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出怀里仅剩的几个铜板数了数,做出重大决定,再去药铺买两斤巴豆,准备一桌用上四斤巴豆的巴豆全宴,好好伺候这位口味刁钻的杨二少爷。
想着美妙的结局,我太过兴奋,一转身,一抬头,迎面和人撞了个正着。这一下不偏不倚,正撞在适才受伤之处,疼得我欲哭无泪。
我手抚着额头,狠狠地揉了揉,顿了好一刻才缓过来。蓦地一惊,手里铜板丢了。要在以前,这点钱掉在地上我都不会多看一眼,而今日虎落平阳,我只得赶紧找。
找了一气,十个铜板捡回九个,数来数去还是九个。我不死心地到处看了一圈,远远见行人路过,一枚铜板划出弧度地往角落滚去。
“我的铜板……”我忙不迭追了过去,这刚追上,蹲下身子,伸出手,一只黑糊糊的大手快我一步将铜板捡了起来。
我跟着那只手收起动作抬起头来,定格在了一张黑漆漆的脸上。那人一脸茫然,眸中映着我的脸。我一怔,立马装作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衣衫褴褛,发丝蓬乱,污垢满脸,眼神饥渴——哪里冒出来的乞丐?
“还给你!”乞丐盯着我看了看,站了起来,抬手将捡起的铜板递了过来。
假使这钱被路人甲乙丙丁捡了,我铁定是要讨回来的,然而换成了乞丐,我纵然有心也无力伸手,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我忍着内心悲痛,瞅着铜板吞了吞口水,“这个是给你的,不用还了!”说完转身,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去。
少一个铜板,少一两巴豆,看来老天爷都向着杨二少。
我心中愤愤地望了望天空,余光不经意间扫过身后,陡然一惊:我身后多出一人,就是捡我铜板的那乞丐。自打替郑小王爷背了黑锅,我胆子越发小了,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紧张不已。此时的他直教我想到了丐帮,那个连蚂蚁的祖宗是哪一代都挖得出来的天下第一大帮。
怀疑不代表确认,我试探性地停下了脚步。我一停下,他也停下了,我一抬腿,他随即跟上。这还了得,怎么看都是冲着我来的。铆足了劲,我撒腿就跑。
也不知是时间久了轻功退步,还是他速度太快,绕了几条街我都没能把人甩开。我火了,把他引到一个偏僻的小巷一把将他摁在墙头。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跟着我想干什么?”我拿出了十二分的气势,恶狠狠地问他。
他抿了抿唇看着我,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这怎么行?
“你倒是说还是不说?”我手臂抵着他的脖子,加大了力道。
他眉头蹙了蹙,嘴角反倒缓缓上扬。
这,这算什么……
“你再不说我就……”我在怀里掏了半天没掏到刀子匕首之类的利器,看到地上有块砖,捡起来对准了他的脑门。
终于,他开了口,“我认识你。”
千金易得,一言难求。我深深地叹气。
“说重点!”
他推了推我的胳膊,“你的力气很大,我有点疼。”
我一愣,有种吃饭噎到的感觉。他怎么还是不怕,是我不够神勇威武,还是表情不够震慑人?
我努力把眼睛又瞪大了几分,沉声道:“你给我老实点,砖头可不长眼。”
他直接把我的胳膊给推开,笑容可掬地抬手拿下了我手中的砖,丢在了一旁,“这个,不好。”
一句话说得我像落了毛的公鸡,彻底失了斗志。
难道仅因为我出门没烧香,没查皇历,老天爷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逗着我玩?太过分了!
悲从中来,我蹲在墙角便哭了起来,“你们好嘛,一个个都欺负我,开心了吧,得意了吧……”一想到那丢了的铜板,我哭得越发伤心。
“给你。”手心一凉,什么落入了其中。我抬头一看,掌心多出一枚铜板,那乞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
我有些惊讶,哽噎了两声止住了哭声,目光随之而上,无意瞟进了他的领口内。
看不出来,脏兮兮的衣服遮盖下的皮肤倒是挺白,锁骨也挺漂亮,还有两块健硕的胸肌,往下是……
不对,胸口那青色的是什么,怎么似曾相识?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一把扯下他的上衣。
左肩头,锁骨下方,一个团形刺青,刺的是一只苍鹰身上缠绕着蛇。我再仔仔细细地又捧着他的脸看了一遍,顿时两腿发抖。
小王爷!不是吧,他是假的吧?!
