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续 保重

奄奄一息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满室飘着草药气味, 软软的躺在床帐中。药汤与米汤都是喂一口吐半口。

朝中正在安排御驾南巡的事宜,康熙正准备第二次南巡。后宫之中,丝络正值盛宠, 又加上我病重, 景仁宫的大小事情都交给了她。

“人哪去了?”傍晚时, 脚步声轻响, 宫人挑起暖阁纱帘, 丝络缓步走进,先低声呵斥服侍的人,“瞅着我不在, 都钻沙去。等贵主儿略好些,我也腾出手, 咱们再算账!”话音未落, 门口处几个小宫|女低着头蹭了进来, 各自捧着药碗痰盂,不敢多言。

“算了, 我要静一静,才叫她们下去的。”蓬头散发倚在素花织锦软枕上,我虚弱的气息也接不上,“你有事,也去吧。”

“奴才伺候您吃药。”丝络将鹅黄手帕搭在我胸前, 从小宫|女手里接过药碗, “今儿吃的依旧是高大人的药。主子说, 还是高大人的药见效些。”

小小银匙舀了墨黑的药汁送来, 我也不过轻轻抿了两口, 便即呛住,“咳咳……”丝络忙用手帕沾着嘴角, 我笑道:“不吃也罢。”

丝络刚要说话,我微微含笑,眼角划过她的面颊,她蓦然住口,低头叹息道,“也罢,先放着,您耐烦了再吃。”

闭目又待昏睡,丝络却细声细语的娓娓言道,“后日御驾便要南巡。辰贵妃、荣主子、宜主子都要随了去。宫里也渐渐热起来,太后也要带德主子、惠主子她们去畅春园住。后日皇上与众位主子先奉太后去畅春园,然后就从畅春园起驾……”

我闭目不语,丝络徐徐道,“皇上说,贵主儿身上不合适,也不便挪动。咱们景仁宫还算凉快,也就不去了。皇上命奴才留在宫里伺候您。”

放佛是意料中的事情,我耳畔朦朦胧胧,已然半梦半醒,“贵主儿,您睡了?”丝络轻唤两声不答,她缓缓起身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额头异样,有些痒。想拂去额前的一缕乱发,却碰到了另一只手。有气无声,我只是动了动嘴,“是皇上么?”干枯的头发敷在额头上,他伸手捋开,盘金绣的龙袍箭袖掠过面颊,我再次闻见淡薄的苏和香气。

“好久没看你了。”康熙望着我,如此的近密,若不是他此时冷漠的双眸,我便会疑心。放佛他随时会如从前一般,将我拥进怀中。温和的手势动作,与那寒冰一般的眼眸,同样是我熟悉的,“朕后天离京,明天便不在宫里。”

全身木敷敷无力,我连点头都困难,只是缓缓闭目,示意知晓。

“你想去么?”他凑近我的耳畔轻声问,柔柔的热气吹在耳垂,不由得不让人想起那些风流旖旎的缱绻温柔。不过三年,往事已随逝水。

我微微一笑,做了个“不”的口型。

“真的病重。”康熙自失的一笑,似是自语,“太医院的人都说脉象除了弱乱,诊不出毛病,只是气息些微。高士奇看了两次脉,还能说出些病因,开得出药方。”

“医者说,病治有缘人。我如今的病,是无根无缘的,自然治不得。”说了两句话,我已是气短微弱,喘了起来。

“想不想起来走走?”康熙忽然道,不由分说俯身搂住腰背,将我从病榻上抱起来。

无言反驳,亦无力推脱,只得伏在他的胸前,任由他抱我走出暖阁。头重脚轻,我的眼前目眩神驰,“头晕的很……”缓缓说了几个字便软倒在他怀中。他走的极慢,两臂托着我的身子,徘徊数步,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朕这次南巡时日不长,初秋便回来。”他随口说着,抱着我在斜晖笼罩的殿宇中踱步,“楚儿,朕恨你。你不在的三年中,朕时时恨着,如今你回来了,朕更恨了。”语气中并无恨极的气愤,他只是平平静静的说着。

“皇上何不把我忘了。”我累极,苍白的额头上渗出虚汗,若非宫殿寂静,若非我在他怀抱中,这声音必然会消逝在空气里。

“你忘得了么?”他低头问。

我只微微颔首,干涩的唇微启,艰难的呼吸。

“朕不想忘。”他抱着我走到暖阁之外,朱户遥遥敞开,如血残阳当空,“楚儿,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你的心里不会有旁人,容若那混账觊觎你,他只是痴心妄想。”

