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若出了养心殿,故意不和年羹尧扎堆儿,反倒和允祥有说有笑,要不就是转过头去问候允禩几句。年羹尧可怜巴巴地跟在他们后头,连话都不敢多插一句。
一直到出了宫门,允禩和允祥各自别有深意地看了锡若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年羹尧一眼,又分两头离开了。锡若招手叫过在宫门口守候自己的年八喜,见他耽搁了一会才过来,便瞪眼道:“你这家伙,真是好一双势利眼睛。看见我如今形单影只地回家了,就敢躲在一边钻沙充大爷。真是该打!”说着半真半假地踢了年八喜一脚。
年八喜随侍在锡若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气也摸了个八九,偷眼瞥了一下他身后自己的那位远亲年大将军,故意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都是奴才不开眼,以为四爷病刚好,骑不动马呢,这才跑过去吩咐他们准备轿子。奴才对谁势利眼也不敢对四爷势利眼,要不准教奴才嘴上生个大疔疮!”
年羹尧被这对主仆的一唱一和弄得脸色阵红阵白,不过他终究是见多了各种场面的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反倒****他们的对话里去笑道:“这不是琴大奶奶家的小三儿吗?什么时候做了我四叔的贴身小厮,也不告诉我一声?”
年八喜相了相年羹尧,嘿嘿一笑道:“年大人还肯认我这个没出息的同宗,可真是抬举我了。您是大总督,我只是个在公主府混饭吃的,怎么好意思去打搅您呢?还真怕您府里的奴才把我当成个乱攀亲戚打秋风的赶出去呢!”
年羹尧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又转朝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锡若说道:“四叔,方才是在皇上御前,所以不敢同您表现得太过亲近了,免得皇上以为我要攀附您的门墙,还望您多多包涵。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四叔如今是货真价实的中堂,年纪虽轻,在内阁和军机处里却都是这个。”说着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锡若心道,往常老康总说我哄起人来的时候,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我看这年大总督才真是刚刚掏了蜂窝的熊瞎子哪,连爪子缝儿里都带着蜜!他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说道:“年大人这么说,真要让我无地自容了。您是两省总督,西征功臣,现在又封着三等公,再一口一个‘四叔’地叫我,我还真不敢答应了。当今皇上都说了,我久居内阁,对下面的弊情了解实在太少,还说不敢把大事放给我办呢。您可千万别这么抬举我,回头我这小身板儿都要被这顶大帽子给压折了。”
年羹尧被锡若嘴里瞬间涌出的一篇大道理,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年八喜却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锡若见年羹尧目露凶光,不由得暗自心惊,连忙朝年八喜使了个眼色,又示意他站开几步,这才对年羹尧说道:“我知道你想去西北领兵,只是眼下署理抚远大将军事的是西安将军延信。他也是西征功臣,资历比你还老,皇上若要派人去接任抚远大将军一职,平定罗卜藏丹津之乱,也得先考虑了延信再说,或者他自认不能胜任,举荐出一个合适的人来,也比我这个从没上过西北前线的兵部尚书说话管用。你与其留在这里跟我磨功夫,还不如派人送封急信给延信,先问问他的意思再说。”
年羹尧听得连连点头称是,末了又拉着锡若一团亲热地说道:“果然还是四叔这样的自己人,才肯指点我一条明路。”
锡若被年羹尧说得暗地里哆嗦了一下,心道果然这官儿做得越大,变脸的功夫就越好,看来自己果真和雍正所说的那样,还有欠修炼得很。
年羹尧拉着锡若又联络了半天的感情之后,这才笑呵呵地又去笼络其他官员。锡若见他和隆科多一左一右地站在西华门门口互相作揖,倒真像一对儿门神,忍不住在肚里暗笑了一声,又翻身骑上年八喜牵过来的马,想了想却不往家里走,反倒绕了个圈往城外头行去,一出城门就立刻快马加鞭地往京郊的小汤山驰去。
如今胤祯只算是半幽禁状态,雍正只是禁止他出汤泉行宫,却并没有禁止其他人去探望他,所以锡若去看他的时候,除了嫌路有点远又不能打的,别的倒也不是很担心。他一到汤泉,先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那里和城里迥然不同的清新空气,暗道胤祯这家伙除了不能出门以外,倒是还挺享福,便又哼着小调拾级往行宫深处走。
锡若绕着行宫找了半圈,结果在胤祯时常出没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心里不觉有些奇怪,正想招过一个侍卫来问问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嘿,别让这家伙跑了!”
