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诸葛寒玉摘下了左臂上的那段挽纱。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已经整整七天了,当他拉开房门走出来的时候,等在外面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短短不过七天的时间,眼前的诸葛寒玉和七天前的诸葛寒玉却像是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只他见眼眶深陷,满脸胡茬,形容枯稿,哪里还有以前的半点勇猛英气。如果这样的他走在大街上,绝对会被人当成流浪的乞丐一样唾弃。
“哥哥……”宛瑟只叫了一声就湿红了眼眶,她心疼地拉着他的手问:“你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见诸葛寒玉呆呆地不回答,宛瑟自责地哭着说:“早知道会将哥哥害成这样,宛瑟一定会听爹的话不去安宜找哥哥。如果哥哥不知道皇上准备赐婚的事,如果哥哥不回来找尹姐姐,哥哥就还是以前那个威武善战的大锦第一将军,还是最疼宛瑟的哥哥,都是宛瑟害了哥哥!”
“不是你害了我”诸葛寒玉终于抬眼看着宛瑟,语气平静却能听得出里面包含着极致的痛苦:“是我自己害了自己,不关你们的事。”
宛瑟这时才发现他肩上背着一个包袱,心里顿时涌起一种不好的感觉:“哥哥,你要去哪里?”
诸葛寒玉伸手怜爱地抚了抚她额边的发,满是愧疚地叮咛:“我去安宜见见兄弟们,战事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可你怎么没穿盔甲?”宛瑟的眼神越过他,看见那身曾陪着他征战沙场的闪亮盔甲被整整齐齐地挂在制特的木架上,透着一股被主人从此搁置放弃的悲凉。
诸葛寒玉的眼神冷如灰稿:“现在的我不配再穿上它,我已经失去了公平公正的心。宛瑟,如今我实在没有勇气留在京都面对这一切。此去安宜交待好了军中之事,我准备去游历天下。看一看天地人情事故,寻一处幽净的地方或许会住上几年。等到心神宁静之时,便是我回来之日。我已经跟爹说过你与程启的婚事了。爹答应过,待大战停歇之日便会为你和程启行大婚之礼。我走后,你和程启要好好照顾爹。”
“哥哥,宛瑟不想让你走”宛瑟抱住诸葛寒玉大哭:“哥哥从小最疼宛瑟,宛瑟大婚怎能没有哥哥在场祝贺?况且宛瑟自从在爹和哥哥的呵护下长大,哥哥走了宛瑟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好这个家。”
诸葛寒玉眼神微微跃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程启会帮你的,嫁了人之后你就真的长大了,凡事要学会担当。”
诸葛良候得了下人的消息赶过来,看见宛瑟抱着诸葛寒玉哭,又听了他们的对话,心里顿时明白了,脸上现出悲凄之色——想当初他这个儿子是多么的优秀出色,是大锦顶天立地、一呼百应的大将军,如今怎么就落到了要避走它方才能寻得心安的地步?
但他明白,即便怎样心痛和不舍,他却不能留住诸葛寒玉;
如果他还想这个儿子再站起来、再有一番作为,他就只能放他暂时远走,让他去寻他心中的安宁。
诸葛寒玉也看见了诸葛良候,不过七天不见,诸葛良候似乎更苍老了,头发和胡须都蒙上了浅浅一层暮白色。
此刻的父亲,看不见昔日朝堂之上的精明睿智,看不见身为右相的威严气度,也没有平日严父的肃穆严厉;有的只是人到晚年的苍凉,和心痛子女的悲伤。
诸葛寒玉眼眸中的愧疚之色更重,但他却不能为此而改变离去的意念:“爹,孩儿要走了。”
诸葛良候还算清明的双眼中泛起有些浑浊的泪光,他紧抿着唇额上皱纹在瞬间加深,似理解又似痛苦地一个劲地点着头,半晌才长叹了一声道:“嗯,走吧,早些走,早些回来。”
“爹——!”
宛瑟忧伤地叫了他一声,满带乞求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责怨他说:“您怎么能答应让哥哥走,您怎么不把哥哥留下来?”
诸葛良候语气悲凉却十分理智地对她说:“宛瑟,让你哥哥走吧。如果你还想让他站起来,你就放手让他走。但是寒玉,你要记住,我诸葛家就只有你一脉单传了。你想去哪里爹都可以不管不问,可你不要让爹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不要让爹背上断绝了诸葛家香火的罪名,这是爹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
诸葛寒玉的眼眶红了,他轻轻掰开宛瑟紧抱着自己的手,无声地冲诸葛良候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离开了这个温暖熟悉的家,他甚至没有骑自己的战马。
“哥哥!”
