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锡若又和弘历、允礼一道坐在马车里,从果郡王的庄园里驶了出来,然后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往南行去。几乎就在同时,紫禁城里却在悄悄地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锡若走后的第四天,雍正把一直被他幽禁在西直门一带的胤祯叫进了宫里去,还特地嘱咐太监把胤祯带到了安放着先皇太后遗像的宁寿宫里。
胤祯一脚跨进宁寿宫里,却见雍正背对着自己,正负手看着宁寿宫正面供奉着的先皇太后遗像。胤祯也顺势往母后的画像上扫了一眼,在触眼望见那张熟悉的慈容时,心里不禁涌起来一阵强烈的怆然之感。可他实在不愿意在自己的这个亲哥哥面前示弱,便“啪”地一打马蹄袖,又强迫自己硬起声气来说道:“罪臣允禵,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其实早已经听见了胤祯进来的声音,却一直等到他恭请了圣安以后,方才转过身来,从上往下地看着这个已经被自己改名的亲弟弟,淡淡道:“起磕吧。”
胤祯心头瞬间滚过一阵屈辱的感觉,却只能咬紧牙关站起身来,又硬邦邦地问道:“皇上召罪臣前来,有什么吩咐?”
雍正默不作声地看了胤祯好一阵,脸上的神情却突然缓和了下来,声调甚至有几分温存地问道:“朕一而再再而三地责罚你,你心里头一定很怨恨朕吧?今天当着额娘的面,你不妨有话直说。朕恕你无罪。”
胤祯扫了雍正一眼,木着脸说道:“罪臣不敢。”
雍正被胤祯的样子突地激起了一股火气,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同胞亲兄弟说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先前朕把你关在寿皇殿里思过,你就敢对着朕派去的人说,‘皇上是要一杯毒酒了结了我,还是要把我绑缚菜市口明正典刑?’还说什么‘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这种混账话。你是诚心要陷朕于不义的境地!”
胤祯在雍正凌厉的逼视下,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反倒冷笑了一声说道:“要陷皇上于不义,我还不够分量。先帝爷下谕立起的石碑都可以被人砸毁,我这个倒霉王爷,在后世史书里的形象也好不了。皇上就算真的诛了我,那些溜须拍马的王八官儿们也只会拍手叫好,颂扬皇上的圣明。老十四我还有这点儿自知之明!”
雍正被亲弟弟这几句诛心剜骨的话,刺激得满脸血红,用力地一拍身前的条案,几近于咆哮地怒斥道:“你在西北不思进取饮酒作乐,还想要强娶青海台吉的女儿为妻,人证物证俱在,这难道也是朕在诬陷你?”
胤祯一梗脖子反唇相讥道:“那我在西北,真就一点功劳都没有?你难道不是想抹杀我在西北的一切功绩?”
守在门口的侍卫听见宁寿宫里的动静,探头进来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亲兄弟在亡母的画像前,跟不共戴天地仇敌似的互瞪着的景象。
雍正在侍卫惊惧的目光当中率先冷静了下来。他“呼哧呼哧”地连着喘了几口粗气,又挥手把侍卫赶了回去,这才看着胤祯说道:“这些以前的事情,朕不想再提起。朕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是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愿不愿意为大清的这片江山效力?”
胤祯听得愣了一下。他原以为雍正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叫进来,不是要赐死自己,就是又在哪里受了闲气,想要劈头盖脸地训斥自己一番来出气,不想雍正却突然提出来要自己重新出山的邀请。他心里飞快地转过了许多念头,脑子里却突兀地跳出了锡若临走前的话:年羹尧和隆科多都离彻底垮台不远了。眼下正是用人之机,你一定要管住自己的脾气,静观其变。最忌讳与皇上贸然冲撞,为自己招来祸患。
想到这里,胤祯心头顿时掠过一丝懊恼之情:又把那家伙的嘱咐给忘了!雍正现在急急忙忙地召自己进来,又似乎有要跟自己和好的意思,明摆着是和锡若先前告诉过自己的“策旺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尔泰一带与蒙古王公聚会,还拒绝了朝廷册封,大有重新东进侵占青藏势头”的消息有关。那自己到底要不要借这个机会东山再起呢?可万一这是雍正用来试探自己是否还有雄心的一步棋,岂不正中了他的下怀?
