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州襄国,石生与回返使者刁膺的密谈费时并不久。其后,有关和谈结果的风声便从都护府放出。据悉,蛮横抽打了羯胡使节的华王,粗暴要求襄国上下无条件投降,却仅承诺保证投降将佐的身家性命于部分浮财,继而整编队伍,量才录用,倒是承诺寻常军民不分汉胡,一视同仁,保证户田百亩。至于石生自己的好处,自然秘而不宣。
与之同时,基于城内一触即发的凶险局势,石生以落寞无奈之姿,在拜谒石勒遗孀刘氏之后,也放出话去,他不愿令无辜军民陷入浩劫,也不愿毫无保留的投奔仇敌,意欲奉少主石弘,率军横穿太行投奔匈奴;但大家好聚好散,愿意随他离去的即刻筹备远迁,次日便将成行;愿意留下归顺华国的,则须交出一应车马,老实呆在营房亦或家中,不得再行生乱杀戮,否则人人共击之。
石生这一甚为另类的表态,颇显仁慈,赢得了下层军民的不少赞誉,但也更显无能,不啻于直接散了襄国的人心军心,顿时引发了羯胡上层的骂声一片。只不过骂归骂,却是没人主动跳出来动刀动枪搞事,而一直令人感觉压抑的襄国,气氛倒是蓦然一轻,颇给人拨云散雨待日明之感。
就在这种状况下,傍晚,镇南大将军府衙,石生召集城内一应中高层将佐与僚臣,商议撤离一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是,无兵可降的僚臣倒是大都来了,可近三成的大小军头却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缺席,多为河北本地的汉人将佐,而且,即便那些到来的军头,也都不约而同的带着数十至数百不等的亲兵,把个府衙广场塞了个人山人海。
大殿之上,上百将佐僚臣济济一堂,正座则多了抱着四岁石弘的刘氏。依旧端坐右席上首的石生,看着殿外广场各有所属且彼此提防的兵甲森森,目光一片复杂,继而转为坚定。不由的,他又不乏欣赏的看了眼对面上首的刁膺,心底闪过侥幸,还好听了此人建议,没玩什么鸿门宴徒为人笑。
“哒哒哒...”府外一阵马蹄声响,不一刻,最后一名重将石朗,卡着点蹬蹬蹬步入殿堂。本就不满石生高了一头成为大都护,兼又主战的他,此时可谓满心恼火,也不就坐,直接手指石生,当众发难道:“石生,你也不与我等商议一下,便擅自放话撤离襄国,导致军无战心,襄国再不可守,谁给你的权力?”
“权力?哼,首先,本将报经了主母准许;其次,本将原就是主公去时任命的襄国留守,更被大家公推为大都护,你说我有没有这一权力?”怒瞪石朗这个前几日不时扫他面子的刺头,石生横眉冷对道,“死守襄国,就凭你这样妄自尊大,目无法纪之辈,还是凭借那三成连撤往太行都不愿意的缺席之人?”
这一刻,石生恼火之余,再度在心中为自家接下的作为强化了理由。本来嘛,若非石朗等人不听话,他又何至于号令不齐,难掌大局,进而无奈投敌,甚至连投敌都这么麻烦呢?
终归要做大事,石生压下怒火,撇开被噎住的石朗,扬声解释道:“本将深受先主隆恩,又何尝愿意轻易舍弃他辛苦打下的基业?甚至,本将都曾动过屈身侍贼以待将来的念头,只可惜,那华王蛮横至极,奸猾至极,别说羁縻而治,连我等保留部分嫡系兵马都不允许,根本不给我等卧薪尝胆东山再起的机会。单凭那厮胆敢鞭笞使者,便可见其人之蛮横坚决!”
话到这里,刁膺与扎吉温二人面含悲愤的行至堂中,很配合的当众撩起衣衫,露出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崭新鞭痕,左右羯胡治下也没那么多面皮可讲。由是,众人免不了一顿对华王等等的咒骂,倒是再没有人怀疑石生与刁膺的其他动机了。
待得殿中稍静,石生转向刘氏长身一揖,以凄婉的口吻,再度言道:“如今华国大兵压境,襄国却人心离散,军令不齐,留下来那不是死守,而是让大家都白白送死!为了少主安危,为了数十万羯人军民得以图存,石某只能甘领骂名,他日过了太行,大家都安全了,石某宁愿领受主母与少主的责罚!”
