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十月三十,巳时,晴,不其城南。
不其县,也称不其侯国,东汉时期一度是不其侯伏氏,也即汉献帝正宫伏皇后娘家的封地。建安年间,伏氏因衣带诏之乱被曹操灭族,这里才去国为县,但不其城周长十多里的规模却是保留下来,且其紧邻墨水河北岸,委实算块风水宝地。
今冬的确早寒,昨日长广便迎来了第一场雪,虽因地处滨海还不至结水成冰,但地面也已白茫一片,令得天地间徒增一股凄冷,更给今日的公审大会带来了浓浓的萧杀气息。
此刻,不其郡城四门大开,四处都有巡逻警戒的骑卒。南门墨水河畔,搭建起了长二十丈、宽五丈、高有丈余的大型高台,其后河水哗哗流淌,其前木制栅栏围出一块块空地。长广各地涌来的数万百姓,在军兵指引下,由清晨开始向郡城城南聚集,会西城和,陆续聚在高台四周,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不过,围观百姓被栅栏分割为许多方块,其间有片空地为有身份的官吏士绅专设,更有高台右侧的一块空地上,押解着过百被缚罪犯,各组人群间有军兵往返巡逻;而在各个交通要道,皆设有指挥人流通行的军兵。这些措施使得涌来的人数虽多,却没有一丝混乱,人群被安置在方格内井然有序,吵杂声亦因此减小许多。
日上树梢,纪泽顶盔掼甲,手持节杖,在一群爪牙的簇拥下,大踏步走上五步一岗的高台,虎目扫视涌动人群,他朗声高喝道:“长广郡的百姓们,吾乃新任太守,血旗将军兼安海将军纪虎!”
话音未落,底下已嗡嗡声起:“那就是抗匈杀胡的血旗将军,好年轻啊!”“抗匈虽好,可咱们要的是父母官,朝廷怎么找个娃子做太守啊?”“蔡庆已快让人活不下去了,这又来个武夫,还带来那么多外来军兵需要供养,以后可怎么活啊!”“可不是嘛,昨日港口还来了上万流民,怕不要跟咱们抢饭吃呢!”
负责秩序的刘灵看不下去,怒喝道:“都闭上嘴,仔细听太守训示!”站岗军兵随之齐声怒喝:“肃静!听太守训示!”嘈杂的人群立刻鸦雀无声,人们瞪着惊恐的双眼,偷看周围怒目而视的军兵,彻底明白这些外来者平素虽不扰民,但绝非好好先生。
纪泽露出笑容,压手示意众人安静,继而高声道:“前太守蔡庆厉害不?其兄青州司马蔡瑜厉害不?他们抗拒王命,公然起兵反叛,却被我血旗军轻松碾压,二人更是殒命沙场!今日举办公审大会,便是要在全郡百姓面前,审判反贼余党,以及那些平日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的贪官污吏与刘芒恶霸,籍此整顿吏治,安泰民生!”
果然要变天啦!在百姓们的怔然之中,纪泽业已退至高台一角的太师椅坐下,换上段德行至台前,高声喝道:“将有罪的官吏差役、流氓恶霸依次带上高台,如有不服起哄者,掌嘴、笞刑侍候,若有出手干预者,同罪论处!第一个,前长广郡臣——高澜!”
声音落下,立马有军卒拖着十数五花大绑之人上了高台,并非高澜一人,还有其获罪的家人。为首之人披头散发,衣衫破乱,正是高澜,整一个落魄狼狈,却是再无以往的气度雍容抑或轩昂雅量。
高澜等人被按倒跪地,又有十数百姓被军卒带上高台。其中一名老人率先冲出队伍,奔至高家众人面前,对准一个衣料考究的年轻人就是好一顿抓咬厮挠,口中还发出凄厉的悲吼:“我可怜的闺女啊,好好走在路上,便被你这禽兽令人绑走了,第二天就成了一具冰冷尸体,身上还满是淤青鞭痕,官府却说她是不慎落山摔死的,我操你八辈祖宗的狗日的,你也有今天啊?”