锡若愕然地抬起头一看,却见胤祯正趴在自己头顶的那棵树上,伸长了手拼命地去够一只被侍卫的网子套住了的小黄鹂,兴奋得脸都红了,再加上他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改走清爽路线,把脸上的胡子都刮干净了。锡若一眼看去,竟恍然觉得那就是自己小时候见惯了的那个又霸道又淘气的胤祯,而不是那个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和起起落落的大将军王。
锡若见身边的侍卫想要出声提醒胤祯自己来了,连忙一挥手止住了,却自顾自地在树荫底下找了一块儿石头坐下,又斜支着脑袋看胤祯在树上捉鸟。
过了一会,胤祯果然将那只黄鹂弄到了手里,连忙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下了树,这才看见锡若在树底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脸上不觉一红,连忙掩饰似的粗声大气道:“来了也不出个声儿。我皇阿玛还真没说错你,天生就是块拎鸡贼的材料儿!”
锡若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身笑道:“我出声干什么?出声就看不到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了。”
胤祯被锡若说得越发不好意思,正想伸手揍他的时候,从胸口掏出来的黄鹂却被锡若接了过去。锡若用手指逗着那只幼鸟,又转头对胤祯说道:“你先去洗洗手。我有话告诉你。”胤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依他所说的去洗手。
锡若等胤祯把其他人都打发走,这才坐在了以前老康经常泡澡的温泉池子旁边。他嫌奔驰了一阵之后有些燥热,便解开了自己外面的朝服马褂,只穿了里面那件天蓝色的箭衣蹲在池边,又探手掬着池子里温暖的泉水说道:“西北又要打仗了。”
胤祯震动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明显掩饰过的平稳语气问道:“策旺阿拉布坦又反了?”
锡若摇摇头说道:“这回反的是罗卜藏丹津。不过也可能和策旺阿拉布坦有关系。”
胤祯皱眉道:“叛军规模有多大?”锡若回过头看着他说道:“眼下情况还不明了。不过据年羹尧说,叛乱蔓延得很快。罗卜藏丹津的军队已经分路攻取了西宁的南川、北川、西川、镇海堡、申中堡和归德等地,声势震动了川、陕及甘、凉、肃州等地区。如果不尽早镇压的话,恐怕会威胁到内陆省份。”
胤祯听见年羹尧的名字,却冷笑了一声说道:“年羹尧那个奴才是不是很想当抚远大将军,领兵去平定这场叛乱?”
锡若点点头,又沉吟道:“我看皇上也有意要派他去。只是当年连你出任抚远大将军,先帝都会担心你成功了以后无法安置,更何况他年羹尧?他要是懂得藏拙和收敛锋芒,兴许还能得个善终,只是我看他眼下已经飞扬跋扈,不过碍于官衔跟爵位还没有到顶尖儿的份上,在京里头还不敢太放纵而已。我听说他在地方上早已经目中无人,据说过境的时候其他省的总督巡抚迎接他时,他都安然坐在马上行过,连马都不下的,平日里也多有贪赃纳贿侵蚀钱粮的不法行径。各省督抚和都察院参他的折子早已经累积了一大摞,只不过皇上留中不发而已,看样子是还想保住他这个藩邸老人。”
胤祯冷哼了一声,说道:“平日里他总说我八哥他们护短,如今自己的奴才犯事了,他还不是一样地文过饰非,遮遮掩掩?”
锡若闻言却摇摇头说道:“我看皇上未必是真心想替年羹尧遮掩。只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延信已老,你又被关在这里,十三爷虽然也会带兵,但是一来皇上身边片刻都离不开他,二来他对西北情况不熟悉,三来也没有亲自指挥过这种规模的战役。如今朝里除了年羹尧,就只有一个岳钟琪才堪大用,但他的资历又太浅,不足以出任抚远大将军一职,所以这个职务,最后应该还会落到年羹尧手里。”
胤祯听得在原地来回地踱步,有些烦躁地说道:“可恨我被困在了这里,皇阿玛要晚去一年就好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