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融进薄冰,化成了红色晶体,沾染上了士兵黑色长靴,一踏步,便成一血色脚印。
那一夜,雪风呼啸,厮杀或奔逃的人们亦在呼啸,然而,在镇中心,却有一块最为安静的地方,永久埋葬了曾经叱诧风云的一对男女。
陌西人曾经视为神灵的圣坛,从此,也和那个国家一般,不复存在,而陌西遗民心中曾经的精神领袖,欧阳国师,默默无闻的葬在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荒废小镇。
古戌苍苍,大地茫茫,从远山奔过来的风,将那些刀光剑影和生死枯荣都凛冽的卷了去,继而惊破,所有写着谜题的梦。
万历十七年,正月廿十。
山的背后,还是山,只有一条苍茫的古道,直直向天际延伸,清晨的风吹了过来,带着雪后初霁的寒意。
前方,越过那片渐生微绿的平原,云城在望。
秦心颜在马上仰起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此刻,武陟与中洋两国联军和万历军队,双方都在和时间赛跑,谁最先赶到云城,占据了有利地形以待对方的疲兵,谁就胜了。
沧海舆图之上,两支强雄势力,一自海上来,穿草原,翻高山,奔确商山千里而来;一自天下第一帝都城阳城,经诸城远途行军迎上,然后在云城狠狠相遇,天下势力间的最后碰撞的巨响,注定将震动海内外,并远远扩散,引起四海翻腾之惊。
谁的戟,最先染上敌人的血,带着火花燃起攻城的炮声?
前方斥侯已经来报,没有发现敌踪,将帅们疲惫焦灼了多日的神情,终于有了微微的纡解。
秦心颜安慰的笑着,转身看着刘城昱道:“城昱,你的伤势本就未愈,这么多天,不眠不休赶路,都瘦了一层,今晚到了云城,无论如何,你都得先好好休息下。”
刘城昱淡淡一笑,道:“无妨。”
他出神的看着云城方向,眉间微蹙,秦心颜细心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的道:“城昱,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哦,”刘城昱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展眉笑道:“心颜,战场休咎这般大事,是难以预测的,我只是莫名觉得有些慌。”
“没事,”秦心颜抬起头,看着前方隐隐出现轮廓的城池,“总有一日,这里全部的城池,都会成为我万历之城。”
刘城昱淡淡一笑,突然头微微向秦无释的方向偏了偏,道:“你去和陛下谈谈吧,他心绪不甚好。”
“等会吧,而且我觉得,有些事情,需要陛下自己去理清楚。他是万历的君主,他御驾亲征,自然就会遇到一些事情,但是顺与不顺,非人力所能控制。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秦心颜默然,半晌道:“其实,我最近有些心乱,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要心乱。”
刘城昱转首,静静看着秦心颜,在这一阵透明的风里,她亮若星辰的眸子,宛如那金钢钻,光芒闪耀,照得见大千世界故事种种,却当局者迷,看不表清自己去向和来路。
无比珍重的看着她,刘城昱的眼底,渐渐起了一层迷离的雾气,随即缓缓散去,他一笑清透如风,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没有回答。
……
两日前,正月十八。
确商山脚的风,吹过云山,吹到云城的城墙底下时,已经不带有一丝血腥气息了。
正如那黑压压的大军行到云城高墙之下时,已经不容毫无防备的城中军民惊惶或喘息。
本来应该有防备的,可惜朝中发来的所有传递军报文书的人,全数被潜伏万历境内的陌西势力给劫杀了个一干二净。
几乎在两国联军到达的那一刻,攻城便立即开始。
这些人,没有带粮草,没有带辎重,没有带战车巨炮之类一切可以用来攻城的武器,完全的轻装简骑、彻夜奔赶,甚至连干粮,也是计算精确,到得城下时,恰恰刚好吃完。
上头有命令,没有粮食,什么都没有,要吃,进城去抢;要换掉那些被荆棘勾破的衣服,进城去抢;要金银珠宝,进城去抢,要玩万历的女人——进城去找。
按照正常的用兵方略,良将不策疲兵,本当休整完毕再开始,然而士兵们长途奔驰,筋疲力尽,如果此刻给他们躺倒,定然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是没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可以等待,万历的大军亦在急如星火的赶路,争的,最多就是几个时辰而已!
