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的细雨,天气终于转晴。又是一夜东风,花园里的桃花竟然全开了。千叶兴冲冲地拉着我到园子里赏花,无意间看到几只衔泥的燕子,飞舞的蝴蝶,我恍然想起这又到了春天。
时间过得飞快,辗转三个多月,我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的义妹,冠上了千金之名,纵然一切来得莫名其妙。
千叶采了一枝桃花送到我面前,看我闷闷不乐,她问道:“郡主,你不高兴?”
我说:“花再好看我也是被关在园子里看,你能不能再去给王爷说说,放我出去?”
“呃……”她迟疑了一下,缓缓收回了桃花,一脸的为难。
早知道说了会是这结果。我闷叹了一声,望向了飞起的燕子。
千叶是摄政王秦佑之派来照顾我的丫鬟,今年十五岁,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可就是太聪明,我不太喜欢她。
我常在想一个问题,是普天之下的男人都有软禁人的癖好,还是我天生命里犯贱该被人囚?从杨二少到小王爷,又到秦佑之,我依旧没能改变做阶下囚的命运。我看千叶这小姑娘八成和当时的琴瑶身份一样,是来监视我的。
她蹙着眉头思索了一刻,忽然喜笑颜开地问我:“郡主,听说有人送来了一只孔雀,你要不要去看看?”
“没兴趣!”孔雀有什么奇怪,孔雀蛋我还吃过呢!
“那王爷的逐月生了小马驹……厨房来了新厨师……还有新进城的杂耍班子……”
没有新意,无聊不无聊?我意兴索然地转过了头,打断了她的话,“能玩的也都玩遍了,能看的也都看过了,还有没有新花样?”
有人恰巧接话,“那你觉得做什么才有趣?”
我张口便道:“当然是能出去走走看看,到处转转啦!”说完一转头,我猛地一怔。秦佑之站在走廊上笑得一脸和煦,边笑边向前走来。他身上的蟒袍还没有换掉,应该是早朝刚刚归来。
看到他,我总是有着很复杂的感觉。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温润得好似当初还在凤仪书院时一样,脸上时常有着儒雅的笑容,可这一身蟒袍闪耀,谁还能当他是十多年前的穷酸书生?
千叶赶忙行礼,我好奇道:“佑之哥哥,你今天不用处理公文吗?回来得可真早!”
他笑道:“朝中没什么事就先回了,一回来就听到你在抱怨,怎么,谁惹你不高兴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年头,难道人都喜欢这样?我叹了一声,道:“树都绿了,花都开了,怀孕的老猫都下崽了……”
他竟似毫无察觉,不慌不忙地看向前方,“是啊,春天来了,飞燕也该嫁人了!”
我听得一怔,赶忙扭头看着他。
他微叹了一声,看着我道:“出去转转吧,今天天气不错!”
“哦,去哪儿?”好好的心情都被他莫名其妙的话给破坏了,心底有些忐忑。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抱怨在家无聊吗?”他缓缓转头。
“哦。”
能出去我求之不得,也不再追问,回屋换了身衣裳就跟着他上了街。没有乘车,我们一路步行。
差不多两年没回来,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车水马龙,人流涌动。以前常跑的店铺有几家关了门,也有不少新开的。一路见了不少熟人,打过招呼之后,却还有人无聊地拉着我问前年我被人追杀那事,我一一给他们讲过,顺便跑了一趟把我弄去扬州的那家棺材铺。
想当初他们家坑我坑得狠啊,拿了五百两银子就把我一个人丢在了扬州,不然我也不会遇上杨二少,也不会遇上失忆的小王爷,更不会受了那么多的穷罪。我想,今日有秦佑之作陪,怎么也能讨回个公道吧,于是便气势汹汹地去踢馆了。岂料一到那儿便见着大门紧闭,上面贴着四个大字:关门大吉。
望着那红纸黑字,我忍不住默默地流泪了。我日也盼夜也盼,等的就是今日来踢馆。这一下可好,白忙活了,谁能有我惨?我伤心着,耳边传来了秦佑之略带迟疑的声音。
“飞燕,你还好吧?”
越是有人安慰,我心里越是堵得慌。眼瞅着递来的帕子,拿到手便眼泪鼻涕地擦了一把,一抬头怔了怔。
“花脸猫,怎么又哭了?”有人挑着眉头,一脸轻佻地瞅着我在笑,笑得极为欠揍。顿了一顿,他对着秦佑之行礼,“见过王爷!”
