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礁岛,飞鱼帮聚义堂,侯三口称没有办法,旋即瞅见沙镇海那杀人般的目光,他心中一突,脑袋急转之下,忙脱口建议道:“要不,要不咱们几位当家各自凑点,先去买些粮食回来,再叫弟兄们多打点鱼,顶过这一阵子再说?”
“混账!按你所言,我飞鱼帮岂非不务正业,成了泥腿子,这事若是传了出去,我等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沙镇海更是暴怒,顺手抓起手边的一个茶杯就砸往侯三,茶水浇了侯三一身。
直娘贼,什么泥腿子丢面子,你丫就是只进不出,舍不得打开自个的私人腰包吧!侯三狼狈不已,心中怒骂连连。怎奈沙镇海性情暴烈、心狠手辣又武艺高强,侯三不敢躲闪更不敢争辩,只能连忙低头认错,哀叹自己出门没看黄历。
“帮主莫要生气,侯三哥虽然言语不当,可他倒是提醒了在下。听说北边的安海商会经常南下交易购粮,我飞鱼帮不若守株待兔抢他一回,今冬也就够了。”说话的是一名面带阴鸷的瘦削青年,此乃四当家乐犷。
乐犷两月前带着二十余人投入了飞鱼帮门下,据称本是怀中某一水匪的二当家,因水寨被徐豫大战波及,导致寨毁人散,这才南下另谋生路。凭借不俗的身手,玲珑的为人,以及投奔时呈给沙镇海的不菲孝敬,却在急速膨胀的飞鱼帮一举站稳了脚跟。
乐犷的话赢得了侯三的一点谢意,而沙镇海则陷入犹豫,他不由将目光转向副帮主吴胜。吴胜在飞鱼帮地位仅次于沙镇海,颇有勇力且忠心耿耿,他沉吟片刻后恨声道:“如今甬东一带几已被巨鲨帮等三大帮派瓜分,来往船只不是惹不起的世家豪族,就是给那三家交了保护费,顶着护旗。我等若想存活,就只能对与之无关的外来船只下手。”
“哼,安海商会确实不善,可天高皇帝远,纵然事发后可能引来大祸,总比弟兄们饿死要好。再说,安海商会自恃实力强劲,来到扬州沿海也不拜山头,分明是越界挑衅,甬东大小贼匪那么多,谁对他们没有敌意?我等不打旗帜,严令弟兄们封口,手脚干净些,那安海商会也未必能知晓。”皱着眉头,副帮主吴胜不无侥幸道。
吴胜的话令沙镇海颇有意动,但仍然难下决心。虽然安海商会的老巢鳌山群岛远隔千里,可安海商会数败徐州官军,稳镇和平岛,发展之快和实力之强在甬东也是颇有风传。单看人家数次出入扬州沿海却未有人刁难,便可见一斑,他沙镇海心底还真发虚与之对上。
眼见沙镇海踌躇难决,乐犷目光闪烁,忽然阴笑两声,上前几步,附耳沙振海建议道:“那林寿不是仗着巨鲨帮势大,时常来到我等中小水寨吆五喝六、贪杯劫色嘛,为何不用他一用?”
无视厅中他人,乐犷迎上沙镇海疑惑的眼神,嘿嘿低语道:“帮主,安海商会家大业大,每次船队都有近万石的运量,想来每趟运粮不会少于五千石,我飞鱼帮只需一半便可足用一年,为何不拉人下水,事后为我等挡灾?哼哼,那巨鲨帮林寿妄自尊大又一肚草包,恰是最佳垫背!”
沙振海心头一动,禁不住目露寒光。须知随着大晋内乱,流民众多,甬东海贼近年来蓬勃发展,舟山岛的巨鲨帮、黄公岛的海鸥会、岱山岛的狂涛门,三家喽罗数千的巨头已成鼎力之势。像飞鱼帮这等小贼匪不得不附庸在他们之下苟活,根本不敢动他们的菜,更有甚者,为求自保还要定期付出钱粮进贡,众匪自然肉疼甚至暗恨。
“听说那林寿在和平岛一度遇糗,我等只需将他请来盘桓几天,待到探知安海商船行程,激他一激,嘿嘿,想来巨鲨帮少当家出手得利,我等跟着也能有点分润吧!”心中得意,乐犷再添一把火,“即便日后事发,我等小角色躲上一躲,坐观安海商会与巨鲨帮两虎相争,岂不解气,甚或巨鲨帮伤亡惨重,我等还可更进一步呢...”
