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有四个人尝过这碗燕窝,全都安然无恙,而蒋罗死的莫名其妙。
梁九功早已经回过精神儿,“主子!上燕窝的是四执库的宝长!”他的话刚刚说完,纳兰已经派人回话。
“四执库六品副首领太监宝长中毒而死!”那个侍卫跪在屏风外,“内务府正在验尸。宝长身边有一幅白绢!”
我听闻此语,挣扎着起身。小木已经赶过来服侍,连忙抱住我,朝外叫道:“皇上!贵主儿要起来!”
康熙转过屏风,握住我的手蹙眉道:“又难受了?”
我张着嘴,嗓音沙哑难以辨认,“谁……”
康熙向外叫了一声“拿进来”。梁九功哆哆嗦嗦的绕到床边,手里展着一块白素,上面赤红的两行大字:“胡无百年运,赫日自当空!”悚然一惊,我倒在床沿上。
屏风外的侍卫续道:“平日里与宝长近密的人都已经看押起来。成大人正亲自审着。”
康熙抱起我,低低安慰着,“不要紧。你吃的少,又吐的及时,没事儿的。”
当夜,乾清宫封锁,康熙带着我住在了养心殿。又喝了三副解□□,药性发作,上吐下泻整整一夜。而这一夜之间,御前侍卫都没闲着,将此事查的一清二楚。
□□名叫“梨花甘”,色白如梨蕊,味甜如蜂蜜。本是治疗热毒的外敷用药。因含剧毒且炮制不易,早已经无人使用。“梨花甘”遇水则融为胶状,有淡淡的甜味,不易察觉。此药物起效缓慢,若空腹食用必死无疑。宝长用心致密,□□并未直接放在燕窝里,而是下在了蜂蜜之中。试毒的银牌与尝膳之人都只试了燕窝,直到燕窝粥端到康熙面前方才兑蜂蜜。此时只需宝长自己尝一口即可。百密一疏的是,平日上膳的小太监蒋罗最喜偷嘴,必定是在收回蜂蜜罐的时候舔了封口!
“宝长已死,至于旁人还没问出什么。”清晨时分,纳兰前来回话,特意跪在屏风之外给我请安,“娘娘万安?”
小木忙答应,“贵主儿好些了。”太医正在给我号脉,也道:“毒已经去的差不多,臣换了药方,不必再用重药。”说着,他将方子双手呈给康熙。
“跪安吧。”康熙揉了揉额头,命太医下去。对我轻声叹道:“楚儿,你救了朕一命。”
我惨然一笑,“只要皇上无恙,我的命,不算什么……”
康熙双手抚额坐在炕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轻声道:“是不是朕的命硬,克身边亲近之人?”
隔着帐子,我听见纳兰平静的安慰,“这都是市井中愚夫愚妇的荒唐言语,皇上怎么能信?说起来让娘娘心中难安。”
我躺在床上,虽然难受的五内俱焚,却也不禁一笑,沙哑着嗓音道:“我的命也硬,不怕克。阎王不收我,毒不死。”
这一刻觉得自己飘荡在无尽的大海里,无岸无涯,无边无际。
此次惊心动魄,康熙甚为震动。由内务府下令御膳房,御茶坊,御药房等要司的执事人都进行了调换,宫中的五十岁以上的太监一律退职出宫养老。整个大内又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不过一月,经历竟如梦魇,鬼门关数次往返。我终于精疲力竭,大病一场。康熙依旧送我到西苑静养,又命内外命妇不必探视请安,以避打扰。
既是身病又是心病,我似乎已不愿再好起来。欲行难离,欲恋难诉,不止一次希望就这样死去,将一切眷恋与思念都抛下。临窗独立,冬日初雪下的琼华岛银装素裹,只没了那座金顶白塔。暴雨地动,乾坤混沌时候,我将心中的一切都告诉了纳兰。那一瞬间的空明,他也将一切告诉了我。我们虽然没有看到昙花盛放,可终于再无隔阂。
而我对康熙竟不知是怎样的心念。他给我的我不想要,他对我的心我不想知道。多少次希望脱离他束缚,从他权力与柔情的网中逃去。并没想到自己在一念之间仍会奋不顾身,还是如小时候一般不顾一切——也许是我心中有对他的愧疚与无奈。
正如师父所言,一切皆是情孽。无论如何,我终于肯正视自己,也终于明白:如果紫禁城是个幕天席地的大舞台,那么自己早已是台上最绚丽的舞者。望乡台的纵身一跃,为的就是前世今生这一出大戏!
