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想过回到日本吗?”从去看过尤莱亚回来之后,进藤光和绫子都有些神思不属,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晚餐后,进藤光才对坐在一旁情绪低落的绫子说。
绫子有些惊讶,“回到……日本?”
“是啊,妈妈。”进藤光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蹲下,手搭在她放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上,“回到日本,回到你出生的地方,跟我一起。”由下而上注视她的漂亮眼睛,里面是浅浅的光。
“可是……”绫子犹豫道,“我回去日本做什么呢?”
她从20岁嫁给已经去世的老阿尔弗雷德先生以后就来到了美国,二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仅仅是相隔几年会回到出生的地方为父母扫墓。如今乍一听到进藤光的提议,不禁有些讶然。
“妈妈也是很想念家乡的不是吗?”进藤光轻轻拍了拍她的双手,微笑开来,“妈妈一直没有忘记过自己出生的地方吧,你成长的小小房子,小镇上居民淳朴的笑脸,还有那美丽的大海。”
“妈妈跟我说过的,我都有记住。我去了妈妈的家乡,见到了妈妈一直魂牵梦萦的景色。”
“妈妈,我们一起回去吧,回到你出生的地方。”
绫子看着温言叙说的孩子,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老旧的小房子,听到‘吱呀’作响的木梯声音,带着海腥味的风从轻扬的淡色窗帘外吹拂进来,美丽的母亲温柔抚摸着她的发顶,归家的父亲将她高高抱起,她欢乐的笑声充满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逃离了那里,”她的眼睛看向虚空的某处,“从我的母亲逝世以来,父亲的脸上就失去了笑容。我的父亲深爱着我的母亲,也深爱着与母亲如此相像的我。在很多人看来,平凡的父亲是配不上那样美丽优雅的母亲的。但是我知道,母亲不是那么想,我在她看向父亲的眼中,看到了美丽的光,也许不是爱情,但是同样的动人。”
“在母亲离去之后,她也带走了父亲所有的快乐。与母亲过分想象的我,总是令父亲感到痛苦。很多次,他看向我的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地恍惚;很多次,他在失神之下,对我叫出了母亲的名字。”
“也许是无法面对母亲离去的现实,父亲离开了家。他将我送进了母亲一直想让我进入的高等学院,然后再也没回来,直到他的朋友将他的遗体带回。”
“我将父亲与母亲葬在了一起,逃离了那个家,那个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褪色的记忆的家。”
“与阿尔弗雷德先生的相遇是我生命中另一个美丽的幸运。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即使他比我大了二十多岁。我与他陷入了爱河,也许那并不是一场清醒的恋爱,但在我的父母相继离我而去之后,他是唯一一个让我重新感觉到快乐的人。”
“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爱我,但同样的,我的爱中也掺杂了对父亲般的濡慕,对家庭的渴望,以及如对避风港般的眷恋。”
“我怀孕了,”绫子唇边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体内孕育的惊喜,“我拥有了一个家,一个孩子。”
“在我的丈夫和孩子也离开我之后,我知道我不能再像逃离那个小房子一般逃离这里,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在这里。”
她反握住进藤光的手,“尤莱亚,我已经很幸福了。在我的生命中,有我的父母,有我的丈夫,有我的孩子,如今还有了你,这些已经足够支撑我走完我剩余的生命。”
“所以,”她微微笑了,“很抱歉,尤莱亚,我不能离开。”
进藤光将脑袋靠在她腿旁,“妈妈,我从未想过让你离开你的丈夫和你的孩子。”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守在这里。这座只剩下你一个主人的房子,并不能代表他们。我们对离去之人的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空间的遥远而改变分毫。同样的,他们对我们的爱与祝福,也不会因为生死的界限而消失。”
“妈妈,”他看向她的眼睛,“尤莱亚一直在你身边,他一直一直在你的心中。”
“他希望他的妈妈能够开心快乐地生活,而不是日复一日地沉浸在他离开的悲痛和无尽的思念中。”
“你真心的笑容,就是他在天国最大的快乐。”
绫子在进藤光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她新生的孩子初初睁开的眼中看到的那样。他们有着同样的眼睛,干净明亮,还没有沾上丝毫人间的尘埃。
她的孩子,是否也是这样,在遥远的天国注视着她……
“我不同意!”日本棋院会议厅里,一声愤怒的反对打破了呆滞的寂静。众人循声看过去,职业棋士协会的会长依田东平棋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的阴沉。
“呵呵,依田你还是这么暴躁,”桑原理事长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一张老橘子皮一般的脸笑得十分的让人手痒,“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慢慢谈嘛,都大把年纪了还是要注意一下的~”他感叹着,仿佛真心在为依田的身体忧心。
曾经的棋圣,在退役后一直致力于职业棋手形象和利益维护的依田东平哽住了。按理来说,他跟桑原仁其实是同辈棋手,在他们的时代里与另外几位棋士一起撑起了日本棋院的荣誉。但是,在他因为身体原因退出棋坛后的十多年里,桑原仁这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却依然活跃在日本乃至国际围棋界,还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地守着本因坊头衔,拿了个最高龄头衔拥有者的美名。这让年轻时向来被视作桑原仁对手的依田东平一直郁郁不已,奈何他自问实在没有桑原仁那样的毅力和体力。
所以被桑原老头踩到健康问题一直是他的痛!