三日之后,十一月初三,午时,依旧在同一个聚义厅,飞鱼帮大小头目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原属帮主沙镇海的主席位置,并列安排了一席,高居此席左拥右抱者,正是巨鲨帮少当家林寿。
昨日,闲极无聊的林寿“碰巧”听说飞鱼帮做了一桩小买卖,抢了两名绝色,便带上他的护卫船队,兴冲冲来到飞鱼帮打秋风。当然,林寿并不知道,那名不慎向他心腹透露消息的飞鱼帮海贼,事后一改先前发掘泄密时的沮丧,反是十足的满面春风。
“少当家,在下敬你一杯!还请品尝这道‘海龙盘丝’,其主料海龙肉可是购自和平岛,据说仅只安海商会有售,时下很受追捧呢,还望少当家能够尽兴!”手指侍女新端来的一盘“海带炖鲸肉”,沙镇海满脸堆笑的向林寿敬酒,却是不露痕迹的将话题引向了安海商会。
“哼!这安海商会算个鸟,不过是运气好占了鳌山岛那个少有强敌的好地方罢了!哎!和平岛委实兴隆,连‘海龙肉’这等好货均出自那里,简直是明珠暗投,真是便宜了安海商会那帮混账小子!”林寿一口饮尽杯中酒水,恨恨的咒骂起来,言道怒处,更是一把将酒樽摔得粉碎。
听得林寿言语,沙镇海暗自不屑。和平岛兴隆之后,甬东三大海寇近来也纷纷效仿,意图建立自贸市场。只可惜,三家相争日久、各不相让,非但没有携手共荣,反而互相拆台,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吵吵半天再无下文,大家皆是空忙乎一场,一时成了笑话。
当然,沙镇海可不关心和平岛,只关心林寿对安海商会的态度。那日乐犷的诸多谏言,尤其是最后一条,业已坚定了他的决心。如今看来,不管因何,林寿对安海商会的仇视倒是够深,于是,沙镇海便隐晦的冲着厅外做了一个手势。
“帮主,帮主,有生意了…”正在厅中各人吃喝得酒晕耳热之际,一名飞鱼帮的小喽啰急匆匆的闯入聚义厅,嘴中没口的叫着。不过,待他来到堂上,看见林寿,叫声便戛然而止,只是呆愣愣的看着沙镇海不知所措。
沙镇海心中窃笑,嘴上却是冷喝道:“林少当家乃是本帮挚友,何必吞吞吐吐,有话便直接道来!”
小喽啰听见沙镇海这般说,不再迟疑,躬身回道:“禀帮主,小的们刚刚探知,有一支外地船队即将离开吴兴北上,预计未时路过本帮范围。其中,有四艘两千石商船,由一艘艨艟护送,据探商船中运送的主要是粮食。”
“你说什么,粮食!?可探清什么旗号,是谁家的船?”沙镇海腾地从坐席站起,急声问道,厅中飞鱼帮众贼皆是兴奋不已,而一旁的林寿闻言后也两眼放光的盯着小喽啰。
小喽啰忙补充道:“禀帮主,那船队在吴兴港内未打旗号,但听港内船家说,他们入港前在海上打的是‘巨蛟出海’旗,好像是什么安海商会的。”
厅中飞鱼头目的神色顿时由兴奋转为无奈,沙镇海则瞬间面色铁青,抓起几上一个碟子便砸向那名喽啰,口中大骂道:“你这菜鸟,那安海商会实力雄厚,岂是我小小飞鱼帮所能招惹?他们在扬州地界来去自如,就连甬东三大帮派都不愿争锋,他们的粮食又岂是我等所能觊觎?还不快滚!”
“慢着!安海商会又如何?”就在小喽啰唯唯诺诺准备退出之际,厅中突然有一人淡淡叫道。众人忙循声看去,正是林寿,此刻他已经推开了本在怀中任其施为的女子,摆出了一副大气磅礴的架势,只是那发红的眼睛和微抖的唇角,显露了他心中的愤怒...
