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战火一路由楚尚郡烧来,半月间,双方已经历了泯城、洛陵郡、庞城等接连几场大战,双方各有胜负。

白沙镇虽距战火仍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也不免人心惶惶,实不知这太平日子,还能够维持到几时,更不知这场战争,最终的结果会是如何……整座镇子,都弥散着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一片愁云惨雾之间,关于这场战争的起因,也成为诸人茶余饭后、津津有味谈论的话题……传言中,那叛军的首领,原是为了皇宫里那位据说死而复生的汐妃娘娘……才起的兵,造的反……这旖旎的宫中秘闻,让压抑的众人,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传的不亦乐乎……到最后,各种版本有之,绘声绘色,有板有眼,说的几乎跟亲眼所见一样……有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会怀疑,那些有模有样的杜撰,或许确有其事……而由此,一顶“红颜祸水”的大帽子,也由那皇城里害得君王不早朝的汐妃娘娘,从头盖到尾……另一方面,这身处风口浪尖的两个人……淳安国皇帝和他的爱妃沐氏娇女,却心照不宣的绝口不提当日的事情……当然,谁也不会料到……他们口口声声,啧啧称奇的帝妃,就混在这白沙镇里,泯然众人矣……战事越来越严峻,就在前日,连亦尘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已攻破宁远城,一路向东,直朝京畿扑来……很多时候,安若溪望着那没事人般的一大一小两父子,常常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呢?直到有一次,夜阑人静的时候……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转身间,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抱身畔的男子……床榻之上,还残留着他未散的气息,枕边却已空荡如也……那一刹那,安若溪陡的尝到了恐惧的滋味……鞋都忘记了穿,赤足便跳下了床,推门过处,却见男人一袭青衫,立在院落中央,身姿秀拔,芝兰玉树,一张冷峻朗逸的脸容,映着月华如水,却是依稀可见,眉眼英俊间,隐隐透出的浓厚忧虑……仿佛正在被一件极大的事情困扰着,犹豫而矛盾,挣扎而激荡……他一定想的太专注,连她就那么站在房门开处,静静凝视着他,都没有察觉……而第二日,男人又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绝口不提这场战争,依旧如同之前一样,陪着无忧做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一切……安若溪也没有问他的打算……怕一开口,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样的胆怯与自私……只希望这偷来的片刻安宁,能够将时间拉的长一点,再长一点……但这样自欺欺人式的逃避,总归也要有面对的一天……就像现在,窗外天色泛白,又是一夜寒凉……男人发髻如墨,沾染了一夜的风露,像浸在浓厚雾气里一样,油生虚无缥缈的错觉……远处的战争,若也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双足似坠了千钧巨石,牵绊住安若溪想要走近男子的脚步,咬在下唇瓣上的利齿,却带来一波一波疼痛的清醒,终将心底那激荡的复杂与不安,一点点的捋清了……深吸一口气,安若溪抬脚,缓缓走至男人的身后……“今日怎起的这样早?”

密云笼罩下,男人俊朗冷毅的脸容,在望向女子之时,薄凉的唇,轻轻绽开一抹宠溺,似一线灼灼日光,穿透层层乌云,隔着数万光年,照亮了整片阴霾……“淳于焉……”

那光芒刺得安若溪眼睛一酸,喃声低唤道,细碎的嗓音,鲠在喉间,与千言万语,交缠在一起,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从什么说起。

男人却仿似能够知道,她心里那些矛盾与挣扎,唇间有安抚的浅笑,落进安若溪眸底,平息着她不知所措的血液翻滚……“手这样凉……我们回房吧……”

温厚粗粝的大掌,将女子柔弱无骨的小手,整个包裹在掌心,灼烫的体温,由他传递给她,十指交缠,凝成一个结,毫无缝隙,紧紧契合,仿佛世间没有任何的人与事,能够再阻挡在他与她之间……他掌心薄茧如刀,磨着安若溪细致滑腻的肌肤,安定而温暖。

任由他牵着,像一个贪恋着温暖宠溺的小孩子,安若溪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淳于焉……让我去找连大哥吧……”

坐定,安若溪终于轻声开口,唯恐稍迟,心底升腾起来的这一份理智,便会消弭在他的宠溺之下……话出口,才陡觉喉咙又苦又涩,像刚刚浸在黄连水里泡过一般,漫出一丝丝的沙哑……男人覆在她手上的大掌,似乎僵了僵,继而却是将她更紧的包裹住,无限浓情厚意,仿佛都只系于这样自然而简单的一个动作……“傻瓜……兵荒马乱的……你就算去找他又能怎样?”

淳于焉微微一笑,薄唇轻启,明明吐出来的字眼,微凉似水,一把低沉的嗓音,却满溢的俱是款款温柔。

“事情毕竟是因我而起……或许我能劝服连大哥退兵呢?”