宛瑟哭着一路小跑追到门口,冲着诸葛寒玉的背影喊道:“哥哥一日不回,宛瑟便一日不完婚。哥哥永远是宛瑟心中的英雄,宛瑟等哥哥回来!”
诸葛寒玉的脚步略微顿了一下,一滴炽热的虎泪滚落,砸在他脚尖前的青石地板上,仿佛刺穿了他的心。这里有他无法面对的痛,这里也有他无法割舍的牵绊;可他现在非走不可。如果他不走,他怕自己会溺死在这纠结的情绪中,他知道这不是父亲和宛瑟能承受的痛。运足十成功力,诸葛寒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京都。
六天后,也就风含影的死讯传开后的第十三天,尹云初接到了一封来自安宜的信,是子齐写给她的:
尹兄弟:
虽然不敬,但兄弟们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你。
将军此次回来安宜最后一次交代了军务,他将葛副将擢升为代理大将军,擢升程启为代理副将协助葛副将协商管理军中军务,然后连夜离开了安宜不知去向。
对于风少侠和尹兄弟之事,将军未提只言片字,但子齐远在安宜亦有所耳闻。子齐心中有一言不吐不快,望尹兄弟见谅。
子齐跟随将军多年,深知将军秉性。若非情到极致,将军不会舍下重逾生命的军人尊严。将军在理虽有过错,在情却并无罪孽,怨只怨尹云唯有一人且不可分割。
望尹兄弟看在昔日兄弟们曾并肩作战的情份上,在皇上面前替将军开脱几句,勿要使其绝望之下的举动连累了右相与宛瑟小姐。归根究底,此错不在将军一人,子齐愿一死替将军赎
错。
子齐,敬上。
尹云初紧紧握着那千里铁骑日夜兼程送来的信,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但她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喜怒,眼神也平淡如水,不起半点波澜。
玄帛坐在她身边就着她的手也看了那信,小心翼翼地说:“作为一个将帅,私自移交帅印离营出走乃灭满门的大罪,他当真以为朕不会治他诸葛家的罪吗?”
尹云初淡淡地抬眼看着他,语气缥缈地说:“在这种时候,你真能治右相的罪吗?”
玄帛语塞了,但却从她眼中看不出讥讽的意思,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这种陈述的方式让他很难接受,就像一个一直靠伪装生存的人,突然被人一把揭去了赖以生存的假面具一样尴尬。在这样的她面前,他心里一切的丑陋都像被扒了开来晒在太阳底下,让他很难堪。
他从不知道,原来她可以这么刻薄。
“云初……”玄帛试图转移话题,但被她这么冷冷淡淡地看着,他真的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好。
他的窘迫和努力她都看在眼里,可她再也不会为了那带着欺骗的深情感动。曾经的她为了这带着欺骗的感情将风含影伤得那么重,可惜直到他死了她才明白。如果她再犯同样的错误,难道她要让他死后的灵魂都不得安宁吗?
——不,他可能还活着,他说过再相见时就相守。
尹云初定定地、静静地看着玄帛,眼神呆滞,心里想的却全是风含影,心里小心维护的是那一抹缈茫的希望。
她在等,等风含影活着来找她、或鬼魂来入梦;无论他是生是死,她坚信他一定会来找她。
他一天不来,她就等一天,
一年不来就等一年,
一辈子不来,她就等一生一世……
只要她一直一直等着,亿万年的时光他们总会再相见的,一定会的!
玄帛无奈地捌地脸不看她这空洞的眼神,温柔地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既然你不打算计较这件事,寒玉那边,我也不会追究。它日他若回来,他还是我大锦的将军。”
尹云初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回他,静得仿佛不存在似的。
玄帛吩咐宫婢们要片刻不离地照顾好她,这才怏怏不乐地回了宣龙殿。翻开御案上的一个折子,里面夹着连日来从宫外传回来的消息,每一张纸条上面都写着在青埂峰的悬崖下寻到了新的破碎的肢体,却无法确认那是不是风含影的。
从尹云初的神态他可以确定,她也没有得到风含影生还的消息,否则她就不会痛苦到那种地步。
——那么,风含影是真的死了吗?
玄帛心底总觉得风含影死得太容易了些,可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确无法生还了,这反而让玄帛心里沉甸甸的。他死得越容易,说明他和她之间的感情越深。玄帛甚至开始怀疑,终其一生,他究竟还能不能让尹云初的心再为自己活过来、温暖起来。
“皇上,琪妃娘娘求见”小克子在殿外唱喏禀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