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走一步,鞋底和地面接触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在幽深空旷的厅廊里格外的响亮。
这飘渺塔如同大荒一样,太大了,大的荒凉,荒凉的有些让人不忍。这对一个强大的种族来说,太不公平了。现在焚桑有些理解魔族的凶残和暴虐,他们必须奋起挣扎,不然便永远烂在这飞沙走石的蛮荒地带。
“小主人,各位大人已经来齐了,都在这里面候着呢,我便不继续为您带路了”
闭合的石门慢慢的开启,几乎是在出现的一瞬间,里面喧闹的环境立马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住动作,齐刷刷的望着她。一记黑影猛的席卷而来,焚桑反应很快,立马偏头,虽然躲了过去,但是还是擦到脸颊,一记血痕便出现在她的脸上。
“喂,你是龙族吧?”焚桑转过头正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张放大的脸。
好快!
刚才她身边明明没有人,这少年就在瞬间闪身过来,焚桑连他什么时候过来的都不曾察觉。
少年蹲在门侧的石墩上,见她不说话,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纯黑的眼睛里充斥着狂躁。黑色的网状的背心,外袍系在腰间,身姿矫健。他一双眼睛下面有两道很深的黑色纹路,像是龙族,却又有些区别。少年有些不耐烦了,动了动手指又再欲攻击,一只细长苍白到泛青的手按住了少年。
“九蠡,你也好歹是个老前辈了?你这见龙就招呼的任性劲儿怎么就不知道改改?”
焚桑听着声音便知道是尸矶,来者还是温温和和,这女人聪慧,且八面玲珑,上次要不是她一番游说,她断不会为魔族出力,焚桑心里直道可惜,可惜是个立场不同的敌人。
少年冷哼一声,甩开尸矶的手,往其他人的方向走去了,尸矶款款靠过来,恭谨的欠身道“小小姐不必在意,蛟族出身便都是这个鬼样子,九蠡小孩心性望你谅解。”
很早之前,龙蛟两族争夺上古神兽的位置,龙族便乘机灭了作恶不断的蛟族…
坐在高处一直默不作声的闻人铩羽突然开了口“焚桑初来乍到,对各位不了解,就请各位自行介绍。”
焚桑只是小小的瞟了一眼,便立刻垂目。众人不动声色打量焚桑,她今日裹了一件青灰色的袄子,里面穿的衫子也是个灰不灰蓝不蓝的色儿,外面还披着皮草,看起来有些臃肿,自从悬妄台之后,焚桑身体大不如从前,大荒的寒冷,一时间她还受不住,便和凡人一样在衣着上下功夫。她不乐意使用人骨做的簪子,便将头发绑成一根大辫。脸上也没什么颜色,看着寡淡。
众魔对焚桑的到来本来很期待,谁不好奇闻人烬染的独女?见真人来却有些兴致阑珊。且不说模样和闻人烬染完全不同,身板也是瘦弱。那规矩的样子,在张扬的魔族看来简直懦弱,最重要的是身子骨废的差不多,对强大的他们来说,她羸弱不堪,更别提瞧上眼。
“有劳了。”焚桑倒是没在意这些,不卑不亢挂着微笑。
“来到飘渺塔便是回家了,在这里唤我小舅舅便好。”
她又鞠了一躬,乖巧的答是,眼一瞟,这才发现大狐狸也在这里,正坐在闻人铩羽一侧,大狐狸还幸灾乐祸的冲着她笑。焚桑气恼这只忘恩负义的臭狐狸,一旦和闻人铩羽和好,就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两人颇为古怪,还亏得她苦巴巴的担心。
尸矶掩嘴笑到“奴家尸矶,要说其他…想必小主人都知道了吧。”
焚桑尴尬的心想,这女人的凶残的程度不提也罢…
“鄙人囫囵,只是个寻常工匠而已,要是小主人相中大荒那块地,盖上几座楼阁,我倒是很愿意为阁下效劳。”一个坐在桌上面露精光的男人说起话来。他翘着二郎腿,虽然用词文邹邹的,但是满是嬉闹的语气倒像个地痞。身形单薄,石青色的莽袍就罩在他身上,长长的袖子严严实实的挡住了手,不知在掩饰些什么。
“囫囵公子,你好好收拾收拾,免得碍了主子的眼。”麦色皮肤的魔族对着囫囵奚落了一阵,这才对焚桑说起话来“在下无面,不过个黑瞎子,不劳烦主子挂心。”虽是瞎子,可他的视听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他一头白色的纱布,凌乱的缠在头上,层层叠叠的,一直遮住鼻子。一头银色短发被胡乱的压在里面,偶尔好几簇冒出来。整张脸只能看见一张刀削的薄唇,唇下打有银色的唇钉,略显性感,这人是标准的魔族打扮。
“你真是瞎子?只是怀有异眼,时常危险,才遮上的罢了。”囫囵公子嗑着瓜子吊儿郎当的反驳。
“你这个酸腐的老流氓懂什么就又嚷嚷?”
