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说这番话的女子,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容上,不见任何的赌气或任性,淡然而疏离。

她柔软的身子,还紧紧贴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之上,毫无缝隙的契合,一双幽远的眸子,却笼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漠,咫尺天涯般的距离。

淳于焉俊颜上的残戾之气,如同暴风雨来临之际,阴霾的天空上迅速积聚的黑压压的乌云,掐在那盈盈一握的纤腰上的大掌,青筋暴起的力度,恨不能就此将她给拗断了一般。

安若溪一口贝齿,紧紧咬着那娇嫩的唇瓣,生生将那冲撞在喉咙间的痛呼,给咽回到了肚子里,那澄澈透亮的眸子,平平的望进面前幽深似海的瞳孔里,倒愈发的沉静与坦然。

淳于焉但觉股股烈火,蹭的一下,从心底直烧到眼眸深处,这样浓烈的热度,却仿佛捂不化那映在里面的一道窈窕身影,她就像是一块儿棱角分明的石头一样,硌的他两颗眼珠子都生疼。

“沐凝汐……”

这泛着冰凌一般的三个字,仿佛是在男人一张大口里,千回百转,打碎了,嚼烂了,再生生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样,那泠泠的暴虐,似张满弦的弓箭,对着面前的女子,射了出去: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的寻死……本王自然成全你……”

掐住女子腰身的长臂,蓦然一松,几乎是直接将她推倒在地的,男人一双凝霜带雪的眸子,惟剩一片刺骨的寒冷,眼角眉梢,尽是阴鸷,却连余光都不给那女子一道,又平又硬的嗓音,似寒冬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搅不起半分半毫的波动或涟漪。

“……护送王妃娘娘去地牢……好生伺候……没有本王的允许……就算是一口水,也不得送到她的口里……”

她不是为着那个男人,不仅甘愿将先前打死不认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而且当着众人的面,毫无廉耻的承认自己跟他有染,还打算陪着他同甘共苦吗?很好……沐凝汐……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本王舍不得你死?咬牙切齿间,脑海里却蓦地恍过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那轻飘飘的“舍不得”三个字,却让淳于焉的心底,都不自觉的油然而生一缕奇异的感觉……不……他怎么会为这样一个女人“舍不得”?且不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间,害的苏苑莛腹中骨肉小产,单是那一股子倔强固执,不肯服软的劲儿,便足以让人恨得牙根痒痒……还有,他不过前脚踏进凉欢轩,这连亦尘便突然冒了出来,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平日里这人鬼鬼祟祟追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明目张胆的管起了他们夫妻间的私事……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此时此刻,女子所作所为的一切……她对他的感激,她对他的维护……与此同时,她对自己的反抗,对自己的激怒……两相比较,那种滋味,就像是有人突然之间搬了一块千斤巨石,狠狠砸到他冷硬的心底一般,那闷重的钝痛之感,虽然不会致命,却足以将男人所有的愤怒、残戾、阴狠、狂虐,通通从幽暗不见天日的灵魂里逼出来……那样亟待将眼前的女子毁灭殆尽的欲、望,不知不觉间却也在折磨着他自己……只是那样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一缕情绪,太过飘渺,太过细微,来不及追究,便已消散的无影无踪,惟有丝丝的暴怒,像是急剧涨潮的汐水一般,汹涌澎湃的迫近,直欲将女子毫不留情的淹没在这样的凶厉之中一般……沐凝汐……本王倒要看看,在那非人的地牢里……你能够支撑到几时?阴鸷冰冷的眸子里,倏然划过一道嗜血的艳光,淳于焉不再凝向女子半分,那俊朗飘逸的侧脸,如同雕刻完美的大理石一般……就连一颗心,大概都是铁石铸成的吧?坚硬且无情……即使用尽她全身的温度,怕也融化不了这样的残酷……安若溪忍着麻木的身子,堪堪从地上站了起来。

天边一抹残月,从窗子里透进一缕清冷的清辉,笼在女子惨白的容颜上,有流光幽幽,如山间的一只精魅,妖娆而诡异。

“多谢王爷成全。”

女子嫣红似血的唇瓣间,缓缓绽开一抹凛冽的弧度,那近乎惨烈的泠泠笑意,一寸一寸的透进眸子里,在那黑珍珠般的瞳孔深处,千回百转,如澄澈秋水,冲刷着湖底鹅卵石,直将它磨得又光又滑,仿若遥远天际里,两颗不可企及的寒星一般,随时都会熄灭在茫茫夜色里。

