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回 州胡遗族

光熙元年,正月二十一,酉时,晴,马韩福津城。

话说西汉初年,燕王卢挽反叛把兄弟刘邦,事败被杀,其部将卫满率众远遁,杀入朝鲜半岛,直至全取大同江流域,自立为王,建立卫氏朝鲜。后卫氏朝鲜被汉武帝所灭,其国境连同辽东半岛部分塞外区域,被划为了史称的“汉四郡”。而汉四郡演变至西晋,在半岛地区则体现为乐浪、带方二郡,依旧占据着后世平壤在内的大同江流域。

花开两只,随着卫满南下建立卫氏朝鲜,由殷商遗民所建的箕氏古朝鲜就此大举迁移,从大同江流域避祸南下,在半岛南部结合原始土著形成了马韩、弁韩、诚韩这三韩。其中,主导诚韩的是半岛古诚国的遗民,主导弁韩的是中原避难的东迁秦人,而最强的马韩则是箕氏正统的继承者。

作为箕氏朝鲜的正统继承者,马韩实力本为三韩之首,但是,自从百多年前百济占据当时的马韩都城目支国,进而掌控汉江流域,原本拥有五十四个方国(聚落城邦)的马韩联盟便在百济的不断蚕食下势力逐步难缩,而今到了西晋末年,马韩已经仅余不足二十方国,龟缩于半岛西南角,靠着与乐浪带方的晋朝势力一同压制百济,这才得以苟延残喘。

附带几句介绍,正史中,随着晋朝北方逐步沦陷,公元313年,再无后援的乐浪带方汉人,终是难抗百济与高句丽的南北夹击,军民大幅迁往辽东,自此,汉民族正式的,永久的,遗憾的退出了朝鲜半岛,堪为汉家之伤。即便唐朝后来杀入朝鲜,一度建立了都督府,但那仅是没了汉民基础的羁縻统治,难撼结局。

同样话表两头,正史中,伴着汉家势力撤离朝鲜半岛,乐浪带方被高句丽与百济瓜分,再无汉家“远交”支持的马韩,也在四世纪初被百济“近攻”吞并。三韩剩余的诚韩与弁韩则合并为新罗,与百济和高句丽三者,也就玩起了令汉家听得牙碜的所谓朝鲜“三国时代”。

书归歪传,当纪某人率领血旗军占据乐岛之际,马韩人早被百济人赶到了蟾津江以南,其当代国王(称韩王)的都城则已迁至了福津城。福津城位于朝鲜半岛西南的湖北平原,那里物产丰饶,一度是马韩所属福津国的主城。它城高三丈,夯土而建,长宽约一里半,在民寡国贫的马韩聚落联盟,已是最大最气派的城池。

日暮西山,福津城南门口,十数名马韩兵卒缩手缩脚的抱着长枪,三三两两躲在门洞下避风闲扯,没精打采的苦候着关门收工的钟声。这时,一名眼尖的兵卒突然手指城南官道的尽头,嘿嘿笑道:“哥几个,南面有人过来,人不少,好像还有车呢。今个不错,临了还有人送上门,嘿嘿…”

这个时代,城门税几乎是所有统治者的所爱,同样也是所有经手者的肥差,因为谁都无法拦阻守门兵卒雁过拔毛不是?故而,听见那名兵卒的话,十多城卫兵卒立刻呼啦啦站到城门口,摆出怎么也摆不标准的军姿,排出怎么也排不整齐的队列,也就那看似光鲜的衣甲,还算体现他们王城门卫的英姿。

随着远来队伍的临近,城门兵卒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因为这是一支由近百马韩兵卒护送的要员队伍,其中那几辆马车的前端均标有丘里国的官方徽记。丘里国是马韩最西南角的一个濒海方国,倒是隔海毗邻乐岛,这些王城守门的兵卒当然认识其徽记,也明白眼前的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一般商队,不消说,额外的油水是没得捞了。

既没油水,城门兵卒的“服务”态度自然也就不会好,王城跟儿的大兵可不虚这些同盟方国的远道友人。他们的小头目横身城门中央,没好气的叫道:“站住!何方来人,还不亮明身份,缴纳入城税!”

