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奔驰的烈马,带出猎猎寒风,吹拂在夏侯缪萦的脸上,如磨的铮亮的刀锋一般锐利,割得人皮肉都是生疼生疼,仿佛随时都会有滚烫的鲜血,从那不存在的伤口里,流淌出来一样。

夏侯缪萦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方,又能去到什么地方,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什么都没有,只有握紧的缰绳,勒的她汗湿的掌心,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如此清晰的透进她的心底,紧紧缠绕住她,不能呼吸。

疼痛,并没有带来预想的清醒,混沌的脑海,渐渐的幻化成一片空明,惟有耳畔猎猎的风声,越来越清晰,呼啸着冲入血管之中,像是要燃烧的炽烈,又仿佛急欲冰冻的寒冷。

胸腔里的空气,随着马背的颠簸,一点一点的从心口挤逼出去,像是流逝的某种执念,拼命的伸出手去,却再也握不住。

逝去的,永不再来……而她,从来未曾得到过,又何来失去?勒紧的缰绳,夹紧的马腹,让奔跑的速度,几乎达到极限,这近似于失控的快感,令夏侯缪萦莫名的恐惧,却又莫名的心安,这一刹那,她只想这条路,能够再长一点,再长一点,没有尽头,延伸到不知名的远方,延伸到再没有那个男人,没有一切莫名其妙的恩怨情仇的地方……模糊的视线,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撞进一道黑色的身影,像是一个受伤的人……眼见着就要撞上她奔驰的烈马……心中一个激灵,夏侯缪萦忙不迭的勒住马儿,扬起的马蹄,险些将她掀了下去,而那几乎跌进她马蹄下的黑色身影,则重重跌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夏侯缪萦不由的怔楞了须臾,待得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其他,赶忙翻身下马,奔向旁边倒地的那个人影。

虽然浑身上下被一袭黑色夜行衣紧紧包裹住,但夏侯缪萦还是认出这是一个男人,手臂有利刃穿刺的伤口,汩汩往外流着鲜红的血液,紊乱的呼吸,显示着此刻的他,显然正受着沉重的内伤,命悬一线……夏侯缪萦慢慢向他靠近,突然脚边仿佛踩到什么物事,退了一步,垂头望去,却不由的心头狠狠一震……但见青石板的地面之上,正躺着一只白底湖蓝色边的花腰形香药袋,那不算娴熟的绣工,以及从中丝丝萦绕开来的杜衡香气,都无疑在证实着,这是她当初送给慕淮安的那一只……气息一促,夏侯缪萦缓缓伸出手去,想要将它捡起,那原本已几近昏迷的男子,却仿佛本能般的,将它紧紧握在掌心,如同握住的是世间最重要的珍宝,即便是命悬一线,都不舍放手……黑色的夜行衣,遮去了他大部分的容颜,但夏侯缪萦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到,他紧闭的双眸,因痛苦而皱紧的一双浓烈眉目,朗逸似远山飘渺……夏侯缪萦缓缓伸出手去,将遮在他脸上的黑巾,一下揭了开来,男人苍白清俊的一张面容,瞬时撞入她的眼底,触目且惊心。

“慕大哥……”

心头一凛,夏侯缪萦几乎本能的脱口而出。近在咫尺的男子,面白如纸,呼吸微弱,奄奄一息,那熟悉的眉眼,除了慕淮安,再无他人……眼前的景象,显然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夏侯缪萦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男人紧紧阖着的双眸,因着这恍如梦境的一声轻唤,似微微颤了颤,用力睁了开来,飘忽的瞳色,却在触到映在眼底的那一道身影之时,陡然停顿下来。

“缪儿……”

干涩的嗓音,几乎微不可闻,慕淮安定定的望住这近在咫尺的一个女子,是他的幻觉吗?临死前的幻觉?所以才会看到那埋藏在心底极深之处的身影?

轻轻伸出去的细长指尖,下意识的想要去触碰她,似乎为了确认眼前的她,是否真实存在一般……夏侯缪萦突然莫名的心酸。

“慕大哥,是我……你怎么样?”

回握住男人冰冷的大掌,夏侯缪萦暗暗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的她,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追究,但是,不是这一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指尖滑到男人的手腕,沉缓凝重的脉象,显示着内伤的严峻,但幸好,暂无生命之虞。夏侯缪萦悬着的一颗心,不由松了松,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止住他臂上的伤口,然后再处理其他……白色的金疮药,洒上男人左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夏侯缪萦甚至能够听到皮肉滋滋作响的疼痛之感,一点一点的漫延在他每一根神经的声响。

“我没事……”

刺骨的疼痛,似乎令慕淮安清醒起来,抬起的眼眸,映着面前这小心翼翼替他包扎着的女子的侧颜,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真实,不是他的梦境。

