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真的很苦。
清晨,白少枫揉着一双无眠的双眼,走出别院,看见茅亭中抚了一夜琴的谢明博。凄婉绸绵的琴曲,让整个巷子都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一宵之间,清儒的容貌竟苍老十倍,发间斑白如雪花点点。和那日在雅风茶室初见时谈笑风生之人相差太远。
他心中的讶异不可不随之扩大。
谢明博哀痛的面容憔悴得太骇人,他无法体会所爱之人与自已生离死别的无助和心碎,叹息地回转身,不忍再看。
院门前,一身便装的慕容昊冷漠俊伟的面容也是满脸讶然,相随的几个侍卫更是目瞪口呆。
“谢先生这样已多久了?”低柔如棕凉水声的嗓音,透出一抹关心。
白少枫这才发觉院中多了几人,微笑颔首,低声说:“整整一宿。”
“你为何不安慰他?”慕容昊不悦地问。
“有用吗?”清丽的容颜闪过苦笑。
“让我看看他。”冷然的声音加入坚硬。
“我认为你还是到书房坐坐为好,谢先生的心结,无人相帮。那夜,你不是也由着他在雨中嘶吼吗?”
慕容昊揣测地看着他,翩然转身朝书房内走去。
谢明博独自居住,没有亲友。现下他们三人住进来,家中象多了许多人,柳叶顺手接下一些家事。
递上两杯茶,柳叶退了出去。慕容昊看到书房桌上有本翻开的《吕氏春秋》,斜睨了白少枫一眼。“你看的书?”
他点头,“无事,从谢先生书橱中拿来看看。”
“哦,少枫欣赏吕不韦?”
“我当故事看。自古以来,无论英雄还是奸雄,都有很丰富的人性,都有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许多事不是凭好与坏来分别的,在商言商,在事论事,在那个处境,换了谁都说不清自已的行为。作旁观者容易,而当局者迷不迷不知,但身不由已是很有可能的。我不殊人,人却殊我,是坐等其亡,还是谋求生路,谁都会舍前而取后的。跳开历史的圈圈,回首远古,每一部宏伟的史记都是饱满的情节,偶尔翻翻很有趣味,与欣赏谁无关。”
慕容昊挑起剑眉,为白少枫另类的说词心中暗暗叫好。他不仅琴弹得好,对世事清晰的审视更是别出一格。与许多迂夫子繁琐的说教、枯燥的讲解不同,他深入浅出、娓娓而谈的话语更能引人入胜。
他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神凝视着白少枫,未料,他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回避他冷得足以冻毙人的目光,清澈似水的眸子反而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刻薄无礼。
他猛然感到如得此人,做臣做友,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少枫住得习惯吗?书温得如何?”他沉静地看着他。
白少枫不敢对视他,“住得很好,但是因为自小没有正正规规跟着夫子读书,那些八股文章,我读得费劲。”
“呵,”慕容昊扬起头,颇有深意地一笑,“你认为我会相信你讲的话吗?一个才智过人的书生,说读八股文费劲?哈,本朝第一大笑话吧!”
“人生在世,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是快乐的极致,作为堂堂男子,如能得此一样,也算小有成就。但我生性淡薄,对功名一事没有兴趣。”白少枫不想编理由了,索性挑明态度。
“难道你不想光耀名庭?”
白少枫微微地叹口气,唇畔绽出一朵温和又无奈的微笑,什么也没说。她一介女流,如何光耀门庭,刚刚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讲讲罢了。“我家兄长已让门庭光耀,我就躲在他背后,沾沾光吧!”
“民间不是有句谚语,说各房点灯各房亮吗!你兄长是你兄长的功名,你是你,怎么,怕考不上?”慕容昊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眉头微皱,喝惯了谢先生泡的茶,眼前这碗就如白水一般,他一下把碗推远。
白少枫含笑看着这一切,“柳叶还需要学习,公子今日就将就些吧!”
那神情就象是母后拿独立的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慕容昊惊住了。
“考不上很有可能呀!你看我连秀才都不是,凭什么去考呀!莫公子,民间不识字但会唱戏文、对对联的人多着呢,你高看我啦!”他很自谦,很低调。
“能不能参加科考,是我的事,你不要管。你如果象你讲的那样,去证明下给我看啊!”慕容昊可不是好容易对付的,就凭白少枫漏洞百出的几句话想蒙住他?
“这是大事,我能否等兄长回来商议下?”白少枫虚晃一招,不再直面迎接了。
慕容昊主意已定,不再过问他的意见,顺他的意,避开此招,换个话题,“少枫,你很在意你的家人?”
白少枫笑得有点勉强,“嗯!”他是很在意他们,可他们在意他吗?除了兄长,其他人对他的在意,还不如白夫人怀中的那只狗呢!
“少枫,如果你因事与你家人生下嫌隙,你会如何呢?”他脱口问道,积在心底许多结,渴望着诉说。
白少枫眼神一暗,“有家人爱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小小的嫌隙哪能隔断血缘,几句口角,一点小误会,过一两日还不都过去了。我很羡慕双亲齐全的家人。”
“你读史记,不知多少帝王家,父子相残,换作你是其中一方,你还会这样讲吗?”
“帝王家呀,我体会不到。但坦坦荡荡做人,以不变应万变总不会错的。”
“此话怎讲?”
