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说话间,男人的指尖擎出一小块布料,瞧来应该是衣衫上的一截袖口。

赫连煊从他的手中接过。

夏侯缪萦瞧那黑色的布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一角上绣的一团金线,细看之下,依稀可见图案是一张满弓上悬着三根利箭,蓄势待发的模样。

“这是什么?”

夏侯缪萦疑惑的问道。在触到对面男人冷峻神情之时,心中亦随之不由一沉。

“这是安阳洛家的族徽……”

赫连煊嗓音沉郁,听不出什么喜怒,惟有攥在黑色布料上的凉薄指尖,不自觉的收紧,修长手指,骨节泛白,青筋毕露。

“安阳洛家?”

夏侯缪萦重复着这四个字。

“洛妃娘娘的母族……”

一旁的景垣解释道。

夏侯缪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不是不惊讶的。

下意识的望向身畔的男子。却见他清冷侧颜,颧骨高深,薄唇紧抿,一双寒眸,如卷着狂风骤雨,竭力隐忍。

这样的赫连煊,却只叫她心疼。

指尖滑进男人微带粗粝的掌心,轻轻将他握住。

赫连煊抬眸望向她。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仿佛都只在这无言的对视里。

景垣眉眼清冷,维持着一个称职的侍卫应有的作为,不曾落在对面的一男一女身上半分,只淡声开口道:

“这半截箭袖,应该是刺客的疏忽,才留下的……”

夏侯缪萦心中一动。

“所以,这些刺客是洛妃娘娘派来的?”

低声相询。却连夏侯缪萦自己都十分的清楚,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只怕洛妃娘娘做的还不止这些……”

赫连煊眉梢掀起一抹冷笑,直透眸底,冻成寒冰。

夏侯缪萦心中一动。

“你的意思是……童将军的突然重病,也跟她有关?”

赫连煊冷冷笑开:

“在父王下令出兵南平国的当口……本王被刺杀,虽逃过一劫,却也身受重伤;而原本手握重病的童将军,则突发恶疾,人事不省……这一切,未免也太巧合了点……”

夏侯缪萦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到头顶,浸透着四肢百骸。

“她是想逼父王,将兵权交给赫连烁?”

除了这唯一的解释,夏侯缪萦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这么好一个夺得兵权的机会,她怎么能够放过?”

赫连煊唇边尚挂着嘲讽笑意,清冽嗓音,却已是一片平和,如说的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件事实。

夏侯缪萦望向他手中的半截箭袖。

“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有了这方布料作证,父王就可以将洛妃娘娘定罪了……”

语声一顿,续道:

“而且,我相信,这样的大事,赫连烁不可能不知道……即便他没有参与,父王也不会将兵权交给他的……”

剩下的后半句话,她没有说的是,如此一来,面前这个男人,他的胜算,就又多了几分。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那么,她也希望看到。

赫连煊像是能够看穿她心底的一切,不由紧了紧蜷缩在他掌心的小手,眉目一敛,薄唇轻启,语声沉沉:

“缪儿,事情没有你想象的简单……”

夏侯缪萦下意识的问道:

“什么?”

赫连煊如墨双瞳,眸色愈加深邃,漆黑似不见底的夜海:

“别说只是一个族徽,证明不了什么,就算今日这些刺客,亲口说出,他们是受洛妃娘娘的指使,只怕父王也不会将她怎么样的……”

“为什么?”

夏侯缪萦这一次,是真的难掩惊讶。她不能理解。

赫连煊清冷一笑:

“如今朝中大半的势力,都在赫连烁的手里,而且,童将军重病,本王受伤,眼下能够出兵南平国,救得赫连炘的,数来数去,也就赫连烁一人罢了……试问,在这个当口,父王又怎能冒这样的风险?”

心口掠过一阵阵的寒凉。最初的悲愤褪去,夏侯缪萦也情知,他说的是事实,可正因为如此,更叫她难以接受。

“但他们想要你的命……父王就算再怎么偏爱七王弟,怎么能够容忍他们想要杀你?”

赫连煊清俊脸容上,难以抑制的闪过一丝惨淡: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从来没有公平可言,即便父母子女,也有亲疏之别……”

这番话,他说的平平,像是早已习惯。

落进夏侯缪萦的耳畔,却只觉痛如刀绞。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男人,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语吧?