“贵主儿大安,奴才们也终于放了心。”冬至时候,景仁宫首领太监安朝禄早已带领众人在暖阁外请安行大礼。
我应了一声,命人放了赏,众人散去。安子独自留下,见我身边只有小木和两个近身小宫女服侍,这才低声回话:“乾清宫这次的事儿虽然没大张扬,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不但乾清宫四执库,连带着御膳房、御茶房、御药房、寿膳房都撤换了掌事儿人。凡是服侍过前明的老人,一律不得留在宫内。连这些人的徒弟也都不能在内宫当差……”
我歪在榻上,拥紧了身上盖的白狐皮风毛大袄,并不答话,只是低声命道:“还是觉得凉,把炭盆端近点儿。”
安子连忙答应,自己去端,凑近我的卧榻,又道:“奴才听闻宝长这个人来头不小。大约是和南边儿的战事有关。”
小木听我嫌冷,忙不迭的给手炉添了几块红碳,抱在怀里立时温暖不少。我淡然问道:“外头是谁查这个事儿?刑部还是领侍卫府?”
“说起来蹊跷。”安子忙道,“这么大的事按理当是刑部来查。不过既然宫里不愿张扬,那么交给领侍卫府也是正理。宝长已经死了,查出他与外头的牵连,也该步军统领衙门办理。可奴才这些日子风闻,整个案子谁也没交,都是乾清门侍卫成大人领人查的。他有了结果也都直接报给皇上……”
我点了点头,“你去吧,我乏了。”
安子会意,请安退下。
晚间睡下,小木在暖阁中上夜。我命她抱了铺盖睡在地龙上,轻声问道:“让你打听的事儿,问了没有?”
小木往外间看了一眼,这才撑起身子一手扶着床帮悄声道:“我那个兄弟永兴就是个句嘴葫芦。我问了几次,终于说了。原来他前些日子不在侍卫房,就是跟着成大人查这个事儿去了。”她说着,干脆跪在了床前,“他们已经查明,宝长和外头个什么‘红花堂’的勾着!听说这些人,都是为了给前明的崇祯皇帝报仇来的。真是看不出,这个老哑巴竟然有熊心豹子胆。”
我掖了掖被子,侧身向外,淡淡问道:“然后呢?”
“审了宫里头和宝长走的近的几个人,顺着这条线查出宝长在宫外头有两所房子。我兄弟只是个跑腿的,也说不清经过。大约是悄悄守了几日,抓了几个‘红花堂’的人。”小木说着,凑近我的耳朵,悄悄道:“听他说,抓住的六个人都关在拨什库。每日打三顿,两个多月……”她说道此处脸色有些不忍,“都活活打死了。”
我闭目半晌,不由得蜷紧了身子。
小木念了两句佛,“都是亡命徒。敢里外勾结着给万岁爷下毒,贵主儿险些遭了难,打死他们也不为过!可话说回来,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听起来也够惨的。”她见我不语,又道:“我兄弟还说:平日看着成大人好说话,办起案子来是雷厉风行,着实太狠了。”
支撑我的骨架仿佛在碎裂,软绵绵的卧在锦缎被褥之中,唇上又似尝到了□□的味道!
病体缠绵许久,虽说是好了,我却仍然不愿回宫,在西苑拖过了年。元宵前后康熙才过来看望,从他口中证实了传言中的一切。
“宝长已是死无对证,不过看他的行事作为定然是天地会无疑。”康熙苦笑对我道,“又是宏化堂!容若办事唐突,下手也太重,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西苑中纳兰来回过话。我问起这个案子,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含糊回答,“宫里清查了多次,查实并无人与宝长私下勾结。宫外抓住的人,也并没审出什么,年前都刑毙了。”
从纳兰口中淡漠的吐出“刑毙”二字,我只觉得双腿发软,勉强点头,“想不到的事儿真是多。”
纳兰低头沉默片刻,释然轻笑道:“我以为你会说我行事太狠毒。”
我勉强一笑,“又能怎么办?”
“朝廷中已经有人想利用此事做文章。”纳兰哂笑,双眸寂静无一丝波澜,“一旦开了大狱,四个领侍卫内大臣先脱不了干系。内务府更是首当其冲。护军营、善扑营、骁骑营不免也要受牵连。人都死了才好结案。”
“糊涂啊。”我苦笑一声,叹道:“这几个死在你手里,案子不清不明。将来翻扯出来,责任岂不是你的?”
纳兰抬头看了我一眼,缓缓言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清不明?”我正用指甲套拨着手炉中的灰,听闻此语不由得一怔,金灿灿的微光正好折射在眼中。纳兰轻声续道,“别想得他们都是铜筋铁骨,早已有人招了。”
“招了……什么?”手心儿里竟然是冰冷的,怀中抱着的似乎是冰坨子!
“都是些惊心动魄的话,不知真假。”纳兰淡淡一笑,“有西南的事儿,也有台湾的事儿。罢了,你别再打听了。只要你安稳无恙,外头的事我都能抵挡。”
“我会……”泪水不由的盈盈而动,我竭力忍住了,心中彷如融冰般批驳作响,“我会善自保重的。”
“我也是。”他说出这句话时,已经走出了门口。
此事的余音不绝,宫中窃窃直到第二年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