石生的请罪没人相信,可他的其余言辞却切中了大多人的心坎,且不说本就想走的人,便是石朗这等主战派也不得不承认,就襄国当下暗流涌动的局势,已然犹如一个随时爆发的火药桶,石生这一折中的无奈安排,或许也是避免大规模内部冲突,尽多保全羯人元气,保全所有人利益的最好办法。
“大都护拳拳之心,何来罪过,何来责罚,但能护得我儿周全,便是大功一件!”年轻的刘氏显然不太适应这等场合,但也言简意赅的及时表了态。
这时,之前同样觊觎羯人首领位置,没少给石生下绊子的重将石堪,也是第一个提出横穿太行的羯胡高层,以顾全大局之态,起身拱手道:“大都护拳拳之心,石堪佩服,某亦愿意奉少主西去,大都护但有所命,必不敢辞!想来,石朗贤弟虽有不甘,之前甚至有所顶撞,也是为了先主之仇,为了我羯胡大业,而今到了这等关键时刻,自会精诚团结的吧。”
“哼!”石朗冷哼一声,却未言语,显是默认了撤离一事。几大巨头连同主母刘氏都表了态,殿中一应将佐遂不再多言,就此结束了由石朗挑起的有关撤离的争端。
不过,石生就欲开声谈及具体撤离事项的时候,石朗竟然又有了主意:“我等西向撤离的确无可置疑,只是,那些缺席会议者,显是意欲留下投敌,我等却不该就此放过那些吃里扒外之辈!况且,便是将他们全都杀光,将襄国烧个精光,也好过白白留给华国!”
“对!对!对...杀光他们,抢光他们,烧光他们...”殿中随即吵吵起来,大多人面露兴奋,却少有不忍,好似忘了那些人不久之前还与己方处于同一战壕。至于什么保留羯人元气之类的仁慈说法,连石生都没好意思再提,毕竟大家都是属狼的,谁都不信谁会仁慈,偶尔遮羞还好,说多了反而令人生疑。
“报!急报!快让开,急报...”就在殿中群魔乱舞之际,府外突然传来急促蹄声,伴以一声声嘶吼,顿时浇灭了殿中群狼的激情。
不一刻,一名风尘仆仆的信骑浑身汗污,背插着小红旗,跌跌撞撞冲入殿内,伏地叫道:“禀主母,禀大都护,北线急报,血旗大军占据三台之后,步卒停歇休整,却有大约两万的骑军今晨已然南下,来势甚急!”
扫视适才还兴奋激昂的诸将转瞬变得沉默甚或惊惶,刁膺眼底有丝戏谑一闪而逝,干咳一声,他打破殿中沉寂,略显惊惶道:“主母,大都护,诸位,我等携带步卒与眷属进山,最快也须两日,而血旗军来势太猛,以其骑军脚力,快则一日多,慢则两日,便可赶到襄国,若其闻讯中途直接折向,只怕最快两日半便可赶到山口。是以,时间紧迫,我等理当今晚就走,需知外面还有小股血旗骑军随时骚扰呢!”
“对,对,刁长史所言甚是。大都护,时间刻不容缓,我等随身之物都已收拾得差不多了,即刻起行吧。”刘氏也慌了,忙出声附和道,看向石生的目光满是急切。有这二人带头,殿中不少将佐也随之附和,喧嚣声再起,唯独没了方才的那份激情。
故作一脸无奈,石生终是沉声道:“既如此,我等便连夜出发,左右大家能带的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回去后立即收拾动身,子时大军将在西门外准时出发,过期不候。现在,本将简单安排一下各军及其眷属出城路线的分配,还望各位管束部下,莫要自相延误...”
“最后,本将再提醒两点。其一,无有代步工具的老弱妇幼,最好莫要随军,我等途中可无法照顾迁延,待得此战终了,他日自有相见机会,相信华王假仁假义,倒也不会难为他们。”转向石朗,石生厉声道,“其二,那些有心再烧杀一场的将佐,在大军撤离之前决不可动手,否则引发城中大乱,导致大家无法及时走脱,哼,人人共击之...”
两个时辰之后,伴着城内人喊马嘶趋于平静,襄国西门外,汇聚了大约三万军兵与近万的眷属。颇为讽刺的是,或因石生公开放水之故,出走将佐虽有七成,可军兵总人数竟然再度缩水,由建制中的七成降为五成。
更为讽刺的是,一直叫嚣着不服部分的石朗,竟也带着他的所有部署,出现在西门之外,而非凭借他们骑兵的速度优势,留下来大干一场。倒也没人嘲笑石朗,毕竟城中已然有了三万不愿走的军兵,石朗仅余三千多的骑兵,若是独自留下来,真不好说是烧杀抢还是送人头。
“子时已到,吹号,出发!”帅旗之下,石生大手一挥,冷然令道。下意识的,他回望夜幕下的城池,心中则在嘀咕,华王呀华王,老子挖空心思,才尽早带走了这群狼军,给你留下了一个完好的襄国,你他娘的可不能晃奸老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