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回 海滨流民

自由岛,由血旗军驻岛商务总管马印陪同,当纪斐在护卫簇拥下,穿过海星棱堡并抵达大广场的时候,立刻被江升等一干管委会代表围上迎接,人群中还不乏许多其他势力的代表。面对远超预想的热情,纪斐怎一个谦虚有礼,好一个和气生财,笑吟吟寒暄客套,可是,久经商海的他难免暗叹,方才陶彪的话果然一针见血啊。

“纪大将军可好,自由岛开业,他作为创始者不能到场,实在令我辈遗憾啊!”笑谈间,众人走向礼堂预备开始典礼,江升则似无意似探寻的说道。

纪斐淡淡一笑,心说正等着有人问呢,他掷地有声道:“去岁有狂妄岛夷不知死活,竟敢劫掠我汉家商船,杀伤船员,将军职在安海,获悉此事后,便率军远征海外,镇压蛮夷,扩土数百里,此捷报将军业已上表朝廷,不日便可疯传天下。然时下战事虽歇,却有诸多俗务,将军实在抽不开身啊。”

感觉到周围之人的齐齐一震,纪斐似无所察,依旧一脸和煦道:“适才那支血旗船队,正为沿海收容流民赴海外垦荒,顺路送某前来,倒是有些惊扰诸位了,呵呵。当然,将军毕竟曾经参与自由岛市场筹建,即便远在千里也难免记挂,他捎信令某带话向诸位问好,还说诸位若有困难只管开口,我军会顾念道义、不吝相助,并将不遗余力维护海上秩序,以便众家互通有无,此点还请诸位宽心!”

宽心!?不就是威胁大家别给你血旗军捣乱嘛,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众人心中好一通白眼,口中却是称赞答谢个不停。怎奈人群熙熙,总会有不合时宜的,正在众人领会纪某人讲话精神的时候,边上人群中响起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什么宽心,摆明了以势压人嘛!”

说话的恰好又是那位腰挂白玉的翩翩公子,不知是看不惯纪斐倍受追捧,还是不忿血旗军太过张扬,这厮愣是毒蛇乱吐。而他的声音像是嘟囔,偏偏让路过的纪斐一行人听得清楚。顿时,众人停下脚步,纷纷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这位不知从哪冒出的世家公子,纪斐的随行护卫更是齐刷刷的瞪向这厮,浓烈的杀气当即吓得他脸色煞白。

“啪!”不待血旗诸人发作,那名世家公子便重重的挨了一耳光,五条血红指印赫然脸上。可笑那公子被打之后,竟是无悲无喜,无怒无怨,只一个劲的张大嘴巴瞪圆眼,呆愣愣的看着出手之人,正是其族中长辈,平素对其呵护有加的锦衣老者。

显然,锦衣老者没佩玉公子那么二,人家血旗军都拽成这样了,岂容一名寻常士族子弟当面打脸?且不说这自由岛就有血旗军兵驻守,君不见会稽董氏是如何被人家随随便便就抢光光的吗?君不闻舟山俘囚逃生后对血旗军那些所谓“除暴安良”事迹的揭发吗?就凭自家一户寻常小士族,讲逼格也得看是对谁,万一让血旗军给惦记上咋办?

教训过自家晚辈,老者旋即一脸堆笑的上前,冲纪斐拱手赔礼道:“在下管教不严,令庶子狂妄胡言,还请贵人大人大量,莫要介意!”

老者的举动令江升等人一片愣怔,旋即释然,其实,他们窃以为那位公子说得一点不错,血旗军此番就是以势压人,可那又怎样,人家身为士人的老者都觉悟了,强者永远掌握着话语权,对错与否更多凭借的不就是实力吗?不由得,他们落后纪斐的身位,下意识由半步堕至一步。

“足下过虑了,这自由岛禁武,我等是守规矩的,自不会一言不合便生事端,只望后生日后谨言慎行,切莫宣扬咱血旗军以势压人呀,呵呵。”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个如此放低姿态,纪斐当即示意护卫们放松,并笑吟吟的冲老者拱手还礼道。

看着老者急慌慌的拖着那公子远去,纪斐笑意不减,继续攀谈前行,心里却如波涛翻涌,他本为一名没落家族的族长,苦心经营,昔日在这些大小士族面前只有躬身赔笑的份儿,何尝想过有一日他们竟会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如此诚惶诚恐?