“这么巧?”秦佑之缓缓地打着招呼。
自从那日谈话之后,我看到杨二少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总想躲开。只是他还没有回扬州,我颇感意外。
“飞燕,还不快见过杨大人!”秦佑之看我发呆,便提醒道。我嘿嘿地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和他打着招呼,彼此对视再也没了以前的轻松。
“听说西山的桃花开了,不知王爷、郡主可有兴趣结伴同游呢?”
“桃花啊……飞燕,你说呢?”秦佑之犹豫了一下,转头看我。我只想到处转转,哪里都无所谓,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后,便听得两声“请”字,他二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
“京城十景,听说最美便是西山桃花,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很多人慕名而来一睹胜景,今日定要好好欣赏一番!”路途不近,一路上没人说话难免尴尬,杨二少寻着话题,边走边说道。他忽地一顿,看向了秦佑之,“听说王爷最爱的便是桃花?”
秦佑之眸光动了动,笑容有了一丝僵滞。杨二少够敏锐,意识到对方的失态便不再继续问下去,只是疑惑地蹙了一下眉头,又开始其他的话题。于是,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望着那侃侃而谈的二人,我微微叹了一口气。其实,刚刚那一幕我看得真切,老实说并非杨二少失言,只因那是秦佑之的心病。
桃花并非秦佑之的最爱,最爱它的是我的大表姐夕云。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欢乐的,悲伤的。经历过了,有的人选择了遗忘,有的人放在了心底。在秦佑之的故事里,总也离不开那样一个人,我的大表姐夕云。
十三年前,我表姐女扮男装到了凤仪书院,结识了当时在那里读书的秦佑之。那时我太年幼记不得许多,隐约只记得凤仪书院四周植满桃花。春天一到,桃花烂漫,天地化作一片绯色。表姐在树下舞剑,秦佑之弹琴,落英纷飞,流水汩汩,因为有了这一对璧人,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陪衬……
表姐说,那时她梦里想着的也是秦佑之会娶她,唤一声她的名字。
说是阴差阳错也好,说是造化弄人也罢,秦佑之最后娶的人却是当朝长公主,那个早已入土的女人,苦恋了他四年的表姐却被抛在了一旁。
我问过他,你爱表姐吗?
他从没有回答过,只是看着那朵早已褪色的桃花,久久不曾移目。
后来,表姐遇到了表姐夫嫁做了人妻,秦佑之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再后来,他不顾一切地要和表姐重温旧梦。可惜错过了永远不会再来,遗憾终究是遗憾,直到表姐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始终还是输给了表姐夫……
失神间,听得杨二少的声音又起,“好一个人间仙境,这便是西山桃园了吧?”我抬头看去,不由得一惊。整座山上都开满了桃花,一眼看不尽,好像坠落的云霞,绵延而去全是那艳丽的颜色。
“夕儿……”
一声低喃,我和杨二少都是一惊。秦佑之满目惆怅,望着花海自嘲地笑了笑。
杨二少劝道:“王爷,逝者已矣……”
秦佑之却是缓缓看向了我,问:“飞燕,你恨我吗?”一句说罢,杨二少的脸色沉下,再也没了笑容看向我。
看着他二人,我缓缓地垂下了眼睑。
恨?我对这个字没什么概念。不恨?心里的确不舒服,极为不舒服。
那一夜,我和小王爷回到了寨子。我们见到的是一片狼藉,映天的火光,地上躺了一堆中毒昏迷的弟兄。二表妹抱着孩子,哭着告诉我表姐在里面,要我去救人,而我们却被那群青衣官兵给包围了,根本无法行动。
我搞不清状况,傻愣愣地盯着熊熊燃烧的屋子。亲身经历过大火我倍感恐惧,听着那爆裂声都吓得发抖。小王爷抱着我,将我的头按在他怀里不让我看。可我却听得见烈火之中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忍不住探出头去,便看到秦佑之颓然地走了出来,神情狼狈,发丝散乱,白衣上也沾满了灰尘。
“佑之哥哥……”我大惊失色,挣开小王爷的怀抱便想向前。秦佑之的身后站着一人,却是表姐夫,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火海之中,任由那涌动的气流卷起衣衫飞舞。而表姐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二表妹泣不成声,跪倒在地。
我呆呆地看着前方,仿若遭了雷击。
山风呼啸,呼呼啦啦,好似一支离别的歌,不成曲不成调,却又不断徘徊回响……
“夕儿到死想着的都是你,是你一手毁了她!”秦佑之挑起地上的一把刀子朝着表姐夫踢了过去。
表姐夫嘲讽地一声轻笑,望向了咣当落地的刀子。
“拿起刀,我要和你决斗,我要让她知道,为你而死,是多么的不值得!”秦佑之自己也抽出了一把刀,指向了前方,“任景墨,拿起你的刀!”