那一把暗哑清冽的嗓音,极轻极淡,如荷叶上凝的一粒露珠,太阳一晒,便消弭的无影无踪,连痕迹都不遗。

话既已说尽,便无谓多留。安若溪明眸似水,却连眼角都没有划过面前的男子,直直的越过他的身畔,走向连亦尘,秀丽的脸容上,裹着盈盈的笑意,虽然轻浅,却毫不掩饰的真心。

“连大哥,我们走吧……”

清润的嗓音,如同请客吃饭一般自然,仿佛他们此时此刻要去的地方,是海阔天空的景致,而非那暗无天日的地牢。

淳于焉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并肩而行,渐渐从他的视线里消失,那残留的一抹影像,却仍固执的烙印在瞳孔深处,掠过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似暴风雨来临之际,倏然压下的厚重阴霾,带着摧毁一切的阴厉残酷。

又湿又冷的潮气,从铜墙铁壁的地牢里,一丝一丝的透进身体里,沿着那些汹涌澎湃的血管,缓慢而迅速的流淌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渐渐的渗出这泠泠的凉意来,安若溪想握紧,但那残余的温度,却仿佛也被冻僵,使不出半分的力道来……幽暗阴森的监牢,半丝光也无,静寂的如同坟墓,惟有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一下一下的砸到那坚硬的地面上,枯燥而单调的频率,似有将人折磨到疯狂的耐性,将安若溪脑海里凝聚的一切清醒,一点一点的蚕食掉,逼迫着她成为一具空壳……瑟缩在墙角,安若溪双手紧紧抱着手臂,将一颗头,深深的埋入曲起的膝盖上,蜷缩成婴孩的姿势,但空气中腐朽冰冷的气息,还是毫不留情的穿透她轻薄的衣衫,丝丝缕缕的钻进那裸露的肌肤里,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被侵袭,直透进那一颗颤抖不已的心脏里去,像无数根绵细的刺一样,狠狠扎在上面,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安若溪只觉自己整幅身子,一忽儿像被人抛入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一忽儿却又似坠入千年不化的雪窖里,一时火热,一时冰冷,如同跌进了暗流汹涌的夜海里,随着那汹涌澎湃的浪花,浮浮沉沉,找不到任何着力之处可以依靠,仿佛随时都会被无情的淹没,沉到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安若溪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待了多长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阴森的地牢里,漆黑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连看守的侍卫都没有……淳于焉……他真的说到做到,任由她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是呀,他一心一意认定她是残害他孩儿的凶手……恨不得杀了她,为他填命……先前在凉欢轩里被连亦尘所阻,现在不过是换个方式,置她于死地而已……只可惜连累了连大哥……不知他现在怎样?原以为一颗心,早已痛至麻木,但那漫延开来的层层叠叠的苦涩,还是不能抑制的从灵魂深处涌上来,卷着绝望的温度,将她摔下那幽暗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府,永世不得翻身一般……窒息的惨痛,似随时都会撕裂那脆弱的心房,化成粉末,倒地难拾……将身子蜷缩的更紧,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够阻止那些无边无际的悲凉,将她毁灭的慢一点,再慢一点……不知过了多久,徘徊于死生之间,恍恍惚惚,安若溪仿佛听到有人在她身畔,一声一声的唤着她“汐儿,汐儿……”,那样的焦切与痛惜,像来自一场梦一样,明明离得那么近,当你伸出手去想要抓紧之时,却原来只是一场空……安若溪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可那些幻听,还是丝丝缕缕的钻进她的耳朵里,真实美好的让人几乎想要相信。

迷迷糊糊间,只觉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掌,轻轻的将她的头抬了起来……水汽朦胧的眼眉,缓缓睁开,触目望进一双清润的眸子里,男人墨玉般的瞳孔深处,有流淌的火光,影影绰绰,温暖着映在里面的女子那一道单薄的身影……安若溪凝着面前那一张水色无边的俊颜,那样的担忧和关切,笼在男人面上,让她如堕梦中。惟有男人清润的嗓音,一声一声,真真切切的飘进她的耳朵里:

“汐儿……汐儿……你怎么样?”

“……谨大哥……”

嘴角干裂,安若溪喃喃唤道。

“是我……汐儿……没事了,没事了……”

男人温热的大掌,那么清晰而真切的抚在她的脸上。

“谨大哥……”

像是迷路的小孩子,终于找回了失去的家人,安若溪再也忍不住,扑倒在面前的男人怀中,将一腔的委屈、疼痛、恐惧、绝望,尽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