说到后来,安若溪嗓音渐低,心底一时之间,激荡起伏,难以诉清。当日,连亦尘临走之际,抛下的一句话,言犹在耳,当时以为不过是他的一时之气,却没想事情真的会变成今日的这幅模样……男人一笑,深邃如古潭的寒眸,流光星星点点,摇曳的却不过眼底这一道女子的身影而已。

“哪有这样容易?两国交战,兴起易,结束难……不管连亦尘是为何搅起这场仗的……眼下走到这步……就算他同意退兵,他底下那些一心想要复仇或者渔利之人,断也不肯的……”

低叹一声,淳于焉温声开口,微凉的指尖,轻轻将女子散在鬓角的碎发,掖在了耳后,一张冷毅俊朗的脸容,即便将事情的严峻性,看得如此之透,却依旧风轻云淡,漫不经心。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问出这番话的安若溪,心底一时之间,却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平静、紧张、期待、还是不安?种种激荡,却全系于面前的男子……男人轻轻摩挲在她脸颊上的动作,顿了顿,安若溪的心,随之一窒,落入那近在咫尺的一双寒眸里,能够清晰的看到自己倒映在其中的无措模样……空气里沉静的像是一池无风的春水,惟有两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分彼此……安若溪看到男子轻薄的嘴角,缓缓扯开一抹浅笑,像拨开云雾,透光而出的一线流辉,璀璨而夺目……那样神清气朗的一个男子,当真是好看到叫人心跳……安若溪只觉一颗心,似要跳出腔子来了,眼睁睁的望着男人,薄唇开启,似要说些什么,但话声尚未来得及出口,却听得有砰砰的敲门声,突然响彻,将一切未知的答案,生生的截了断……而与此同时,另一道温淡的男声,却从门外响起,说的是:

“四皇兄……是我……”

听到这微带熟悉的一把嗓音,安若溪心头不由一动,下意识的去看淳于焉的反应,但见他刀削斧砍般的侧脸,神情淡淡,瞧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房门开处,一袭紫色织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站在门口,一张俊美的脸容上,依稀与淳于焉有两三分的相像……正是这淳安国的五王爷淳于显……淳于焉不在皇宫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由他监国……安若溪的心,重重一跳。

隔着厚实的房门,安若溪一双眼睛,定定的凝在上面……那里,淳于焉与淳于显两兄弟,正在里面不知说些什么……手指不自觉的绞着衣襟,到得发现之时,掌心早已一片汗湿……安若溪想自嘲一笑,嘴角扯了半天,却发现依旧僵硬如石,顿在原地,看起来颇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身后有稚子慢悠悠的嗓音,徐徐开口道:

“娘亲……你这么坐立不安的好奇他们说话……不如亲耳去听听说些什么……”

安若溪睁大的双眼,不由跳了跳。

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之前,还未站定,便听得屋内淳于显略为拔高的一把嗓音,仿佛充满不能置信般的震惊与错愕,说的是:

“四哥……我叫你一声四哥……难道你忘了吗?为了今日这个位置……你付出了多少?现在这样轻而易举的舍去……就为了一个女子……值得吗?”

安若溪的心,重重一跳。

屋内有短暂的沉默,水一般划过。

心跳砰然,有如擂鼓之间,安若溪听到男人清冽温淡的嗓音,徐徐开口,说的是:

“我原也以为……世上种种,没有比这个位置,更重要的东西……但原来不是……”

男人话声低沉,平静若暴风雨过后,一片宁和的夜海,轻淡却厚重:

“对现在的我来说……安若溪……她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我已经失去了她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会选错……”

平淡的嗓音,仿若说的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件事而已,就如同心跳、呼吸一般的自然,却是刻入骨髓的情深意浓,融进血液里,化在生死间,再也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取代……生命中至重要的东西……原不过“安若溪”三个字而已……安若溪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点一点的簇成绽在半空的璀璨烟火,巨大的快乐,像是潮水一般,涌上来,似苦似甜,似喜似悲,将她淹没,全身的骨肉血脉,再也容不下任何的杂念,惟有男人字字如刃,镌刻在她灵魂最深处,即便此生到此为止,亦甘之如饴,无怨无悔……房门开处,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俱已失却颜色,这一刹那,他有的,不过是她;她仅有的,也不过是他,再也容不下世间任何的一切……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她所有的,不过是面前的男人,还有端木无忧那只拖油瓶罢了……天地之大,去哪里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陪在她身边的人儿,是他们两个就好……心,从未像此刻这样的轻松……两人相视一笑。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撞开,隔壁李大哥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满身血污,惊慌失措:

“安大嫂……不好了……你家无忧……被一群蒙面人……给抓走了……”

惨白的纸笺,一个个黑色的字眼,被暗红鲜血染污,晕开大片大片的阴影,触目惊心:

“欲救爱子……明日子时……城外福双客栈……恭迎淳安国皇帝、汐妃娘娘大驾……”

下面的落款,轻轻淡淡的六个字:

“楚尚国……连亦尘……”

手中纸笺,重如千钧,安若溪再也握不住,轻飘飘的坠入地下,心底一片茫然,沁凉的指尖,却蓦地一暖,抬眸,淳于焉寒眸如刀,坚韧似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