老人发泄一番,也算完成了控诉,军兵们又放出一名庄稼汉,他奔至一名青衣打扮、管家模样的人,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口中同样怒骂不休:“高扒皮,前年你狗日的硬赖俺家牛儿啃你高家的麦苗,将牛儿牵走,可怜俺爹前去说理讨要,竟被你等一顿毒打,回来当夜就辞世了,天理昭昭,你狗日的也有今天?”
接下来十余百姓轮流出场,一边殴打,一边控诉了高氏族人的累累罪行。台下百姓虽多听过高澜一族的恶名,但亲身被迫害的毕竟是少数,今日却是听得苦主的公然控诉,联想己身一些不堪回首的苦难,纷纷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起先,台下百姓们还慑于血旗军兵的震慑,不敢造次,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恶行披露,终于有人开始怒骂,见军兵并未制止,百姓们愈加鼓噪,直至最后融为咆哮的洪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当然,台下百姓中也非全是跟风热血之人。某一角落,一名白衫显旧的儒装青年目光炯炯的看着几近疯狂的现场,低声对身边另一儒装青年道:“释游兄,这血旗将军看似杀性颇重,却牢牢贴近人心,今日如此一场公审,即便是为清除异己,也可尽收长广百姓民心,确是颇有手段,或许真能有所成就啊。”
“呵呵,兆纶兄,那血旗将军可不光为了铲除异己,他上万军兵,更招募有过万流民,此番不光要杀人掠财,估计更为抢夺大量土地啊。”字为释游的年轻儒士神情淡淡,不无质疑道,“只可惜他即便夺了田地,其也已有本地百姓正在耕作,只要他将所夺田地分给外来随众,终难避免本地人与外来人冲突,恰似西蜀之乱。想要站稳脚跟,难矣!”
高台之上,段德待得批斗完毕,立即取出一张文书,大声念道:“我家长广太守兼安海将军判决如下,经查,前长广郡臣高澜参与叛乱,兼而贪没官产,草菅人命,包庇孽子,纵奴行凶,罪无可恕,数罪并罚,斩立决,抄没家产,家人流放!另,其子高珊奸污民女,擅杀暴虐,斩立决...”
批斗审判完毕,高氏众人被军兵们拖死狗般拉往高台一角。蓦的,一直低头认栽的高澜或是意识到再无回转,却是昂起头颅,歇斯底里的骂道:“姓纪的,你个泥腿毛娃要干什么?造反不成?我高氏乃丁姓士族,小心——啊!”
话还没有说完,高澜便被身边看管他的军兵一拳打在鼻梁上,鼻血喷涌而出,跟着又是一顿暴揍,打得他哭爹喊娘,丑态尽露,直至被一块破布塞入口中。须知这些军兵都是追随纪泽趟过塞北坎坷的,对纪泽足够忠诚,对大晋的官府士人则足够厌恶,此刻下手绝不容情,哪还管他士人不士人!
其余十数高氏族人中,但凡有出言辱骂者,也是同样下场,剩下几人看到后立刻放弃了最后挣扎,最多仅敢低声嘟囔。而台下百姓看到这种情景,先是愣神,旋即拍掌叫好,有的人恨不得亲自上台助拳,还有的人高声鼓噪:“兵大哥打得好,再来一脚!”“狠狠的打,打死这些狗娘养的...”
继高氏之后,陆续又有罪犯与告状百姓被带上高台,进行着一轮轮的批斗公审。大半个时辰下来,已有上百人经过公审,直待行刑。放眼望去,高氏、蔡氏、刘氏...有世家大族,有县令县丞,有亭长里正,有劣迹战俘,有流氓恶霸,甚至差役、家仆也榜上有名,高台的一半已被占满,台下人群则愈加激愤。
既有的在押罪犯已被公审完毕,他们多是罪大恶极且查有实据的人员,也多被处以极刑。事毕,段德转向纪泽请示,待得纪泽点头应允,他抽出佩剑,直指专为长广头面人物所设的那片区域,大声命令道:“军兵听令!包围右侧一号区域,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这下事出突然,百姓们傻了眼,乡绅、世族们更是傻了眼,他们来不及反应便被大群军兵层层围住。但见矛戟前指、刀剑相向、寒气森森,惊慌恐惧齐至,天可怜见,他们是被逼来看热闹的,咋会惹火上身呢?一群平日享福受贵之人此刻面如白纸、脑如糊浆,纵然不远处的栅栏区域便有护卫家奴,又哪敢造次?