“看完了吗?”看着神情呆滞的我,他眨了眨眼睛。
“小王爷,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咱俩无冤无仇,你不要再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行不行?”我好想扑过去哭天抢地地喊上一通,抱着他的大腿高呼“小王爷饶命”,但真做起来,多少还是到不了那程度。我慌忙松开他的脸,往后退了一步,哀求道。
他先是一愣,眉头缓缓舒展,紧跟着便笑了,“你认识我?”
岂止认识,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得出来。不知怎的,他这么一问我心底越发发毛。
“小王爷,别拿我开心了行不行,我就是一个小贼,无非在您脑门上盖了个戳,现在也洗掉了对不对?”我抱拳哀求,声泪俱下,但求他老人家积点阴德,别再拿我开涮。
小王爷不慌不忙地将我扯开的衣服拉上了肩头,边整理边系着带子。“我也认识你……”说着,他冲我一笑,接着道,“你是好人。”
我一怔,傻了眼。
如果他狠骂我一顿,或者抽上一顿,我可以理解为那是发泄。可这一句好人,让我完全猜不透意思。
“前日多谢你的馒头。”
“馒头?”我挠了挠后脑勺,没听懂。
“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还是要谢谢你。”他抿了抿唇,微微笑了。
他这一笑让我想了起来,前日在杨府后门有一群乞丐在欺负一个小乞丐,我看不下去,出手赶走了那群浑蛋,顺便拿了两个馒头给了小乞丐。当时我没想许多,只是看不下去,那小乞丐那张脸长什么样也没看清楚,想不到根本不是什么小乞丐而是他。可我怎么也搞不明白,小王爷应该在京城,怎么跑扬州来了?
我疑惑地瞅着他,看了又看。他对我笑得一脸温和,表情憨憨的,完全没了昔日的不可一世,怎么看怎么有点傻乎乎的。
抱着一探究竟的想法,我果断地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这是几?”
“二。”他毫不迟疑,答得干脆。
听到答案,我又竖起了三根手指接着问:“那这又是几?”
“三。”
“那这呢?”
“四。”
三次试下来,我大腿一拍,乐了。敢情这孩子是傻了,真傻了!正常人谁会回答我这么幼稚的问题。
到此,杨二少给我留下的阴霾一扫而空。不过,我还是不太放心,又问道:“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到这里的?”
他顿了一顿,摇头。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对老天爷有了些许改观,他待我似乎也没那么差,这不,坑了我的人不就得到报应了吗?
我故作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深叹一口气,道:“没关系,我也认识你,跟我走吧,我慢慢告诉你!”
他竟然也不怀疑,真的跟着我。由此可见,他被整治,被欺负,责任可不在我,那是自找的。
到了杨府,我领着他去见了管家大叔,只说他是我的远房表哥,父母早死,脑子又不太好,我得照顾他。管家大叔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于是答应了留下他在厨房帮工。
一番洗漱整理之后,小王爷被人领到了我面前。换上了下人才穿的藏青布衣,头发也只扎成了干练的马尾。虽然不比在王府时雍容华贵,可那与生俱来的气度和俊朗容颜依然叫人叹服,一群女人见了他都痴了。
“各位,阿呆是我表哥,今天开始在厨房打杂,请多多照顾啊!”我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一句。才说完,大姐大婶们忙不迭上前自我介绍,直接将我挤开了。
春妮在一旁眼珠子转得跟轱辘似的,一把将我拽到角落,冲着拥挤的前方使了个眼色,“他真是你表哥?”
我没懂这话的意思,挠了挠头,“有什么问题吗?”
