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歇, 窗外有布谷鸟的清鸣声,极轻极静。一两声,又沉默了, 刚又朦胧时, 又是一两声。不知何事萦怀抱, 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果真不知?说不知却又是自欺欺人。我轻轻起身, 自己捡了件素色长袍穿了,披起大氅系上银灰丝绦,蹑足出了寝宫。
天色灰蒙蒙的, 清溪书屋空空荡荡,一路只有几个杂役太监宫女们走过, 清冷之极。向东走过放生园, 便到了御马房。两个执事饲马的太监正在预备草料, 我近前去,“紫金骝在哪?”
一个小太监看着我, 愣怔怔的说道:“那是皇贵妃的!”
我笑道:“把马牵出来,我要去溜一圈。”
“哦哦,您是贵主儿身边服侍的?”小太监一面套着马鞍子,一面套近乎,“贵主儿身旁最得力的是木姑姑和桃姑姑。听闻去年木姑姑嫁了, 您一定是桃大姑姑了!侄儿给您请安了, 往后多帮衬您侄儿吧!”
“好个会说话的小猢狲, 以后必定疼你。”微笑着翻身上马, 小太监要来牵着, 我只道:“不用跟着,我就在放生园这跑一圈。”
一溜小跑, 撒马往东门而去。天色仍然昏暗,起的太早了些,大概已经快到五更天了吧。
早春冰冷的气息,弥散着一路白玉兰满布着含苞待放的花蕾。虽未绽放,但已能闻见一缕幽香。紫金骝此时有了精神,打着响鼻,步伐也渐渐加快。
小路尽头是放生园的边界,再往外便是畅春园的东门。还走不走,我问自己。犹豫间,猛的一勒马缰,紫金骝嘶鸣一声,双蹄离地!我一惊,双腿用力蹬住马镫,身子尽量前倾,恢复了平稳。马不肯停下,原地兜着圈子。
前方百十步外,却有一骑马,也正转过身来向着我停步。驻马远望,那人亦是。静默片刻,纳兰缓缓下马向我走来。我也下了马向他走去。
一步一步的走近,我们之间的空气清冷而稀薄,觉得自己再也喘不过气。晨风吹拂,穿的有些单薄,抱着双臂,裹紧了披风。纳兰身着黑色貂皮大氅,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面对面,我不禁轻轻的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清瘦的略有些憔悴的面容。突然很想抱抱他,很想投入他的怀里去,哪怕只有片刻。抬头看看他,他微微一笑,没有我这般犹豫,只是轻抬双臂,将我揽入怀抱。我吐出一口气,将脸埋入皮袍的风毛丛中。
“怎么又发疯了?”耳边,纳兰轻声叹道,“头发也不梳,衣裳也不换。避嫌的话算是我白说。若是有人此刻看见,我就能早些托生了!”
我见他这时候还有心说笑,不由得嗤嗤笑出声来,“我本就是疯子。”站直了身子,抚了抚他身上的大氅,“睡不着,出来遛马。”
他点头笑道:“还以为是特意来送我的。”我不禁莞尔。
相对无言,默默不语,却又似乎说了千言万语。东方泛白,已近五更,我这才说道:“走吧,送你到前面的玉兰树。”
他点头答允,牵马与我并肩而行,“记得去年在这里,你给我看手相。说我今年必有血光之灾。”他笑道,“我还是有福气的,竟真的能避开。这一劫该当能渡。”
玉兰的幽香渐近,我的神思也随着香气飘飞,缓缓笑道:“容若,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一。”他笑道,“想起什么了?反反复复问过许多遍。”
双手一颤,我勉强道:“是我忘了。一晃竟然都已经三十多了。”
他突然停步,转身拦在我身前,“何必定要出来送我,不过是去一趟山海关罢了。”
我别过脸去,害怕自己会说出什么天机来,强自硬撑着笑道:“看你近来神色总是憔悴。春天时气不好,关外风霜寒冷,你又有伤寒的旧病。”
“真是杞人忧天。”他安慰我,“不过是近几日值宿没睡好。哪里就会一病不起?”