那么,就一鼓作气的继续吧,用逼迫和利诱的方式,逼着你继续。
夜最深时,攻城战打响,武陟与中洋双国联军燃起火把,整个云城,都被火把的海洋包围着,站在城楼上远望,宛如漫天星辰、降落平野。
马之谦从自己的“帝王砖大宅”中被士兵们匆匆拱卫上了城头时,一眼看见地下黑黄二色连成广袤一片的联国大军,直接昏厥过去。
双国联军很有默契的直接攻击城西,他们从云山脚砍下一棵巨树,数十人抬着那一棵巨树,不去撞击城门,直接冲着那一片颜色有异的青灰色城墙而去。
万历士兵拼命的发射弓箭,向下投掷火石、火把跟石块,然而联军的人实在太多了,死一个被一批,那些黄甲的中洋国的士兵尤其悍勇,踩着脚下的士兵、同乡的尸体,不管不顾冒着箭雨,顶着巨树,那是一次又一次的用力撞击。
十数下后,城墙不出意料的断裂,裂口之处,全是碎转和泥灰。
联军发出了狂喜的呼喊,争先恐后的跃进缺口之处,最先进去的,被守在墙后的士兵一刀砍死,然而,更多的人涌进去,将那些守墙的士兵踩死了。
城墙上面一个不算大的缺口,却成为了云城偌大躯体上的致命之伤,带血的创口被有心的一遍遍咬啮,无数人头蚂蚁般的源源冲入,象是黑色的毒法,融进了云城平静跳动的心脏,融进了云城的血管。
万历的士兵犹自不肯放弃的抵抗,城内却隐隐响起百姓的哭喊,街角小巷一簇簇火光烧起,如衣色匈厉的眼。
夜临,杀戮,刚刚开始
。
双国联军欢呼着,涌上了城头,砍死那些据城不退的士兵,将他们的头颅从高墙上扔下去,摔得稀烂,再在碎裂声中,哈哈大笑。
云城的父母官,住过帝王宅,睡过帝王炕,等着自己做下一个帝王的马之谦,拆掉了自己的墙,终于轮到了别人来拆他的墙、撬他的瓦。
他在城楼里的一处夹角里被发现,攻城的士兵不认得他,但认得他代表身份的官袍,把瑟瑟发抖的他给揪出来,活活从城楼上扔下,再被卷入城中的士兵们一遍遍踩过,零落在泥尘之中,以至于后来,再没有人能找到马大人的遗骸。
云城守将在城破伊始,便放弃了抵抗,率领部分将领投降,只有一个被罢免的城门官,在临危之际再披战袍,带着一批死不弃城的士兵,死守在那个缺口,在城墙外连杀了三十二人,将长刀生生砍裂,最后失却兵器,眼见敌军包围过来,大笑道:“敌寇尸首成山,丈夫死于其上,快哉!快哉!”
爬上那三十二具尸体,触墙而亡。
联军士兵默然伫立,无人上前践踏尸体,男儿心性重英雄,纵然敌对,纵然残忍,依然不免为此触动,一个小队长肃立三躬,将那守城官的尸首端放于地,其后数十万联军士兵经过此地,无一人辱及那个守城官的尸身。
午夜,不过一个时辰,云城已被占领。
厚重的城门在月光下,缓缓地开启了。
数骑绝尘而来,马蹄腾起,如线如电。
士兵们雁列城门之侧,排出一眼望不见头的队伍,见那当前一骑驰到,齐齐跪地。
马上骑士一勒缰,淡金色的衣袍在风中飞卷,他缓缓抬头,看着城门上,云城两个骨秀神清的大字熠熠闪光。
清冷月下,男子仰起的下颔,有着流动的韵致和风华。
他一抬手,一扬眉间,十万里江山,郁郁青青。
散漫的笑了笑,笑意慵懒而洒然,男子一扬鞭,在众骑拥护下长驱直入,如利剑一般,悍然穿透了云城。
联军如浪如潮的欢呼声中,一男子登上城楼,淡然下望,只是一个扬掠的眼神,呼声立止。
数十万士兵,用崇拜敬慕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心目中如同神人的主帅,望着这个弹指间便击破万历独霸天下的“破神话”的气度非凡的男子。他是我们的君王,是万民之主,是带领我们走向奇迹的神灵。
只见他轻笑,跟往常一样,风采翩翩的立于人前,接着,他平静开口,声音不大,却响彻全城。
“屠城。”
……
万历十七年正月十八,浩劫降临云城,双国联军先期军队二十万,神兵突降于云山脚下,无声截杀所有城外周围十五里地的哨楼和关卡,以云城守军猝不及防的速度攻破了城墙之后,在联军主帅贺兰宸的一声屠城命令中,欢呼着冲入云城的大街小巷,用别人的粮食衣服去补充自己的粮食衣服,用别人的头颅去练自己的刀法和枪术,用别人的姐妹女儿去安慰自己的身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