“黄泉路的尽头,一碗孟婆汤饮下,这些便都忘却了。”我的嘴角轻轻扬起,“我不会再犯傻,去跳望乡台……”

康熙并未多言,缓缓将我放在了迎门的花梨木半桌上,他松手时,我撑不住的蜷卧下去。额头靠着牡丹雕花,竭力睁开眼睛。康熙回头向着殿门走去,斜照夕阳这明黄色的背影拖得极长。

“皇上……”我微弱的唤道。

四年前,我就是坐在这张半桌上,用尽我的柔情想要留住他。我想将错就错,将自己的过往湮没,可我没能做到。去吧,也许分离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停住了脚步,寂寥的声音使我回想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楚儿,等朕回来,咱们还如当年一样,好不好?”

如当年一样?一滴冷涩的泪滑落在木桌雕花上。不行了,回不去了,我们回不去了。

康熙没有回头,迈步朝殿外走去,他摇着头笑道,“回不去了!”

“保重。”我将额头抵在坚硬的桌面上,桌上的漆料柔润光泽。

七月中旬,病势沉重的我,少有的在清晨醒来。丝络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命人给我擦脸擦手,含笑道:“贵主儿今儿的气色好。”

我亦是笑着:“自己也觉得好多了呢。”双臂拼命撑着床榻,竟而自己坐起来。丝络脸色一惊,随即含喜,“您身上觉得怎么样?”

我笑着捋了捋散发,睨了她一眼,缓缓道:“身上舒坦,大约是回光返照。”示意侍女穿鞋。也不顾惊诧的表情,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扶着她站起身,缓步走到梳妆台前。

丝络不过片刻便收了惊慌神色,命宫|女们进来给我梳洗更衣,向我笑道:“贵主儿就是爱说笑话呢。”亲自拿起梳子。

我回头命宫|女道:“把那件新的湖绿湘色绉纱袍子拿出来,今儿要穿。”又命丝络,“别梳把子头,太沉。梳个团头,不用带钿子了。”

丝络含笑答应,将头发分成三绺通了,从顶心起编起辫子来,又仔细盘在脑后。

我在镜中望着自己暗淡的脸色,苍白的嘴唇,轻轻拿起一盒胭脂膏,“今儿要出门去。”

丝络给我的头发分着路子,垂目道:“贵主儿上哪?”

我对着镜中的她宛然一笑,声音还略带着病中的沙哑,“病了这些日子,好容易今儿个好些。总要去辞一辞路的,不然伸腿一走,也显得太仓促了。”

丝络握着我头发的手剧烈颤抖一下,一柄挑头发用的素银长簪叮当一声落地。我俯身拾起,递给她。

阴天,却又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就这么闷闷的,最是烦人的天气。丝络陪着我坐上竹轿,“贵主儿,咱们去哪啊?”

我无力的靠在软垫上,自失的一笑,“真是,亲的热的都不在,仇的恨的也都没影儿,可上哪去呢?”小竹轿子抬起来,我笑道:“算了,也不去哪儿。便在这长街上随便走走也好。”

穿过东长街,绕过御花园,坤宁门,又走到西长街。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如同小溪,再次流过我的脚下,往事依稀,朦胧的记忆如同潺潺流水,沥沥流淌。

我叫停轿,扶着丝络步行再往前走。路过慈宁宫,自幼与仙儿在此游荡玩耍,虽然不过数年光景,却是这一生难得的愉快时光。徐徐的脚步,踏在红墙金瓦之间,每一步都是在记忆我纷乱的半生。

余光中能看到丝络额角的汗珠,我叫跟随的宫|女,“我与勤贵人去慈宁宫后西三所歇会儿,你们先回宫吧。”

丝络脸上含笑,点头道:“也好,贵主儿也该歇歇。留几个人服侍。”

我只含笑:“有你服侍也就够了。”

众人应声,缓缓散去。

丝络搀着我走进慈宁宫西三所,坐在临溪亭中。自从太皇太后驾崩之后,这里便没有许多宫人居住了,此时更是显得冷冷清清。虽然主人已经离去,可她的味道却是挥之不去的。那种浓重的檀香气息,仿佛是镶嵌在宫苑之内。

我们默默对坐了一刻钟,丝络陪笑道:“贵主儿,咱们回去吧。等天气凉快些了再来逛逛。”

我点头起身,缓步出来。向北走了几步,是个小佛堂。这是苏麻拉姑生前为太皇太后祈福用的。苏麻拉姑信奉黄教,佛堂之中供养的是白度母。这之前,这儿便是平姑姑的囚禁之地!