“啪!”“啪!”两记马鞭狠狠抽在小头目的脸上,顿时刻下了两道血痕。下手的是来队头前的护卫头领,他一脸狰狞,纵马上前喝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丘里国的徽记都认不出吗?连我家邑借大人的车队都敢拦阻,还想城门税,寻死不成?”

邑借是马韩方国中的头衔尊称,相当于方国的二号人物,委实不是一个小小城卫头目所能招惹的,若是护卫头领没抽那两鞭,城卫头目也就笑着放人入城了。不过,城卫头目不容多说便被抽了两鞭,他也不干了,泥人也有三分火啊!

“嘀嘀嘀...”抓起身上哨子,城卫头目立马一通猛吹,并与其余兵卒组阵堵住了城门。继而,他色厉内茬的怒喝道:“王城重地,我等守卫有责,区区一个徽记就想进入,谁知是否假冒,速速接受检查,否则休想进城!”

“退下!休得无礼!”护卫头领大怒,还欲发作,这时其后方的马车中传出一声低喝,随即,一名锦衣粉面、发丝板整、峨冠博带的青年韩人不疾不徐的步出马车。

护卫头领立刻翻身下马,躬身说道:“邑借大人,这城卫无理取闹,搅扰大人了。卑下无能,还请大人恕罪!”

青年摆摆手,止住护卫头领话头,他信步走近城卫头目,一脸和善的冲他点点头,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丢给那名头目。不等城卫头目看清,更不等其作出反应,青年已经转身返回,行往另外一辆窗帘微掀的马车,似乎压根就知道城卫头目的后续反应。其下车迄今未发一言,举止间气度沉稳,行进间衣袂飘飘,若是眼袋别那么松垮,一准是个风流人物。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邑借大人饶恕!”青年身后,城卫头目盯着金牌稍一愣怔,随即扑通跪倒,双手高举金牌过顶,不断磕头求饶,直将脑门都磕得血肉模糊,哪里还有先前秉公职守、绝不徇私的刚直形象?

其实也不怪这城卫头目,青年亮出的金牌可不是丘里国的什么凭证,而是韩王亲赐的出入令牌,甚至可以直通韩王王宫,总计也不到十面。小头目是王城老人,对拥有金牌的人是必须有所了解的,他瞬间想到一个人,也即丘里国世子丘拔。

丘拔之父为丘里国臣智(即方国最高首领),更重要的是,其母为韩王唯一的亲妹妹。也就是说,这名青年是当代韩王的亲外甥,而非仅是什么远道友人,据说还颇受韩王喜爱。小头目此刻的肠子都悔青了,这丘拔可以轻易置他于死地,只是,这丘拔何时成了邑借大人,您老人家倒是先吱一声啊?

丘拔今日显然心情不错,加之这个场合更宜展示大度,也就决定将这个不长眼的小头目当个屁放掉。他头也不回的冲后方摆摆手,像是随意放过一只蚂蚁,自有护卫头领接回金牌,喝止城卫头目的求告噪音。而丘拔则走到那辆马车边上,用温柔到牙碜的语气歉意道:“茵儿妹妹,这里的城卫有眼无珠,却是惊扰了妹妹,实为兄长之过呀。”

“丘兄过谦了,些许小事怎敢劳丘兄挂怀,况且…况且小女子已非金枝玉叶,怎堪丘兄这般礼待…”马车窗帘掀开,露出一张少女的脸,她短发齐肩,面罩素纱,眉眼间隐显瑰丽,嗓音中尽带甜美,神秘中不失飒爽,一双水灵的明眸尤显清纯。只是,此刻那哽咽的话语和眼中的雾气令其更多了一份我见犹怜。

“茵儿妹妹,切莫难过,你尽管放心,我一定尽早为你引见大王,并全力助你匡扶正义!咱们这就进城,我今晚便进宫替你请见大王!”丘拔哪里吃得住少女的这副哀容,当即将胸脯拍得山响,信誓旦旦的保证道。只可惜,全心全意充当护花使者的他,光忙着展现自己,却未注意到少女眼底闪过的那丝鄙夷。

丘拔离去,少女放下窗帘,眼中的雾气业已消失,代之以化不开的阴霾。她轻倚车壁,眉头紧蹙,继而疲惫的合上眼帘,伴以一声幽幽长叹。这时,车内另一名乘客,一位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在少女对面不解的问道:“二姐,不是已经抵达福津城了吗,你为何还这般愁郁?”

