯对五皇子感观也不错。还有吏部尚书北昌侯,这一位与谢家有联姻,但与五皇子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么一看,好像五皇子在朝中势头不错,可叫谢莫如说,清一色的墙头草,诸位大人都擅长表现出一定的政治倾向,然后,根据穆元帝的脸色喜恶来调整自己的风向,谢莫如相信,当年东宫稳固时,他们肯定也同样的对东宫表示了自己的友好姿态。关键时刻,没个鸟用!
谢莫如忽然道,“殿下觉着,苏不语如何?”
五皇子道,“不语在南安州干的不错,不过,他刚升巡抚没几年,而且是外官入帝都……”
“陛下对苏家人向来信任。说来,除了苏相为首辅,不论苏言的陕甘总督还是苏语的江浙总督,眼下都不是太平地界儿。太孙岳父苏方眼下只是一个同知,殿下不是说,因着太孙大婚,陛下有意提至知府,苏相却是劝住了陛下,未升苏方的官。”谢莫如说着,五皇子跟着道,“苏相向来执正。”
谢莫如点点头,继续道,“所以,苏方明年会接着外任。苏相年老,身边怎好没有亲子在畔服侍。陛下体恤老臣,又爱重苏相,就是太子,因着与苏家的联姻,怕也不会反对苏不语任刑部侍郎的。”
五皇子道,“我只担心苏不语为太子所用。”
“殿下也知道,我与苏不语少年相识。九江生母与不语生母是一对孪生姐妹,论血亲,他们是两姨表兄弟。不语娶的是戚国公家的小姐,说来同莫忧是姑嫂亲。”谢莫如先与五皇子细说了苏不语与自家的关系,又道,“再者,也可就此看一看,苏家的忠心到底是不是忠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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