“况且……”

语声一凛,赫连煊冷眸中,蓦地划过一线极锐利的精光:

“洛妃娘娘想要本王的性命,也不是第一次了……”

夏侯缪萦心中一紧。

“本王身上这‘海棠千夜’,正是拜她所赐……”

冷戾一笑,赫连煊丝毫不掩饰他濯黑瞳仁里的烈烈恨意,炽如火焰、锋锐似刀刃。

这一刹那,夏侯缪萦不知是怎样的滋味。她永远都记得,当初她与他,一起坠落深谷,赫连煊在面前毒发时的痛苦,那海棠千夜的毒,当时已在他体内埋藏了近二十年,也就是说,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已经有人残忍的将毒种在了他身上,若非他命不该绝,得遇名医,这些年用天仙子压制着他体内的剧毒,他早已在幼年之时,已经死了……即便如此,近二十个岁月来,他也深受海棠千夜的折磨,生不如死……她曾经愤十分愤怒过,是怎样心狠手辣之人,才能够如此残忍的向一个少年,下如此深重的毒……她早该想到的,除了那洛妃娘娘之外,还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就这样害怕,旁人却对她儿子造成威胁吗?迫不及待的想要清除一切的阻碍?这一刹那,夏侯缪萦突然明白,面前的赫连煊,为何会在最初,有那样冷血的一面。在这个皇宫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非你死,就是我亡,亲情,或者其他的一切感情,在那个至高无上的权位面前,从来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胃里像坠了一块重铅,不停的翻绞着,漫过阵阵的苦痛。

“父王知道这件事吗?”

夏侯缪萦听到自己开口问道。

赫连煊没什么情绪的一笑:

“你以为是什么让父王下定决心,将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要远远的送到异国他乡为质?”

薄唇如削,男人开口续道:

“不过是为了救七王弟的性命罢了……宁肯忍受父子分离的痛楚,也不能让他折在洛妃娘娘的手中,父王可谓用心良苦……”

夏侯缪萦一字一句的听着,心,越来越定。她亦不会再惊讶,或者愤怒。当一切的惊讶或者愤怒,毫无用处的时候。

“父王为什么要如此纵容洛妃娘娘?”

夏侯缪萦问道。

赫连煊眉目一深。

“父王当时登基没几年,内忧外患,王位并不稳固……安阳洛家有着百年基业,各种势力,根深蒂固,父王一方面要借着他们的帮助,巩固自己的权位,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受制于他们……试问背后有如此靠山的洛妃娘娘,父王又怎能轻易动她?宫中妃嫔,来来去去,这些年,除了赫连炘那短命的母亲之外,并无一人能够分薄洛妃娘娘的宠爱,难道真的只是因着一个帝王对妻妾的情意支撑的吗?”

字字句句,赤、裸裸,血淋淋的摊开在夏侯缪萦面前,将最真实、也最丑陋的一面,毫不留情的揭开,没有半分的余地。

“这样基于利益的情意,即便让那洛妃娘娘得着,又有什么意义?”

那洛妃娘娘想必也是知道的吧?明知道,她所爱的男人,或者不过只是为了借助她家族的势力,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却依旧自欺欺人的留在他身边,妄图有一天,他对她生出几分真心来……多么可悲,又多么可怜……五脏六腑,一阵揪紧,夏侯缪萦下意识的望向身畔的男子。他离得她如此之近,他温暖而干燥的大掌,还轻轻包裹着她的双手,如此真实的存在于她的生命中。就在前日,他还生生的挡在她面前,替她挨了致命的一剑……他不是赫连武宸,而她,亦不会是洛妃娘娘……她亦不允许自己陷入那样悲惨的境地……摇摇头,敛去脑海里混论的思绪,眼下,有她更想要解决的问题。

“父王不是一个任由摆布之人,想来,这些年来,安阳洛家的势力,已经消减了不少,不足以威胁父王了吧?”

夏侯缪萦推断着。

赫连煊瞥了她一眼。像是为她看的如此通透,而微微侧目。

“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

赫连煊语声沉郁:

“即便安阳洛家昔日风光不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如今这样的形势,父王也断然不会甘冒与他们闹翻的风险的……”

夏侯缪萦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忍气吞声。

“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吗?”

赫连煊惨淡一笑:

“技不如人,别无他法……”

夏侯缪萦望向他手中的一方黑色布料,开口道:

“总要试一试……”

赫连煊寒眸一闪。

“缪儿,本王不要你为本王冒任何的风险……”

沉沉语声,辗转焦切,覆在她手上的大掌,不由紧了几分,牵动了伤口,痛的赫连煊清俊眉眼,不由一皱。

夏侯缪萦望着面前男子苍白的脸容,他深邃如古潭的一双冷眸,此时此刻,即便痛楚难当,却依旧盛满的皆是对她的担心与关切,他温厚宽阔的胸膛,被轻薄衣衫覆住,依稀可见,层层纱布,缠绕住底下那几乎洞穿的伤口,漫出鲜艳的血色,触目而惊心。

即便当日,他不是为着救她,而受的伤,她亦不会无动于衷。

反手,轻轻握住男人被冷汗浸的有些滑腻的大掌,夏侯缪萦轻声开口道:

“赫连煊,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不会让你身上这一剑白挨的……”

低低语声,几不可闻。却清晰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