“挺县刘飒...”待得军兵们控制场面,段德再度取出一份文书,开始读名。其声高亢洪亮,在台下百姓尤其一号区域众人听来,如同晴天炸雷。
一号区域,但凡平日风传做过坏事的,基本上都被点到,而寻常风评颇佳的,只要田地够多,也被点中了不少。他们被如狼似虎的军兵们拖上高台,按照血旗营明察暗访来的民怨轻重,分列站好,有些腿软的干脆是被士兵架住。
名字念完,台上再多百余人,士人、差官、乡绅、财主、还有恶霸不一而足,已经人满为患。台下的百姓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官老爷、地主老爷如今各个垂头叹气、面如死灰,却是惊愕、畅快、激愤等等各种情绪不一而足,但少不了的,他们纷纷偷瞟那位仍然稳坐台侧、面无表情的新太守。
太师椅上,纪泽面色淡然,心中冷笑,之所以在公审第一批罪证确凿者之后,再对一号区域的头面人物开展一次读名批斗,为的就是震慑长广本地的豪强大户,令他们感受一次随时可被公审判刑的惊惧,免得他们在血旗治下肆意妄为。同时,也可令寻常百姓籍此看清他们纸老虎的真面目,认清血旗军的强力统治,减少日后施政时的阻扰。
终于,点名完毕的段德向纪泽复命。高台之上,纪泽再次走到台前,压手示意安静,大声说道:“本太守今天在此举行公审大会,便是要还给父老乡亲一个公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但有冤屈者,尽可一一出列,详细道来,过午不候!”
“俺就告那刘飒,他...”纪泽话音落定,台下百姓中便有人厉声吼道。纪泽一笑,心知这位定是个预先安排好的“托”,当即挥手示意军兵将之带上台来。自然,这个刘飒绝对是早有调查的罪大恶极者,专为留待此刻的人物,“托”也是一名真实受害者。
有了第一个榜样,台下百姓本就被之前的公审刺激得心神激荡,顿有更多人出声告状,早有准备的血旗军兵们则将告状者一一引出,由军中署员先行登记询问,归纳分类。于此同时,纪泽则在高台一侧清出一片空处,摆上桌案文墨,现场开始审案...
“砰!”“砰!”“砰...”惊堂木间或响起,一桩桩告状快速审理。有直接结案的,罪犯被拖往高澜等人一处,有案情复杂难定的,双方被军兵带走另行看管,留待后续审理。而一应结果,则有段德随之宣布。
转眼便是日至中天,军兵们不再接收控诉,纪泽也停了现场审案,未及审理的则被带下留待后续。而令在场所有人惊诧的是,他竟然行至台前,对第二批上台之人中,二十多名并未遭遇状诉的士绅官吏躬身一礼,公然道歉道:“既然无人状告诸位,说明风传有误,还请诸位退去,无端惊吓诸位,纪某在此致歉了。”
“不敢,不敢,大人折煞小人了...”躲过一劫的诸人纷纷还礼,一脸谦恭的逃下高台。尽管他们心中难免愠怒,但人家三品假节大员都当众致歉了,还能说啥,甚至不少人真的被纪某人的折节礼待而感动。
嘿然目送“无辜者”下台,纪泽又将冷目转向台上那些罪犯。估摸有一百五十人,其中近百被判了极刑,余者则从鞭笞、棍刑、掌嘴直至罚没钱粮田地。这其中,长广田亩过两千的近二十世家大族,几乎悉数在列,大半颇有劣迹的被判主犯斩首,超没所有家产。
当然,纪某人虽然一心夺取世家大族手中的钱粮田地,却还知道注意吃相,并未依照叛乱罪随意攀咬屠戮,而是主要依据各家平素劣迹,按大晋律法从重从严判罚。至少,有一家洁身自好的士族家主适才被礼送下台,其族毫发无损,三家劣迹不显的则被冠以协同叛乱抑或窝藏隐户等罪名,罚没半数田产。
看看高悬头顶的骄阳,还有那些顶着烈日等待行刑时刻的百姓,纪泽眼中闪过厉芒,高声命令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