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快拍了拍李理的肩膀,说道:“放心吧,只要三儿的心态放正,拿下这盘棋不成问题,毕竟他的实力摆在那儿,而且对手对他又缺乏必要的了解,相信我,输赢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三儿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李理也笑了,说道:“温哥,我是不是有点失态了?”
温快摇摇头说:“三儿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
李理说道:“温哥别这样说啊,咱们不也是朋友吗?虽然相识的时间是短了点,可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除了三儿,我还有几个发小,在我好的时候,谁都会锦上添花,可是一旦走了背运,一个个他妈的溜的比兔子还快,谁还拿正眼瞧你啊?也就是三儿,不管我李理是个老总还是一个乞丐,始终都把我当成兄弟看。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让我为他办过一件事。有时候,我自己感觉到自己混的还算是有个人模狗样的,也曾想在物质上帮三儿一把,可是每一次都闹的不欢而散。后来我明白了,这朋友之间啊,讲的就是情义二字,要是在这里面掺乎点别的什么的,再讲彼此是朋友那就纯粹是他妈的扯淡了!所以说啊,这朋友之间只要有真情意,不在乎时间的长短的,你说是不是啊?温哥。”
温快笑了笑说道:“话都被你说尽,我还能说什么啊?”
李理哈哈一笑,说道:“好,不说这些了,和温哥扯了这几句,我心里也轻松多了,咱们只管等着吧。”
黄鹤楼上的棋局已经快进行到大官子的阶段了,棋盘上的局势依然是稻本落后。随着木森一招稳似一招的走法,稻本的心里也越来越急躁。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很奇怪,原本准备以不变应万变来对付木森的稻本,随着局势的不利,他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有着异与常人的冷静,而也因为木森这样的冷静,稻本自己却逐渐的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之中。稻本很清楚,自己这样的急躁只能是导致局面加快的崩溃,然而这时候自己的心念随着棋局的进程,仿佛已经是失去了控制,任是怎么的努力,也平静不下来。
木森落子时沉稳有力,总是缓缓伸出手,将子轻轻的放在棋盘上,然后随着他指间的用力,棋子总是会在棋盘上发出“乒”的一声脆然之声,加上木森脸上的那一脸的恬淡,都有意无意的向稻本昭示着棋局正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稻本微微的闭了眼,不让自己再去看使自己急躁的这一幕,他在心里强迫着自己要冷静下来。然而一闭上眼,木森那机械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又在稻本的脑海里不停的出现。
稻本急速的摇着手中的折扇,牙齿咬的紧紧的。他决定不再去想棋局,时间对他来说还有的是,他现在所需要做的是驱散自己心魔。
木森忽然有了种想抽烟的冲动,每次在自己长考的时候或者是局面占优的时候,他都会有这样的习惯。只是这样正规的比赛他是第一次参加,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场合里允许不允许抽烟。长长的吸了口气,木森强自压下了蠢蠢而动的烟瘾。
“接下来的一手,稻本应该会跳出了吧?”木森在心里暗自的猜度着。
木森对稻本这样的思考方式感觉到很奇怪,只是闭着眼睛,微微的倚靠着,仿佛这现实当中的棋盘没有他脑海中的棋盘来的更加的直观。
“很奇怪的老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由于稻本长时间的思考,木森的注意力也开始分散,他对稻本的这一举动产生了兴趣,却全然不知这是稻本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的无奈之举。
长考后的稻本出人意料的选择了一个打将,然后不等木森应手便兀自起身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原来,此时的稻本觉得坐在那儿,并不能完全的消除心头的烦杂与急躁,索性便离开这让他气闷的棋局,彻底的放松一下自己。
稻本这一站在窗边不要紧,楼下有眼尖的棋迷早已远远的瞧见,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都是抬头望去,顿时便起了一阵喧哗。
站在远处的李理和温快也被这阵喧哗惊动,李理顺着众人的目光向楼上看去,依稀瞧出正是稻本的身影。
李理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随即便转头对温快说:“温哥,三儿的情形怕是不太妙吧?我看稻本这老头还有心思看风景,显然是认为自己的局势还不错,否则哪来的这么大的雅兴啊?”
温快也是皱了皱眉毛,说道:“是啊,按照常理来说,只有优势的一方才会有这样的举动,不过、不过——”
李理急急的问道:“不过什么?”
温快说道:“我和稻本也有过几次交手,这个的脾气不大好,性格比较烈,对胜负看的也比较重,而且在对局时常常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对他的一言一行,咱们也不能以常人的标准来看待。再说琳风现在还在研究室里,如果三儿的局势已是必输的话,以我对琳风的了解,她会提前来告诉咱们的,而不会等宣布结果时才来告诉咱们。我看现在的楼里还很安静,也没有记者跑进跑出,咱们再耐心的等待一会吧,我估计三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的。”
李理点了点头说:“温哥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你这一说,我就放心多了。”
温快说道:“我也就是这么一猜,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大盘上的形式吧,也省的在这里自己吓自己。”
李理摇了摇头,坚决的说:“不去,要是去了话,我怕自己会更受不了。”
温快笑着问道:“那是为什么?”
李理叹了口气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以前看体育节目转播的时候经常是紧张的不行,领先的时候怕被别人追上,落后的时候又怕追不上别人,颠来倒去,光剩下紧张了,后来就索性不去看它,只等着最后的结果,输也罢,赢也罢,就那么几秒钟,好歹落个痛快啊!”