无限感慨之际,纪斐不由想起那日在鳌山岛得知血旗军州胡大捷时的情形,紧守鳌山的安海上下一改愁云惨雾,举岛欢声雷动,素来沉稳素雅的马涛,还含泪大笑道:“辛苦遭逢,戎马倥偬,主公终率我等破除桎梏,甩脱士族枷锁,自此化茧成蝶,化茧成蝶啊!”

翩翩公子仅是极小的一段不和谐因素,血旗军的强势或许令不少人心中不爽,但也令人对自由岛的长远前景更具信心,情绪总没利益来得重要。是日,自由岛开业大吉,生意兴隆,地处更加殷富的江南沿海,其交易量更胜和平岛开业首日,堪称红红火火,宾主尽欢。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自由岛拍卖会上,出现了一种完全透明的琉璃制品——玻璃,由其制作的一面半身衣镜拍卖出了万贯天价,另有三套吹制的玻璃茶具也合计拍出了万贯之资。这些号称来自海外的制品,背后的匿名生产商自然是血旗军,至于制品在尺寸、产量方面的缺憾,自是出于高价惜售、推陈出新等方面的商业考虑。

此外,业已面世的美酒、精盐、炒茶、时钟、罐头,乃至安海商会以往藏着掖着的皂类、香水、玻璃、兵甲等等新奇商品,血旗军这次不再顾忌惊世骇俗,实名匿名悉数摆出,大卖了一场,首日销售订货额便狠捞了八万贯。同时,血旗军还借机敲定了一批粮食、布匹、煤炭和铁矿石等的长期供货契约,以保障乐岛的发展需求...

徐州,东海朐县,就在自由岛上欢声笑语,生意兴隆之际,豫州流民张小山混迹于随处可见的逃荒人群,已经磕磕绊绊、饥餐露宿的行了大半月,终于在元宵之日抵达了他的逃荒目的地,传说中龙王施恩的东海之滨。

但在饥饿面前,张小山同村的那些逃荒者早已各自流落,赵大福、孙三寿等人先后卖身为奴,钱二禄、李四贵等人毅然投身为匪,吴老汉等近十人更在饥寒交迫下撒手人寰,一行人也就他和隔壁的周老丘两家,凭着藏在小孩夹衣里的一点炒面,最终勉强撑到了这里。

其间,张小山或沿路乞讨,或打猎捉鱼,或啃草根树皮,他见过横尸荒野,见过卖儿卖女,见过横夺硬抢,更是见过一张饼子引发的血案,当然,他也没少听说哪家大户豪强被流民们哄抢,哪位显贵阔少被人谋财害命,甚至还听说过有流民杀官抢粮…

而令张小山极度不满的是,标榜着仁义爱民的各地官府,除了驱赶他们这些可怜人之外,整个年关都未做出关怀百姓的像样“文章”,而那些沿途的豪强士族,更多的则是从难民们那里设法掠夺着包括人身在内的一切...

粥棚!?东方十里的陶家湾!?朐县城门口,张小山从好心人口中听见了这个美妙的消息。虽然,一路上他们偶尔碰到的慈善粥棚多是只能蹭上一两餐,其中不少还有陷阱,可是,逃荒途中越往后吃的越难找,他们已经吃光了最后的储粮,断顿两天了,哪有不去碰碰运气的道理?

在饭粥的刺激下,一行数人按照沿途路人的指示,跌跌撞撞带小跑,绕过朐城直奔陶家湾。老远,张小山便看见了传闻中的茫茫大海,以及海边一座远未完工却已颇显规模的坞堡,而在坞堡南方的乱石滩上,此刻正聚集着人山人海。

随着进一步走近陶家湾,真正吸引张小山的物事映入眼帘,那是竖在沙滩上的数十口大锅,锅底烧着劈啪作响的木柴,锅口冒着腾腾热气。这些完全盖过了张小山等人初见大海的好奇,以及对坞堡上那面血底白鸽旗,也即安海商会新版旗帜的关注。

张小山他们运气不错,恰好遇到上午快要开饭的点。一赶到那里,便有戴着袖标的黑衣人挥舞着棍棒,吆喝他们排队,有两个不听话插队的难民,当场被打得鬼哭狼嚎。除此之外,难民们并未受到任何刁难。