依田东平气哼哼地坐下,脸上的愠怒却没有丝毫减少,“没有什么可谈的,我绝对不同意让这样一个败坏棋院名声和职业棋手形象的人回到日本棋院!”
依田东平的话让在座不少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顿时就有人附和起来了,“桑原理事长,我觉得依田前辈的话很有道理,棋院的形象是最重要的。”
“没错没错,既然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了,大众也已经忘记了,我们何必又将它翻出来呢。”另一个理事也叹息着劝道。
“哈哈,你们也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只不过是恢复一个职业棋士资格罢了,这跟棋院形象有什么关系?”桑原仁不见被反驳的不悦,依旧笑眯眯。
“桑原,你也别装傻!”依田冷哼一声,斜睨他一眼,“当初你就百般维护进藤光那小子,不过是个无门无派的小鬼,也不知道哪里被你看上了。”
“咳,”一声清咳插了进来,森下王座一脸严肃,“进藤,也算是我半个弟子了。”
依田东平一噎,翻了个白眼,“连‘师从’都算不上,哪门子的弟子?!”只是单纯参加森下研讨会的进藤光,以通常说法来看,的确不算是森下门下,即使说是接受过指导的‘师从’也有点牵强。不过因为进藤光从出现以来一直没有师门,连他的启蒙老师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森下王座也能算是他的半个老师了。
但是如果承认了这一点,就代表进藤光身后站着森下一门。森下门下虽不及塔矢门下显赫,但在青年棋手中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培养出了白川八段、讶木六段、和谷五段等小有名气的棋手。
就在这时,绪方精次开口了,“我觉得依田前辈的担忧大可不必,”他推了推眼镜,“在如今的社会里,同性相恋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特别在年轻一辈中接受度更是极高。”轻描淡写地将最大的问题略过,他继续,“更何况,进藤光和……塔矢亮已经分手,这就更没有理由以此质疑了。”
绪方精次的说法让依田东平深觉自己被冒犯了,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忍不住向从头到现在一直端坐不动跟没事人一样的塔矢行洋发难,“塔矢,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弟子?!一个个不守规矩不尊礼法!”
被流弹击中的塔矢行洋,慢条斯理地抬眼扫了绪方一眼,然后才看向依田东平,徐徐开口,“塔矢门下的教导就不由依田前辈多操心了,多谢费心。”由此看来,塔矢一门素来被‘某些人’诟病的‘傲慢’‘目中无人’等姿态,绝对是一脉相承。
“更何况,我觉得绪方也没说错。我们年纪大了,理解不了年轻人的想法,就由他们去吧~”说罢,双手交叉笼在和服袖摆中,摆明了他老人家不管这事。
那是你儿子做下的事你当然这么说了!
虽然不少人跟依田东平都有这样的想法,但塔矢行洋在日本乃至世界棋坛的威望还是让他们吞了回去。哪怕他已经不怎么在人前出现,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这个名号还在他头上呢。
“就是就是,依田你就是太老顽固了,这样可是会被小一辈嘲笑的~”桑原仁仿佛没看出依田东平难看的脸色,明面是好心劝说实际上是嘲笑着,“进藤和塔矢小子的事是私事,不归棋院管。就算是管,咱们不都表示理解了吗,怎么可以再反悔?”
“我什么时候理解……”依田东平顿住了。
没错,在三年前,进藤光失踪而且被警方认为极有可能跳海自尽之后,喧嚣的舆论一时被这样的结果堵住了。在诡异的沉默后,慢慢的就有反思的声音出现了——为什么要如此苛责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将他逼到放弃生命的舆论暴力是否该受到谴责?同性相恋难道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是什么让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等等的声音让舆论完全倒向了另一个方向,进藤光的随和友善、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很有可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头衔得主’等等正面报道相继出现,棋院也在其后发表了对于失去这样一个又才华的棋手的可惜以及表示哀悼。
这样一来,棋院现在自然不可能自打嘴巴再以这件事谴责进藤光。
“这就算了,”依田东平一摆手,转而针对另一个方向,“就算不考虑他以前给棋院带来的和以后可能继续带来的不正面影响,就是按正常情况来讲,他在棋院缺席三年,因为这个他的棋士资格就已经自动被撤销了。”
“进藤小子可不算缺席,”桑原仁立马接上,“那是棋院没给他安排棋赛嘛,没棋赛他出席什么~”
“我还没说完!”依田东平瞪了他一眼,“而且三年过去,谁知道他的棋力现在是什么地步了?说不定他连棋子都不记得怎么拿了!他回来后段位怎么算,还是以前的?!谁知道他棋力够不够得上!”
“那就测试一下好了……”
“谁去测?测试的结果谁能保证大家就信服了?难道要为这么一个小小棋手让大家劳心劳力动用特殊测段方式吗?”特殊测段方式,是指由4、5个知名棋手作为被测试者的对手,在相继与被测试者对弈后,再决定被测试者的段数。在有了职业棋士资格考试和完善的升段方式后,已经很少出现过了。
“我来!”低沉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争吵,众人看过去,塔矢行洋慢慢抬起眼帘,扫视着会议厅里的人,缓缓站起来,“我来测试进藤光的资格……”
“在我的告别赛上!”
务必要在今天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