“我怎么又成老流氓了?”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起来,其他人司空见惯也懒得搭理。
尸矶笑到,“小主人别见怪,我们平时都是这般,闹腾的很。”
而后便是鸦杀,他一身满是卷轴,背后着的,手里拿着的,脖子上围着的也是,只露出一双不喜不悲的眼睛。
“鸦杀。”鸦杀一直以来都是沉默寡言。
焚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在地府救大狐狸解咒时,鸦杀对她讲的那句,我信你。想到这里,焚桑便冲他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
“莫止缠,小主人和我熟识便不多作介绍了。”焚桑之前并非没有看见阿缠的身影。只不过略显尴尬。大狐狸不待见她,闻人铩羽就把她撤了回来。那一别,倒是许久没见了。不知是不是多心,这猫妖暴露以后,对她总有种莫名的敌意,她却摸不到其中原因。
这番介绍之后,大家都沉默了,所有人下意识望着最后还未吭声的两人。焚桑顺着他们的视线望了过去。
“怎么?小丫头还不滚过来给姑奶奶请安?难不成还真要老祖宗我给你请安?”
说话的是盘腿坐在石椅上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却是一脸老辣狠毒。一头中长发高挽起来,只用一根人的指骨固定着。单穿一件竖领的对襟大衫,将她小小的身子罩着,下面露出两条光洁的小腿,衣服老气的样式和她的外貌极其不合。这穿着怎么看怎么奇怪。却是能叫人一眼记住。她后面站着一个微笑着的青年人,这青年人白净的面皮,不像魔族人,中人之资,做儒生打扮,并不起眼,却是这里唯一一个顺眼的。
这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女娃竟是有三瞳恶魇之称的大魔之一,三重野瞳。
她小小的模样竟是闻人烬染这辈分的人,打小便和烬染是情同姐妹,连闻人铩羽平日也给她三分薄面。而她身边的年轻人叫万竹生,原本是凡间人,不知怎么的竟然放弃轮回自愿跟着她,成了“开瞳”的“傀偶”。三重野瞳的特别便在于她的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能窥探六界任何秘密,找到六界任何人。而第三只眼睛必须开在媒介的身上,最后充当媒介的人一定是过度消耗灵魂里的能量,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可这万竹生自愿成为“傀偶”,在她身边一呆就是几百年,说来也奇怪三重野瞳从他成为“傀偶”以后极少使用异眼。这里头的情愫不说开也能猜到一二,可是最后的结果谁都心知肚明。
焚桑心善便不去多想,熟识以后怕又是伤心事。却不知她与魔界的感情会越来越深,直到成为她颠覆一切的理由之一。
焚桑在这群魔宴里再待了一会儿便出来了。
她实在与他们处不来,方才无面落落大方的说给焚桑接风,来敬酒。不想那杯子竟然是童男童女血,焚桑当场发作,闹的众人尴尬。而他们里面,以三重野瞳为首的几个也不待见焚桑,焚桑自己心里也有数。说到底还是她不适合这里罢了,可能怎么办呢?她又没有选择的权力。焚桑默默的走出盘旋的石阶梯,她只觉得心里堵的慌,便站在巨大的殿柱边往外面透透气。
“臭丫头又是怎么了?”
焚桑头也不回便知道这个戏谑的声音出自某狐狸。狐无诡外罩火鼠裘,银白顺滑的皮草,高贵宁雅至极。狐狸绕到她跟前,手支着柱子把她圈在臂弯里面。焚桑见怪不怪,娴熟的躲开了爱卖骚的大狐狸。
“有事?”
“特来告别。”
“告别?”焚桑立马正经起来“你去哪里?”
大狐狸不以为然“哪里有乐子就去哪里。”
这话噎的她接不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和她待在一起的狐无诡说走便要走了,她忽然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焚桑戒心重,一开始恨不得早点脱开狐无诡,却在朝夕相处中,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从人间辗转到妖界青丘,再到大荒西境,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情,现在想想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哦,”焚桑搔了搔头,“那,这段时间,谢谢你。”
“不客气,算我还你之前的人情,这下两清。”
“两清?”
大狐狸挑眉笑到“不然你以为呢?”
焚桑呆愣了一下,便点点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狐无诡倒是干脆,抽身就要走,雪色衣袖在风中一晃,只留下个白色的影子。
在定神,他已经踩在外沿的塔边上,狐无诡转身偏过头来,一双桃花笑呀笑的,琥珀湛金的瞳孔闪烁着离合的神韵,好像一辈子抓不住,套不牢这双绝世的眼睛。
“焚桑,我期待着你的成长。那么,回见。”
他莞尔一笑,潇洒的直直向后仰倒,向塔下坠去。焚桑心惊,趴在栏杆往下眺望,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来无影去无踪。
这狐狸看着似乎是个不管事儿的主,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知道再往后魔界必定不安分,他懒得掺和,甩手便离去。
焚桑站了好一会儿,等到有人来请,这才回去。
时间飞快,一晃就过去了。焚桑却觉得像过了漫长的几十年。这一段时间,她的任务非常单一,就是成长。身为魔族人,竟然被自己的血脉反噬,这无疑是个笑话。魔族崇尚暴力,他们追随力量,而焚桑现在才勉强保命。眼下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容不得她这枚重要的棋子掉链子。数个月来,她忙于各种学习之中,说是学习也未免太好听了。闻人铩羽手底下的那几个,没一个是吃素的。魔人向来没个轻重的概念,她浑身的大伤小伤已是寻常。焚桑好强,明明吃不消也不吭声,咬着牙硬扛。越是被人瞧不起,她越是坚毅。可她到底只是个被罢黜仙籍的女儿家罢了,这样性子,也不知道到到底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