她拍了拍我肩头,微叹道:“你不知道这里是狼窝,就差这么一只可以宰的羊?你啊,自求多福吧!”给了我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后,她向门外走去,“看好你表哥……”
春妮话里藏话,大致的意思我也猜得七七八八。想来还真难为她替我着想,我不正是因为羊软弱好欺,才给弄来的吗?瞅着和众人交谈甚欢的小王爷,我摸了摸下巴,开始了洗刷前耻的计划。
“阿呆啊,你可读过书、认得字?”
“读书不多,字还认识些。”
“阿呆啊,你家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几个兄弟姐妹?”
“我家住宣州,家中有一老母,就我一人,无兄弟姐妹……”
一群女人七嘴八舌地对着他开问,他从容应答,用的便是我骗他的那套说辞,倒也没露出破绽。我怕节外生枝,便将他拽了出来。
“阿呆啊,既然你来了这里,那就得干活,这样吧,先劈柴去!”我挥了挥手,对着他发号施令。
他愣了一愣,问我:“劈柴?”
他这么一问,我也蒙住了。劈柴本是最寻常不过之事,他怎么不懂呢?想来小王爷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没做过这等粗活。我一把将他拽到外面劈了一大半的柴火堆旁,指了指地上的斧头和木头,道:“就是把大的劈成小的!”
“大的劈成小的?”他自言自语了一声侧过头,一脸茫然。
这也不懂?我有些无语,卷起衣袖上前,竖起一根大木头,然后拿起斧头,看着他,“就这么砍下去!”
我抡起斧头用力,啪的一声响后,木头裂成两半,然后我又竖起了其中的半块继续示范。
“就这样,看到没?”我劈完之后站了起来,气喘吁吁地把斧头递给他。
他垂了垂眼睫毛似在思索,然后一抬眼,摇了摇头。
难道脑袋坏了连这也看不懂了?
我愤愤地抢过斧头又拿起一根大木头,重复劈了一遍问他,“这一下会了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抿了抿唇,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看着。
我一下子晕了,有些欲哭无泪,怎么这么笨?
我抡起斧头接着教,一遍,两遍,三遍……也不知重复了多少回,自己热得全身都是汗,腰酸得站也站不起,在那儿喘粗气。忽而,一只手伸到我的面颊边帮我擦着汗,体贴地说道:“笑笑,休息一下吧,我看你好像很累。”
累,我当然累!我侧头看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堆柴火,有气无力地道:“怎么样,这一下总该学会了吧?”
帮我擦汗的手微地一顿,某人唇角上扬,不慌不忙地道:“你不是都劈完了吗?”
劈完了?我忙转头一看地上,顿时有吐血的冲动。地上一堆碎木,大块的早已不见,似乎全都已被我劈完了。
我无奈地垂下脑袋。
“笑笑,你累了吗?我去帮你倒杯茶。”仿佛意识到我的恼怒而急于逃避,他转身便往屋子里跑。
整个过程太过自然,对着那消失的背影我不禁狐疑,他的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茶很快被送来,接过杯子,我两手抬起,目光垂下看着杯内,喝得分外忧心也分外小心,边喝边瞟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笑得憨厚,一脸认真地举着袖子给我扇凉风,就是没半点异样。我稍稍安心了,却是不死心。
我沉思了片刻,说道:“阿呆啊,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我进入屋中拿出了一个口袋,口袋里是一些杂粮,芝麻绿豆红豆大豆的大混杂。既是有心刁难,自然得有点难度。我将口袋往他跟前一递,“帮我把里面的绿豆芝麻等等全都分开。”
小王爷迟疑了一下,问道:“急着要?”
其实,这是前几日逮耗子弄混的,厨房都是懒人,要分开得一粒一粒挑,一时半刻不缺这些东西也就没谁愿意费这神。我点了点头,很是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一个时辰之内,等着下锅。二少爷很难伺候,搞不好就会被踢出府!”说完我便离开,而意图再明显不过,自己挑,我不帮你。我心想这一下他得抑郁上一阵子了吧。
我想得是好,可现实却有那么些难以尽如人意。半个时辰之后,我优哉游哉地前来检查,盼着他一看到我便扑上来抱着我的腿说:“帮我吧,帮我吧,求求你帮我吧!”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某人坐得舒坦,而面前的桌上,芝麻是芝麻,绿豆是绿豆,就连小石子渣渣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惊诧万分,努力地睁大眼睛,闭了闭又再睁开。才半个时辰而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先用筛子分出芝麻和其他东西,然后根据重量不同,筛一筛便全分开了……”他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面前的容器,笑着看向我。
我沉默了一下,转头便走。
好吧,失了忆的赵玄息也还是赵玄息,他的本性还是狡猾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百般刁难,却不知他运气太好还是脑子没坏,总能应付过去。他没被整趴下,我倒是整日想着整他想得两眼昏花。
实在受不了了,我怨气深重地问他:“阿呆,你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你总要和我过不去?”