等待的时候,张小山刚好看见掌勺的给大锅里加料,有大块的海鱼,有分不清是什么的藻根菜干,还有许久未见过的白米。不过,眼尖的他发现,这些大锅彼此有别,大半锅中米粥厚实,最南的十口锅旁更有筐筐馒头,而最北的十口却只加了很少的鱼和米,可气的是,他们几人恰好被安排在最北一口大锅的队列里。

有黑衣凶神在侧,张小山虽有愤慨,却不敢造次,毕竟最北大锅的粥总能吊命不是?冷静下来,他发现最南十个队列中,每人都手持一个白色木牌,居中的队列中,每人手中则拿着一个木色木牌,而最北十个队列中的难民,则没有木牌。

这时,身边一名黑衣人的吆喝为张小山解了惑:“看见没?白吃白喝的只能喝稀的吊命,干活的就能吃厚的果腹,干得好的还有馒头吃饱。想吃饱,饭后就跟着去干活,安海商会的饭食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虽然黑衣人说话的口气十分粗鲁嚣张,但张小山却松了口气,人家施粥和干活都摆在明处,自己只要愿意出把子力气就能吃饱,这很公平,在饥荒时节甚至还很仁义。由此,他对这个安海商会生出了不少好感。

左右一打听,张小山得知这个公平仁义的安海商会,居然就是去秋大闹徐州,后被血旗军招安的安海贼,而陶家湾这块安置流民的地方,恰是昔日被安海重将陶飚牵连从贼的陶家族人所空置出的寨子,去年底被血旗军以安海商会的名义买下用于赈灾。一时间,张小山脑袋有些乱,都是大晋官家的人,差距咋就这么大,莫非贼匪出身的就要比士族出身的仗义仁善?

当然,到了这个份上,张小山等人哪还有空琢磨是谁提供的救命赈济,先混口饭活下去才是硬道理。一大碗鱼菜粥下肚,他们虽然远未吃饱,但总算缓过劲来了。休息一会,有人过来组织干活。没说的,张小山等人当即报名,出把子力气就能吃得更好,天经地义,何乐而不为?

这里的活计有烧砖、采石、砍柴、锯木、伐竹、采藤、打渔以及其他一些零碎杂活,干活地点散布于方圆十多里的山包、树林和沙滩,主导任务是将原本的陶家湾渔村,改建为一座可容大量流民暂居并从事渔业生产的大型滨海坞堡。因为只是普通的庄稼汉,没有什么手艺,张小山和周老丘被分配到了掘土烧窑的队伍,他们的媳妇则带着小孩做些缝补洗涮的杂活。

凭着一身蛮力和吃苦能干的秉性,张小山当天就挣到了一块白色木牌,他媳妇也挣到了一块木色木牌。这里孩子可以随着父母排队吃粥,他们一家当晚便吃上了厚实的鱼菜粥,每人还吃了四分之一个张小山额外挣来的大馒头,以及元宵节加配的一大块鲸鱼肉,逃荒迄今总算混了顿饱饭。

“小山兄弟,怎么样,想好没有,有意投入安海商会吗?”饭罢闲聊之际,一身黑衣的监工头笑问道,那一脸横肉难得的不显凶恶。

“什么加入安海商会,俺只是今冬逃荒来的,今天刚到,只想打个短工呢。”张小山一愣,旋即不无紧张道,“怎么啦,难道这里干活吃饭也有门道,不加入安海商会,就得卷铺盖走人吗?”

“小山兄弟莫急,看来你还不清楚这事,怕是想左了。人家安海商会在这里以工代赈,是血旗军的纪大将军在出粮拯救难民,便是这陶家堡建好,只要你愿出力,就还能呆下去。”那监工头也是一愣,继而笑道,“是否加入全凭自愿,甚至,只有获得白牌者才有权选择加入,余者想加入还得人家考虑呢。要俺说,那安海商会的待遇还真就不错,譬如...”

元宵之夜,圆月当空,张小山一家挤在矮小的窝棚里,看着妻子儿女们满足的笑容,他觉得分外幸福,他真心希望能够这样一直下去,直到熬至春后返乡的那一天。内心深处,他甚至觉得这个安海商会就是传说中东海龙王派来的慈善使者。

惬意之余,张小山对加入安海商会也即血旗军辖下不免有点动心,只叹穷家难舍,故土难弃,而且,一路逃荒过来,他没少听过江湖评论家谈及血旗军的战功赫赫极其不受待见之处,心中委实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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