“父子相残,也不就是为了一统天下的王位吗?说起来万岁万万岁,其实最多也不过百年,何苦相争呢?坐了那皇位,高处不胜寒,失去许多常人快乐,不见得有多风光,其中滋味,只有上面的人自已知晓,说不定是骑虎难下呢。呵,如这样的认知,那么天大的变化也不会对自已有什么影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命使然,就肩负起江山的责任。如果错过,那就做自已份内之事,享受自由自在的时光,有何不好?”
“退亦可,进亦可,过好每一日,不想太多。不急功近利,患得患失。是这样吗?”
慕容昊兴奋得眼眸发亮。
“嗯,嗯,一颗寻常心。”室外,风雨满秋的琴声戛然而止,白少枫随口应着,转身向外。谢明博闭上双眼,呆呆地坐着,十指上血迹点点。
白少枫慌忙跑出,走进竹亭,悄悄从谢明博手中挪开琴。“不,”谢明博红肿着眼,护命似的抢过。
“我弹给先生听。”白少枫轻声说。
谢明博松开了手,傻傻的看着白少枫。
白少枫含笑点头,温暖的目光柔和地抚慰着他。手轻柔地抚弄着琴身,用指尖呵护琴弦。悠扬的古韵响起,落一地细碎如珠的乐符。初时的琴声是柔婉的,可渐渐便转入低回,幽怨一丝渗到秋色里,弥散开去,如泣如诉,无限凄楚,慢慢又趋向柔美的独语低吟,尔后渐低渐远,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谢明博的双目随最后一个琴音的消逝,倚着琴架,缓缓入睡。
白少枫轻轻地招来宗田,让他背起谢明博进屋安睡。小院重归清静,他轻拍心口,长舒一口气。
“刚刚是什么曲?”一直站在窗前的慕容昊步进小院,俊眸扫视过他。
“安神曲。这首曲并没有固定的曲谱,迎合听者的心情,变化不同的曲音,让听者心宁神静,轻松入梦。”
“是吗,我第一次听说。”慕容昊好整以暇地说。“少枫对琴的造诣好象比对八股文深很多。”
“古琴大小适中,一个人可以携带一张,跋山涉水,都无影响。旅途中,有张琴,纵使深山幽谷、穷乡僻壤也不会寂寞。古琴声音柔和,同人的气息相适,容易使人接受。心情愉快或烦闷,都可让她来排泄。我真的很喜欢她,而且每首琴曲都有一个优美的故事,让你弹奏时,不知不觉就进入了那种竟境之中。而八股文章,为官者,公文所用,我一介平民,不需太喜欢!”
“说一个来听听。”慕容昊撩开袍角,坐在他面前。
白少枫轻笑摇头,“太多了,也不知从何说起。以后我们再聊,如何?”
慕容昊沉默了一会,说道:“少枫,每多认识你一点,就会渴望靠你近一点。总觉得你有身上有无穷无尽的情趣,与你一起,一切都有了崭新的意义。同样读八股,你能读出不同的见解,同样鼓琴,你能寻出不同的深意。同样是布衣,你风雅倜傥,谈吐不凡。对人生这样看待的人,如做臣子那是帝王修来的福份啊!”日日与一群老谋深算、循规蹈矩、顽固不化的大臣共事,他不知觉也老成了许多,朝中如多几个白少枫这样的大臣,那不亚于飘进一缕清新的微风,让人心旷神怡。
他不能错过这样的少年俊才。
“少枫,今年的秋闱大试,我等你!”慕容昊认真地说。
“啊?”白少枫俏皮扬起眉,“除非你是监考?”
慕容昊举起手,轻对他的掌心,“一言为定!”
“我是开玩笑的。”白少枫撅着嘴,这莫公子还当真。“我突然好奇,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好象你什么都不在意,好象你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民间有许多传说,说皇上微服私访,查明怨案、救民于水火什么的,但是但是那个皇上好象年岁很大,你。。。。。。。”
慕容昊宠溺地拍下他的头,“这些话不可以随意乱讲。这里可是京城,知道吗?你从现在往后,给我好好温书,其他都不必管了。”慕容昊以权威式的口气说道。
“你到底是谁?”白少枫盯着慕容昊认真沉静的黑眸。他不是谢先生的一个朋友吗?
“哦,这个你日后自然会知道。”他的身份会让这少枫吓住的,他想看着他自由畅谈、欢快弹琴,不想因身份让他与自已疏离。他喜欢现在这样的相处。
“我对秋闱大试真的不感兴趣。”
“我感兴趣。因为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现在我们这样不可以做朋友吗?”白少枫不解了,在他心中,早把这位尊贵的公子视作朋友,难道他认知的朋友与公子所讲的朋友不是同一个意思?
“少枫,”慕容昊自然地唤着他的名,凝视着他闪亮的眼眸、清秀的素容,有种无可言喻的安心感。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已,“这样做朋友,我嫌不够,我想你离我近一点。”最好能高中,他就可让父皇任命白少枫为太子詹事,日后,就可留驻东宫,日日相伴。
“近一点?”秀眉轻蹙,白少枫越来越不懂他的意思了。
“有一天,我会细细讲给你听。现在,好好温书,行吗?”他冷然的寒眸不自觉泛起恳切的光泽。
“我。。。。。。”白少枫有苦说不出,傻在那里。
“我答应你,我得你这样的挚友,你也会多一棵可以为你护风挡雨的大树。”
乱了,全乱了,越说越离谱。但看着他这么苦口婆心,白少枫无法拒绝,黯然地点点头,“我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