温快闻言笑了笑,说:“好,那咱们就不去了,其实我和你也差不多,尤其是看奥运会的时候,紧张的连心脏病都要犯了。”
两人说说笑笑,重又坐了下来,话题一转,两人又说起了各自喜欢的体育项目。
稻本的这一打将让木森也吃了一惊,原来稻本急躁之下竟走出了罕见的恶手。如果木森不应稻本的这手棋,而是在中腹直接的跳了出去,那么稻本苦心经营并赖以为战的模样将彻底的被破,木森所失去的只是角部的十几目棋而已。更为重要的是,木森仍然保持着先手,也就是说,木森可以利用早先打入的两颗棋子,从容的在白棋的阵营里活出一块棋来。
木森抬起头看了一眼仍在窗边看着风景的稻本,心中不由的轻轻叹了口气,这盘棋与他想象中的决战有着太大的出入。他开始以为这会是一盘激烈的棋战,至少会比他前两盘更艰难一点,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稻本中盘时就出现了这样不可原谅的恶手,在木森的眼里这盘棋已经没有任何的悬念了。
木森又看了一眼稻本,眼中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怜悯和同情,无论如何,以稻本这样的年纪还来参加这样的比赛,这本身就已经值得他去尊敬了。他忽然想起和稻本在赛前的对话,木森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想:“这样的一盘棋又怎能谈的上精彩呢?只怕这会儿稻本还没能醒悟过来吧?”
木森的猜测一点没错,此时的稻本正大口的呼吸着楼外清新的空气,在他的思维里已然出现了盲点,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刚才的那手打将。在他的心绪渐渐的平复下来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依然是打将前的局势。
在很多的时候,人们都有这样的思维惯性,认为一些事物是不可更改和不可忽视的,依照这样的惯性,思维里往往会出现盲点,也因为这样的盲点,他们会对面临的危险视而不见。具体到围棋里来说——无论是高水平的还是低水平的对局——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随手的原因。
此时的稻本正是犯下了这样的错误,他正施施然的从窗边踱了过来,全然不知棋盘上的变化已经是天翻地覆了。
稻本坐了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又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经过在窗边短暂的流连,他觉得现在的局面还有一搏的地方,他不相信对手会永远那样的冷静。他相信以自己的实力,只要对手有一丝的疏忽,他就可以一招制胜。他甚至想到了刚才在窗外看到的风景,他觉得这几天忙着准备比赛,没能好好的浏览一下这个历史名城是个不小的遗憾,他决定拿下这盘比赛后要弥补上这个遗憾。
木森看到稻本终于是坐了下来,不由的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是不忍心去看稻本醒悟后的表情。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木森似乎已经听到了稻本那颗狂乱暴躁的心脏在“砰砰”的跳着。一段凝固的寂静之后,稻本的呼吸急速的加快,凌乱且浑浊的气息几在木森的鼻端前飘荡着。
木森睁开了眼,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他觉得自己的表现还算可以,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窗外白云深处他一直以为存在着的那双眼眸。
稻本面如死灰的端坐在那里,木森的那一手跳便仿佛是一柄利剑深深的插入了他的心脏,他没有想到这盘棋会以这样的形式来结束,一分钟以前,他还自信满满要和自己的对手放手一搏。而现在一切全都结束了。
稻本在嘴里用日文喃喃的念着什么,忽然一伸手将满盘的棋子拂到了地上。
木森有些吃惊的看着稻本,这一幕是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的。在一旁担任记录的两位小裁判也大大的张着嘴,好半天才有一位想起去叫裁判长,匆匆的奔了出去。
稻本终于是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朝仍在吃惊的木森微微的鞠了一躬,说道:“请原谅,我有些失态了,有机会的话,希望能与阁下再切磋一盘。”
稻本说完,又冲剩下的一位小裁判微微的点了点头,以示歉意,便兀自转身离去。
木森定定的看着稻本转身离去的身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一切也真的结束了。
胜利真的到来的这一刻,木森反而觉得有说不出的空虚,稻本刚才的举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也因为这样的费解,他忽然对自己刚刚迈出的这一步有了些恐惧的心理,他原本以为逐渐清晰的出世的理念又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了起来。
木森惶惶忽忽的坐在那里没动,心头一片茫然。
漫漫的,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在木森的周围已经挤满了人群,闪光灯不停的闪烁着,不断的有人拼命的在木森的耳朵边问着什么。
木森如一尊佛一般的木木的坐在那里,任凭人们吵着,闹着,问着,他对周围的一切仿佛失去了认知的感觉。
忽然,他站了起来。
他用力的拨开人群,小心翼翼的将稻本刚才拂在地上的棋子一一的捡了起来,用手擦去被众人踩上的污印,又轻轻的将它们分别放置到棋钵之中。
所有的人都被木森的举动震惊了,纷纷的向后退去,让出自己脚下所踩住的棋子。
温快也走了上来,看见这样的一幕,心中便仿佛是被什么咬了一下,他转身对旁边的裁判长说几句什么,裁判长微微的点了点头之后,他走到木森的跟前蹲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帮木森收拾着散乱的棋子。
所有的人都仿佛明白了什么,一个个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剩下木森和温快两个人留在楼上。
木森放下手中的棋钵,走到了窗前,默默的抬头望着远处的悠悠白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温快站在木森的身边,手抚窗栏,悠悠的念着。
木森忽然轻轻的笑了笑,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没有辜负刘大哥的期望,我还记他曾经说过,说让咱们在比赛结束后,带着他去看一看在龟山上的古琴台,温哥你还记得吗?”
温快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想龟山上的那一曲高山流水也只有大哥这般灵性的人才能听的见,善鼓的伯牙也总算是多了位知音。”
木森轻声的说:“我想也是这样的。”
木森说完,眼光转处,正落在了温快手中抱着的骨灰盒。
其时,一只黑白相间的蝴蝶正在这盛载着灵魂的盒子上翩然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