他扶住我的肩膀,含笑道:“我这次出去,怕是一时回不来。你自己要安分些,别再惹事生非。就是有一百二十分宠你的心,你总找麻烦,他也会不耐。”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模糊,心如同落入漆黑的深井中,也顾不上他对我说了什么。只顾自说自话,“无事宁可不往军中去,此一去虽说不是钦差,可御前侍卫的名头还在,想来不用事必躬亲。阵前刀枪无眼,这柄火器还是不用的好。”我说着话,随手握住了纳兰腰间的短铳手柄。
纳兰忙拂开我的手掌,急道:“别动!”我不由得一惊,他笑道:“军中有常例,随身的火器不许女人动,你别碰这个。”他略一回头,“就送到这吧,前面有护军驻守。”
我不舍的拉着他的衣袖,手指僵硬,竟是松不开。纳兰长叹,展眼一望,见我的马远远地在一边吃草,“来,送你到紫金骝那里。”牵着我又往东走。
我见仍有一段路,心里平静了些,望着泛白的天际,淡淡说道:“多希望如今的日子能长久下去。平平安安、宁静致远。容若,我如今才知道‘平安’二字的可贵。”
“如今才希望‘平安宁静’?”纳兰笑问道,“那么以前呢?”
“以前?”我淡然道,“以前我是唯恐天下不乱。不然有什么意思?”
纳兰仰面笑起来,半晌方才止住了笑声,“当年我去西北战场,你也没有这样担心。如今天下太平,你却如此心神不安。”
这天下与我何干?我心中呐喊着,我只要你平安,只想天天能看见你平安无恙!望着他也只得笑而不语。
“你担心我在外,我何尝不担心你。”纳兰叹道。我心里翻了个个,强笑道:“我圈在宫里,能有什么事。”
纳兰似乎是欲言又止,举目望天,半晌才道:“依然愿意留在宫中?”
我点点头,心中千言万语,也只是含笑道:“我走不得了。容若,不仅为你,还为了……”
“为皇上?”纳兰笑道,“你离不开他。”
四目相对,我脸上却带着微笑,终于不置可否,“我真的走不了了。你看,放生苑中有许多大雁,秋凉之时也不会飞回南方去。知道为什么?”纳兰摇摇头,我惨然笑道,“有人将大雁翅膀下的筋挑了,它们再也飞不高。”
“是我牵累了你,晚儿。”纳兰对我轻轻言道,“你总希望如鸿雁一般远走高飞,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天高海阔,比之庙堂凶险,要宁静的多。可你如今牵牵绊绊,再难脱身。”
“我就像个风筝,你就是放风筝的手。只要你牵着线,我就能回到地上来。如果你放了手,我便随风消去了。”我淡然一笑。
“我愿意放手。”纳兰轻叹一声,“只是你身上系着线,已经握在他的手中。”
走到紫金骝跟前,我上前去牵了马缰绳,纳兰回头道:“走吧。”我仍是不舍,笑道:“仍送到那玉兰树下如何?”
纳兰也笑了,只得又反身往回走。
“玉青怎么样了?”我问道,“她又闹过没有?”
纳兰摇头苦笑,“我终是害人害己。玉青依旧回娘家了。我那岳父大人丢不起这个人,早就不认这门亲戚了。”
我叹道:“劝你的话有千句万句,只是如今都说不出来。”
“是不是要提沈御蝉的事?”纳兰突然侧头笑道:“难道真的要我再把人送回去?”
我长嘘口气,释然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纳兰远望着天边的一片鱼肚白,“她出身微贱,我阿玛为了这件事也已经几个月不见我的面。”
“难得你如此喜爱,等你额娘进宫请安的时候,也带她进来。明中堂说不定还买我个面子。”我笑道。
“这成什么话?”纳兰扑哧一笑。
“你喜欢的人,一定是极好的女子,又说什么‘出身微贱’?”我笑道,“我这个皇贵妃又算是什么高贵出身?”
“多谢好意。”纳兰摇头笑道,“我已经在城外将她安排妥当,她也不愿意出来见人的。”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苍凉之意,沉沉的落下去。默默行走,又到玉兰树下,我一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低声道:“让我再往前送几步……”
“回去吧。”纳兰回头道:“说是送我,其实是原地辗转。”忽的将我拦腰抱起,放在马上。马儿不知为何,陡然一惊,嘶鸣几声,原地踏了数步。纳兰执着缰绳,喝住了马,抬头道:“去吧。”
天色渐明,我亦知不能久留,只得点点头,圈马回来。忽听他又叫我,“晚儿!”忙又回过身来。纳兰上前抚摸着马鬃,低头半晌方道:“我这一去,若不回来……”
“不回来?”我心中一沉,纳兰笑道:“万一真的令我做盛京都统,不让我回京。你自己,千万珍重!”
我点头,眼睛里涌上热泪,强忍着鼻息,叮咛道:“若是伤寒复发,万别硬撑着。”
“放心!”纳兰说完这两字,举起手中马鞭,轻轻朝紫金骝身上一扬,马儿一溜小跑往回去了。我在马上不住的回头,见他也上了马,一骑绝尘而去,身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