雍正见胤祯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心里不难猜到他的想法,便转过身拈了几根香,又亲手在先皇太后画像前的蜡烛上点燃,回身拉了胤祯跟自己一道跪在亡母的画像前,又塞了三支香在胤祯的手里,自己却一本正经地祷告道:“皇额娘,儿子今天带着十四弟,一道来给您老人家来上香。您老人家生前因为我们兄弟的不和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今天我爱新觉罗.胤禛就在您跟前发誓,只要十四弟肯当我是他亲哥子,我一定当他是我亲弟弟。如果有违此语,就请皇额娘降下灾祸责罚。儿子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胤祯见雍正发下如此毒誓,眼前一闪又仿佛出现了锡若临走前那副不放心的表情,心念一转便跟着雍正举起了手里的香火,同样对着先皇太后的画像说道:“儿子先前一直惹得皇额娘生气伤心,是儿子不孝。今天四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儿子也不敢再罔顾天理人伦,教先帝爷和您在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心。一定尽心竭力为大清江山效力!”
雍正听得目光一闪,脱口说了一个“好!”,下一刻便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三支香****了画像前的香炉,又转头看着胤祯说道:“明天你就回朝堂上来吧。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和老八、老九、老十他们终究不一样,跟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只要你没有自外和自乱的心,尽心竭力地为朝廷办差效力,朕发誓绝不会亏待你!”
胤祯在心里暗想道,我什么福没享过,什么罪没受过?要论享福,我王上就差一点,只差没有当过皇帝;要论受罪,死人堆里我也滚过,只差没有绑缚法场去砍头。真正跟我同心的人也不是没有,却从来都不是你这个亲哥子……
胤祯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雍正,发觉几个月不见,这位皇兄眼看着又老了许多,看来锡若平日里总说他勤政得不顾身体,连后宫都顾不上去几趟,也是大实话。他见雍正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锡若当作笑谈提起过、雍正夸自己小时候很可爱的话,脑子里还依稀残留着当年雍正抱自己学写字的印象,转眼又看见画像上母亲那张含愁带悲的慈容,仿佛还在为两个亲生儿子的事情担忧苦恼,心里猛地一颤,这时却又听见雍正说道:“你如今难得进宫来一趟。陪朕吃顿饭再走吧。”
胤祯连忙躬身应了声是,又被雍正带着出了宁寿宫,一路迤逦着来到以前德妃抚育几位皇子的长春宫里。两人看着那片被护理得很好的熟悉景致,心里都感到一阵久违的亲切与温暖。胤祯随手拔了根草棍儿衔着,又随意地看着四周说道:“这里还跟以前一模一样啊。”
雍正点头道:“我特意不让他们改动的。就跟额娘还在时一样最好。”他已经走累了,便自己找了个石凳坐下,又敲打着双腿看胤祯在花草间闲逛。胤祯回过头来看见雍正这副疲累的样子,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凡事过犹不及,勤政虽然是好事,皇上还是要保重龙体。”
雍正因为胤祯这句突如其来的问候,冷峭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之色,心里也着实有些高兴。这是他们兄弟敌对多年以来,胤祯第一次明白地对他表现出关心。只是雍正天性深沉,面上却不肯把自己的高兴之意带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地说道:“锡若也总说朕平日里锻炼得太少,所以才总是睡不好。他还说十四弟你这些年来都坚持打布库,早上还打打太极,所以打熬得一身好筋骨。回头你也教教朕,怎么打太极。”
胤祯听出雍正话里的亲近之意,低头琢磨了一下,说道:“那臣弟每天来上早朝之前,先绕到养心殿陪皇上打一会儿太极吧。”
雍正高兴得脸上都放了光,连声说好。这时高无庸又过来说饭已经摆好了,雍正起身之后,竟亲手携起了胤祯往饭桌的方向走。胤祯本能地挣动了一下之后,抬手瞥了一眼雍正坚决的脸色,也只能由得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