表姐夫怜悯地扫了他一眼,亲吻表姐的额头。
“任景墨,你听到没有?”
表姐夫看着怀中的表姐,脸上带着笑容,毫无动作。
秦佑之无法自控,扬起刀子便冲了过去。只听得一声刀刃入肉的声音,我猛地朝表姐夫看去。他眉头猛地蹙起,深深的,只是下一刻却又舒展,脸上带着笑容跌跌撞撞地转身向前,背后插着把刀子。黑色的袍子已被鲜血浸透,染成了深褐色。
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秦佑之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太多的悲愤想要发泄,到头来一刀却让所有的一切成空,是怒是愤,最终却只有一句,“为什么不还手?”
“无论如何你都是输掉的那一方,斗了这么多年,你终归不如我!”
表姐夫一声大笑,跪在了地上。我惊恐地瞪大眼睛,却是看着他吃力地将表姐的尸体平放下来,自己躺在了她身旁。他紧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看了她一眼后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到死,他们的手都是握在一起。我不懂爱情,却也被震撼。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碧落黄泉,永相随。
这是他们当初的誓言,却是一语成谶,让人欷歔,让人感伤。到了最后秦佑之也没能赢过表姐夫,他杀了他,却也一刀砍断了自己最后的希望。他失去的是表姐,输了的却是自己,是自己一手操纵的命运。
我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天空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下来。有着这样一个爱她的丈夫,表姐始终是幸福的。世间又有几人能得到这样的真爱呢?
“飞燕……”
耳边传来一声唤,我缓缓转眸。杨二少站在秦佑之身后,他的眸子映着火光,亮得灼人。他缓缓向我走来,一把拽开挟持我的人,定定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惊讶大过悲伤,我迟疑地看着他。虽说小王爷告诉我他引来了秦佑之,可我从不认为他们是一伙,或者会站到一处。
他一下将我抱住,紧紧的,不留一点缝隙,之后疯狂地亲吻我,恨不能将我吞下糅入身体里……
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没有期待,没有动过心,可依然会难受。扬州种种再现,却是化作了镜花水月。
“痛……”
一声低吟,杨二少僵了僵,渐渐地放开了我。适才的动作太过猛烈,我脖子上戴着的玉璧被他扯下掉在了地上,那是在扬州时他给我的东西,一下子如同我的心一般变得粉碎。
杨二少剿匪有功,子承父业,正式被任命为扬州节度使。小王爷擅自离京被押解回京关入大牢。因为老王爷的关系,小皇帝法外开恩将他软禁在了郑王府。我被秦佑之带回了京城,封为郡主。
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亲人的离去,朋友的背叛,似乎天都要塌了下来。当时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难以说明,只是我知道了一种感觉叫做痛,痛起来锥心刺骨,比死都要难受。
赏花完毕回府之后,秦佑之画了一幅画。在一株桃树之下,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手握长剑,翩然起舞。府中的丫鬟们看到画都说画中人是我,其实我不爱舞剑,也没有这般英姿,除却眉目的三分相似,那神韵气质分明就是表姐。
不久,闲得发慌的小皇帝终于打起了我的主意,一道圣旨将我指婚给了杨二少,五月十六日起程往扬州完婚。
唉,我早知道当这个郡主不是好差事,果不其然,这才四个月就让人觉得碍眼了。
王府上下一片喜气,秦佑之带头张罗婚事,披红挂彩好不热闹。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我一点都喜不起来,反倒是心里头空荡荡的,苦闷得慌。
秦佑之时常来找我聊天,帮我排遣苦闷。可一看到他,我总是忍不住想问,到底他让我做这个郡主是因为对表姐余情未了,还是早有预谋。杨二少的顺从,小王爷的被软禁,表姐夫妇的死,还有我的封赏,是不是也都是他一手策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