我松开了丝络的手,便进小佛堂。丝络无法,只得跟进来。想是清晨刚刚供上香火,此刻却无人照应,灯海中的香油半满,恍恍惚惚的燃烧着一点琉璃火。回身关上佛堂的门,屋中登时显得昏暗阴冷。上前添了些灯油,我跪在拜垫上,丝络亦跪在我身边。

佛龛上的白度母身色洁白,面目端庄祥和,双手和双足各生一眼,脸上有三眼。因而又常称她为七眼佛母。她头戴花蔓冠,乌法挽髻,双耳坠着大环,穿丽质□□,上身袒露,颈挂珠宝璎珞,斜披珞腋。她的双脚盘坐在盛开的莲座上,右手膝前施接引印,左手当胸以三宝印抚乌巴拉花,花茎曲蔓至耳际。左持一朵曲茎莲花,右手掌向上,表示原意助人解难。

丝络眼望着神像,笑道:“您就像是白度母转世。”

我向着白度母缓缓膜拜了三次,笑着说道:“相传白度母是观世音菩萨左眼眼泪所化,性格温柔善良,非常聪明,没有能瞒得过她的秘密。”

丝络脸色一僵,随即含笑道:“是。”

“白度母的供养和一般的神像不同,除去每天三炷香的香火外,每月十五,应该用‘御守盐’调和清水为神像、神龛清洗。你要记住了。”我缓缓说道。

丝络连忙应道:“嗻。”

我缓缓起身走到灯海前,抽出自己的绢子浸入灯油中。

丝络笑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取出油汪汪的绢子绞干,向丝络笑道:“很香,你来闻闻?”将绢子送到她鼻边。

丝络轻轻嗅了一下,“这是什么香?”尚未说完,我猛地双臂一紧,药油绢子紧紧的捂住她的口鼻。右掌立起,在她颈后猛然一击!丝络未及吭出一声,便即软倒在地!

白度母的木座下是早已预备好的衣装,深灰色的长袍丝绦与皂靴,苏拉太监的装束。早在春天我没有病倒时便已安排妥当。多少日日夜夜,我都在等着机会。荷叶水洗脸,将面容变得如同死灰,埋在外关穴中米粒长羊毛银针,将脉象隐没。这些瞒不了一世,只能一时遮蔽旁人的耳目。直到现在,我仍弄不清,康熙是否早已知晓了一切。

头上的首饰簌簌落地,叮铃清脆,我抹去妆容,仍是面色黯淡。怀中取出几片山参含在舌下。勉强镇定,我将易容的衣裳穿好,红顶大帽遮住大半张脸,一副榆木仿制的腰牌悬在丝绦上。推门走出佛殿,回头殿门反锁,大步朝神武门走去!

长街两侧朱红宫墙亦如流水。

“腰牌!”贞顺门外,护军守卫远远向我吆喝。

低头垂目,我深吸一口气,“请都统张玉翔军门讲话!”

“怎么?公公,咱们认得?”远处,张玉翔按刀走来,“腰牌!”

低着头,没人能看见我的脸,解下腰牌递过去,张玉翔随手一摸,“哈!”他仰天冷笑,“这腰牌……”

“张军门,行个方便。”我缓缓仰脸,淡然凝视着他的双目。

张玉翔的表情瞬间凝固。没有时间留给我,我亦无人相助。我所能希冀的,便是这些萍水相逢,又曾交浅言深的人。

寂静只有片刻,张玉翔高声道:“腰牌吻合,放行!”

“高大人是否有幅画存在你这里?”我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跟我来。”

“多少恨,恨极在天涯——高澹人,愿你能明白我的心意!”闷热的天气,忽然拂过一缕清风,我的脊背已涔涔淌下汗水。

赐给高澹人的那尊飞雪图屏风,上面绣又“漂泊天涯”的字样。我的心底在笑,用针挑开“天涯”二字,才能看到我缂丝绣的两行蝇头小楷:

“病态虚实,我不得已,请君代为掩饰。寄存君处《望乡台图》,可交付神武门护军都统张玉翔,万谢。”

丝丝细雨中,怀抱着画卷,步步向前,将朱红宫墙与金绿琉璃瓦抛洒在身后。烟雨朦胧下散开头发,任两鬓清霜飘洒肩头,青丝白发都沾染着轻柔细雨,阵阵清气萦绕心间。我行入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好一派繁华如梦,尽如过眼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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