“四弟,这马韩虽地广人多,却暮气沉沉,民心士气着实令人失望。你我一路行来,所遇权贵只知奢靡享乐、酒色财气,表面光鲜有礼,实则跋扈不法,难怪其国屡被百济欺凌。”少女睁开眼睛,语带不屑道,“便是那丘拔,看似谦逊仗义,亦不过垂涎姐姐美色而已,又有几分才德?哎…指望马韩出兵为你我复国,难啊!”

少年一阵沉默,这才叹气道:“那又如何,我国昔日未尝不是如此,只是你我那时身处高位,并无感触而已。他们既然贪念财色,你我大不了献上所有藏宝,最多再许以整个州胡,不信他们不上钩。只要能为父王报仇,只要能救回兄长、姐姐们,别的就日后再说吧。”

“哎,若是几位哥哥能有你这份心,那该多好,甚或我等都不会有如今田地了。”看到少年眼中的诚挚,少女由衷叹道,眼角的疲惫也被笑意化去大半。年幼的弟弟能将亲情至于首位,显然令她十分欣慰。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蓦然,少女平淡而坚定道:“四弟能有这份濡沫之情,父王在天之灵定会欢喜。不过,那些藏宝数目巨大,乃我高氏历代积攒,也是我高氏翻身倚仗,决不可轻易泄露,更不可转手与人。四弟放心,姐姐就是豁出去自己,也要说服马韩出兵!”

挥手打断少年急于出口的劝阻,少女语转低沉道:“只是,马韩不休武备,兵卒疏于训练,欺软怕硬,便是在这王城也无多大起色。姐姐担心,即便韩王愿意助你我出兵,怕也难敌那群悍人贼军啊!”

少女对面,少年已经红了眼睛,他腾地站起,紧握双拳,尚还稚嫩的脸上满是仇恨与不屈。强压着声音,他咬牙切齿道:“姐姐莫要悲观,马韩毕竟人多势众,那群贼人也未必多强。再说,马韩不成,还有诚韩、百济、倭国,你我还有数万金,大不了自己招兵买马。只要坚持,你我终有一日可以杀回故土,剿灭那帮贼人,报那血海深仇…”

姐弟低语之间,丘拔进入自己的马车,队伍开始进城,姐弟二人的马车也在一名矮壮车夫驾驭下缓缓行入了福津城。若是纪泽、马迁等人在此,定会愕然认出,这名矮壮车夫却是戛洛,本该卒于州胡死牢的前州胡水军副统领。

不想可知,车内的姐弟二人,自是州胡高氏王族中逃过血旗军魔爪的漏网之鱼。这对州胡遗族的身份,则为二公主高茵儿以及四王子高济,而这位高茵儿,也正是马迁一度向纪某人推荐,却被梅倩严词阻止的那位州胡第一美女。

说来州胡懂得留后路的绝非马迁一人,高盛在罗口弯决战之前也已留了后手。他在下令全州胡男丁誓死抗敌的同时,却为自己这对未婚无职的儿女秘密备好了远逃的海船和国王司库中的所有黄金珠宝,以及一份州胡王室的藏宝图。率领上百心腹宫卫护送他们的,正是被高盛诈以“死牢待斩”的死忠戛洛。

有熟悉海况的戛洛调度,姐弟二人乘船在州胡战败后先向南绕了个大圈,终于逃过血旗军的海上封锁,顺利抵达丘里国,并凭借近邻间的往日交情,尤其是丘拔的“深情”,出使福津城请求援兵。而当纪泽正在乐岛东泥湾坑憋担土并苦候第二批移民的时候,这群州胡“余孽”们也终于抵达了马韩王城,迈出了打击报复“血旗贼军”的第一步。

事实上,罗口大捷之后,纪某人不日便得知了这对姐弟的失踪,他旋即派人好易通搜索,未果后也的确沮丧了一把,但坦白说,他沮丧的是跟随这对姐弟失踪的大笔财宝,而非这对毛都没长齐的姐弟。

当然,如果纪泽预先知道这对姐弟竟欲引来马韩的敌对之举,或许之前连搜捕这二人都不会,因为,他纪某人巴不得马韩为他血旗军的下一步扩张主动送来入侵借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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