他一脸无辜,支支吾吾,“笑笑……什么意思啊?”
“你以前整我不算,现在又来气我,难道不是吗?”
他顿了一顿,嘴角缓缓牵起,带着丝丝羞涩,“你生气的样子很可爱……”
我算是明白了,不气死我他不安心。我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奉上了一句警告,下次我出现的地方不准他出现。我这是肺腑之言,千真万确。
孰料这话才说出去,第三天一大早李婶什么都不干先拉着我说:“笑笑啊,是婶子不好,要早知道你和阿呆是这么个关系,还跟他提我那侄女干什么呀……”她说话时一个劲地盯着我看,观察着我的脸色,看得我莫名其妙。
她的侄女和阿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迟疑了一下便要发问,刘叔来了,看了一眼李婶,冲着我招了招手将我喊到一旁,一副“我是为你好”的神情道:“笑笑,你也知道我闺女,又温柔又漂亮,比你强不知多少倍……”
“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别老缠着阿呆,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啊,男人的心不在了,你用这些也没用!”说着,他摊了摊手。
我呸!到底是谁缠着谁,你们有没有带着眼睛来看的……
“笑笑,笑笑,笑笑……”连着几声火急火燎的大嚷,我侧过头看向门外,春妮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拽着我往外跑,“喂喂喂,你怎么还杵在这儿,早跟你说看好人看好人,现在好了吧,都要被人拐跑了你还不紧张……”
被他们三个人一搅和,我彻底晕了。我甩开春妮的手,扫了一眼神态各异的三人,清了清嗓子,“一个个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才问完,管家大叔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我,道:“笑笑,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平日里也没见这么热闹过,我彻底好奇了,收敛了一下神色,跑到了外面追上了管家大叔,问道:“什么事情啊?”
管家大叔眉头紧锁,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这一看把我看紧张了。他郑重其事地问我道:“笑笑啊,我就问你一句,阿呆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呆是我表哥!”
“既然只是你表哥,为何你醋劲这么大,不愿见他啊?”
“啊?”
“其实呢,你不说实话老人家我也看得出来,阿呆对你可是好得没话说,你也对他有意……”
话说到此,我懂了,就因为我对小王爷的那道禁令……真是让人崩溃的一群人!
我抬起手来打断了他,受教地点了点头,抱拳道:“管家大叔,我明白了!”
“明白了?你真明白了?阿呆这小子是笨了点,不过老实憨厚,长得也俊俏,我就喜欢这样的,只差没个闺女……”
以前在家听师父唠叨,现在在这里听管家大叔唠叨,我看他说得一脸陶醉,抱着耳朵悄悄地溜了,心里却只觉得憋着一股气,这杀千刀的赵玄息,我还当真就拿他没了办法……
为了消除大家的误会,我只得再把人给喊了回来。后面的日子不用说也猜得到,我是过得多么悲苦,好在我小而强大,什么都能顶得过去。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七夕。这些日子我忙着对付小王爷,竟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到了厨房看着满屋人在讨论晚上看花灯才知道误了事。我满院子地找春妮,找了一圈没找到,想着她是去找一叶眉,于是拔腿就往外跑,远远地便见着一个熟悉的人影“飘”来。
若在平日,我断然不会想到用这个词,委实今日她穿得太过飘逸,教我误以为看到了脏东西。
“凌笑笑,你往哪儿去?”莲碧一声轻唤,带着七分欢愉三分喜庆,倒是比平日里和善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