这一刹那,慕淮安恍若浑忘一切,不在乎他是怎样受的伤,不在乎那可能马上追近的危险,他只愿停在这一刻,将这瞬间拉长一点,再拉长一点……夏侯缪萦虽有太多的疑问,想要知晓答案,但是,现在,除了他的伤势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了。手边什么都不曾带,眼下只能撕下衣襟的一角,先简单包扎一下,然后再图打算。

但这荒郊野外的,实在不适宜久留,得另寻安全的地方才是……“慕大哥,我先带你回煊王府……”

片刻的犹豫之后,夏侯缪萦已有决断。

嘈杂的脚步声,却在这个时候,迅速的逼近,依稀可闻人数众多,兵刃交撞的泠泠脆响。

夏侯缪萦下意识的望向身畔的男人,显然他亦察觉到了。

“缪儿,他们追来了……你快走……”

暗沉嗓音,沙哑的几乎不成样子,却有着浓烈的焦急与关切,藏也曾不住的从慕淮安的唇间,眼底,每一下的呼吸之间,不能抑制的满溢出来,像是喷涌而出的潮水一般,漫延在整个周遭的世界。

“谁?是什么人?”

夏侯缪萦本能的开口问道。

慕淮安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那不断迫近的人语声,迅速的向这边包围,淹没着他想要解释的嗓音。

夏侯缪萦显然也听到了,诚然,眼下不是追究这些问题的时候,稍稍的迟疑过后,目光极快的扫过他们所处的环境,除了不远之处,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木屋之外,再无可以容身的地方。

“慕大哥,先别说了,我们过去那里……”

眼前的形势,根本不容得人多想,稍一迟疑,夏侯缪萦便明白,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了。

慕淮安深深望了她一眼,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开不了口,讲不出声,时机更不对……一切的感激,或者一切不忍将她扯进危险之中的思量,在这一刹那,都变得毫无意义,他是如此的清楚,面前的女子,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抛下他,一个人离去的……心底似苦似甜、若喜若悲,所有翻滚如潮的情绪,都只轻轻化作一声:

“好……”

慕淮安任由女子搀扶着向木屋行去。

荒废的房屋,久无人烟,索性并不十分破烂,夏侯缪萦迅速的打量着房间的布局,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门外的嘈杂人声,越来越近,依稀可闻“这里有血……”之类兴奋的惊呼声……“是赫连烁……”

嘶哑的嗓音,从慕淮安微微张翕的唇瓣里,费力的挤出,夏侯缪萦需要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正在追杀着他的那些人,是赫连烁……她不知道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惟有一点,她绝对不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落在赫连烁的手中……她相信他……浩荡的追兵,正迅速的向着木屋包围而来,心中一凛,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口水缸上,夏侯缪萦忙道:

“慕大哥,你先藏在里面,快……”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不是吗?

慕淮安还在犹豫:“缪儿……”

夏侯缪萦知道他在担心自己,不由一暖,笑了笑:

“慕大哥,你放心,没事的……你好好的藏在里面就行,我应付的过来……”

女子嫣红唇边,在这一刹那,绽开的飞扬笑意,仿似比天边最亮的一颗星,还要明媚,如能照透人心底的一切阴霾,清晰而明亮。

心底暗涌如同潮汐,一波一波压上来,慕淮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按着她的希望,藏了起来。

夏侯缪萦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确定不那么被人容易揭穿,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但旋即,整颗心,又瞬时提了起来。她很清楚,能否逃过这一劫,还是太大的未知之数。

望了望地面上洒落的斑驳血迹,夏侯缪萦暗暗握了握拳头,青葱似的指甲,抠进汗湿的掌心,掐出一道道的红痕,尖锐的疼痛,让人清醒。

深吸一口气,夏侯缪萦已有决断。藏在袖间的匕首,轻轻滑到掌心,冰凉的刀柄,被她紧握住,一咬牙,却是用力狠狠的划过自己的左手臂……滚烫的鲜血,瞬时如泉眼一般冒了出来,一簇一簇的滴落在地,有奇异的频率……夏侯缪萦死死咬紧牙关,才能让那些尖利的疼痛,掐死在舌尖。

不断滴落的血珠,与地面上原有的斑驳血迹,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夏侯缪萦不知道,这样的办法,是否真的有用,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的解决方案,眼下只能见一步走一步,见招拆招了……屋外的鼎沸人声,越来越清晰,夏侯缪萦甚至能够听到,软缎鞋底,轻踩在枯黄落叶之上的细碎声响,一步一步的向着她的方向逼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所有的不安,通通压下,夏侯缪萦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敛尽脸上的情绪,然后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撕下衣襟的一角,笨拙的替自己包扎起来……屋外的脚步声,就在这个时候,戛然而停,顿在那厚重的木门之前,夏侯缪萦能够清晰的听到,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正轻轻的覆在那纹理粗糙的木板上,然后一个用力,紧闭的房门,就在瞬间,被重重推了开来,咯吱咯吱的钝响,在冷寂如水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清晰,划破满室涟漪,暗涌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