一刻钟后,十余艘大小海船风风火火的离开泗礁岛。其上共有七百余海贼,林寿等巨鲨帮众两百余,余者皆是飞鱼帮贼匪,他们并未打出旗帜,也没有就近拦截商船,而是北上五十里寻了个小小荒岛,于岛礁东侧隐匿等待。
或是记恨安海商会曾经的无理,或是妒忌和平岛日进斗金,或是不忿安海商船信步扬州地界,林寿果然不出飞鱼贼头们所料,酒意正浓下一点就着,根本无需飞鱼贼头们准备已久的诸多挑拨之词,当即便拉上随行护卫,还胁令飞鱼帮一道出手抢劫安海商船。若非沙镇海等人苦劝,他甚至都能光明正大的打出自家旗号。
时值冬季,甬东虽不似北方一般寒冷,可凛冽海风也绝对不好应付,故而一干大小贼头早已躲入了艨艟旗舰的船舱,依旧晕晕乎乎的林寿则被众星捧月般簇拥正中。在其身畔,亲兵头目一脸苦相,又一次附耳低语道:“少当家,大当家可是给帮中兄弟们下过命令,不得招惹那安海商会,您还请三思啊。”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林寿业已给了亲兵头目一个耳光,他喷着酒气,瞪着发红的醉眼,口中吼道:“直娘贼,三思,三思,你唠唠叨叨多少次了,还有完没完?再给老子叽叽歪歪,即便你往日有功,老子今天也要废了你!”
“少当家,来了!”一个喽啰突然兴奋的闯入船舱。众贼精神一震,立即簇拥着林寿上了船头,舱内只留下那名亲兵头目犹自捂着脸画圈圈。经过片刻紧张而激动的等待,五面巨蛟出海旗终于出现在群贼的眼中。
“弟兄们,发财的时候到啦!”当安海船队渐渐接近小岛西缘的时候,林寿很有气势的一挥大手,高声令道,颇一副决胜疆场的大将气度。
“杀啊!杀啊...”一众贼船随即从岛礁后杀出,呼喝声中,大部贼船却是绕道北方,占据了上风口,并顺着寒风杀奔安海船队。为了海上追逐,甬东海贼们的船只自然都是高速快船,绝非一般商船可比,可以说,当林寿发布命令的时候,群贼们已经得手了一半,距离抢劫成功只剩下了以众凌寡的另一半了。
“嘀嘀嘀...”“敌袭!敌袭!约有八百人规模...”安海艨艟上,瞭望手在看见贼船的第一时刻,立马发出了警示信号。
“战斗警戒!通知商船,转头西奔海岸,彼此靠拢!”负责此行押运的水军屯长大惊,一边下达命令,一边冲上顶舱望台。然而,面对骤然出现的众多贼船,他对下一步是逃是战,乃至向谁作战却是不知所以,心中只恨商会的新型剪式快船太少,都被调往了渤海方向,船队此行除了这艘艨艟,皆是购掠所得的老式商船,根本无法甩脱贼船。
与此同时,一个矮小身影蓦的冲出船舱,以不亚屯长的速度,脚跟脚冲上了望台。此人却是李农,赵雪北上渤海,商会购粮这一大事便落到了他的头上,此番恰好随船。扫眼战场局势,他立马对屯长喝道:“立即接上商船水手,咱们驾驶艨艟南撤!”
屯长却是个硬汉,他不爽道:“不行,我安海军焉能不战而逃?便是战死,老子也要将对方咬个半死!况且若是就此逃了,八千石粮食岂非悉数落入敌手,我等回去如何交代?”
李农大急,偏生他此时的身份仅是文职,按照血旗军规,战时的指挥权只能归属军事主官,即便他李农在商会的地位远高于这个屯长,还是此行交易的主事,也无权代屯长下令撤退。
心中咒骂,他只得急声劝道:“敌众我寡,不想大伙全部玩完,就听我的。以人为本,以人为本你知道吧,近两百条人命,都有家小待归,明知此战凶多吉少,为了区区八千石粮,你就忍心这般无谓舍弃他们吗?若是担心不好交代,此事我一力担之!”
所幸这屯长并非一根筋到底,听得李农所言,他摸了摸后脑勺,扫眼周围朝夕相处的同袍,终是一咬牙道:“好,就依你,责任老子自己担!弟兄们,立即转向,接上商船水手!还有,拆掉明轮遮板伪装!快!”
抬眼最近的敌船尚在一里开外,李农不由松了口大气,眼珠一阵乱转,他忽又建议道:“待会别忘让弟兄们给商船点把火,以吸引敌匪救火劫粮。但也别点得太猛,真把粮食给烧了,因为我相信,粮食不久还会归属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