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断肠

夏日宫中炎热,康熙照例奉太皇太后去南苑行宫消暑。虽然名为避暑休息,可朝政军务随时从京中报送。安亲王、康亲王与数位将军皆在丰台大营驻跸,随时被康熙传唤来询问军事。竟感觉比在宫里还忙碌。

“恭喜皇上,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有喜了。”梁九功飞跑进来双膝跪地,“方才荣贵人派人来传信儿的。”

康熙一怔,随即向我一笑道:“让皇后一同来南苑,她只说身上不好受,不愿意动弹。竟不知是喜。”

“恭喜皇上。”我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事跪下了。整个房间里的人也都忙跪倒行礼,贺喜之声不绝。康熙含笑向我道:“好,都赏下吧。”

“嗻。谢皇上。”大伙儿又忙着谢恩。乱了一阵才都散出去了,梁九功上前回话,“荣贵人特意嘱咐,叫回主子:说娘娘害喜害得重,请主子回宫看看。”

康熙笑道:“朕今儿晚上回去。你去告诉曹寅,只带御前侍卫随驾。朕先去回老祖宗一声儿。”

我正要说话,康熙早就挥手止住我:“朕后日就回来了,你们都不用过去。”说着连衣服也不换,匆匆走了。

去年,惠贵人生下了大阿哥,取乳名保清,康熙亦是十分疼爱。容妞儿看了常常不忿,皇后虽不说什么,可看着这个孩子,怎么能不想起死去的小承瑞呢?如今可好了,她又有了孩子,但愿这一个能得天独厚,平安长大。

我思索着,模糊的记忆再次萦绕心头。皇后生下太子就去世,这是上辈子高识君讲过的。小承瑞夭折,他不是太子,那这一个……

我敢再想下去。

今天的心情本来就是乱糟糟的,明天是纳兰与黎珍成亲的日子。

天色已晚,我只想蒙头大睡过去。不想梁九功与春玲子兴冲冲的来叫,“皇上回宫后日才回来呢,难得清闲两天。宫里又有了喜事。下边儿的人巴结,备了一桌酒席,没外人。论理儿,咱们可不敢请格格一起吃酒。只看格格赏不赏脸了。”他们话说至此,我哪里好不去。被他们几个人死拉活拽去了。

我便不推辞的坐了首席,这次随驾来南苑的人来了五六个,又两个常驻南苑的掌事太监陪着,连吃带喝。二更才散。

本来心里憋得慌,喝了几杯便觉得上头。推说醉了去吹风,要春玲子自己先睡。我晃晃悠悠的溜达着,一手扶着园中矮墙,深一脚浅一脚。抬头看看月亮,月亮仿佛在晃,低头瞅瞅墙,墙好像也在晃。

真是浮生难得半日闲!

那边儿要成亲了,这边儿要生儿子,真是双喜临门啊。我边走边傻笑,双喜临门,我有什么喜?他们都高高兴兴的,又和我无干!

“呵呵呵……”我笑出声儿来,“好!”

“好什么?”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

“你管好什么!”我以为是巡夜的侍卫,没好气的回头喊道:“没看见是我?喊什么!”

“已经喝上了?”纳兰站在月光中倚着矮墙,手上提着两个乌银酒壶,向我笑问道。

“容若?”我诧异道,“你……”话没说完,脚底下拌蒜向后就倒。

纳兰一手拉住我说道:“明日我成亲,知道你不能来,特意给你送喜酒。”说着将酒壶塞给我。

“喜酒,好!我喝!”已然是醉了,就让我醉死吧!举起酒壶,我说道:“你和珍儿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祝你们,你们白头偕老!”和他的酒壶一碰,我仰头喝了一大口,只觉得苦涩回味。

纳兰也喝了一口,等着我后面的话。喝了这口觉得更晕了,我摇手道:“今晚上刚刚和他们喝了酒,不能多喝。再敬你一杯,你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好好爱她。不然,你将来后悔都来不及!”说着又喝了一口。

黎珍与你只有三四年的好日子,我怎么能告诉你?说着,我泪水已经流下来,不能自己的呜呜的哭起来。

纳兰扶着我靠在墙上,说道:“我都知道,你……”

我的头沉沉的,靠着墙壁便倒了下去。纳兰一手拽不住我,也便坐倒了。月色皎洁,我斜目看见墙角处一朵酒红色小花儿,便随手摘下,笑道:“这有一朵花儿。”

纳兰扶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躺倒在地,笑道:“这是木芙蓉。可不能吃,有毒。”

“哈哈哈哈……”我低声笑起来,推开他的手,不耐烦道:“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木芙蓉’,这是断肠草!”

“是。原来你知道。”纳兰笑道。

我将酒壶一举,笑道:“来,干杯!”又喝了几口。

纳兰拦我道:“你少喝吧。我可是后悔了。早知道你已经醉……”

“我还没醉!”我笑道,坐直了身子,拈起一株“断肠草”来,“不信?咱们行个酒令。每人说一句古诗词,必须要带‘断肠’二字的!”

“好,你没醉就是,还行什么令……”

我耍赖道,“一定要行!我先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我已觉头重似锤,只能强撑着,指着他笑道:“你说!”

纳兰握着酒壶,无奈一笑,“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

“一枝红艳露凝霜,云雨巫山枉断肠。”

“……”

我猛然顿住,竟想不起来了,“等我想想……”

纳兰按住我的手,含笑道:“讲起背诗,你哪里背的过我……”

“有了!”我推开他笑道,“李白《妾薄命》——昔日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你还有么?没有就喝酒!”

“满园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纳兰轻轻一笑,“不信你还能想起别的。”

我已是想不起别的了,昏沉沉的张不开眼睛,断肠芳草远,这一句仿佛给我提了醒。我只闭目叫道,“我还有——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纳兰扑哧一笑,“自己念念,那一句里有‘断肠’”?

我蹙眉细细一想,果真没有,又笑道:“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清寒琢磨人!”说完,自己便又笑了,“这里面好像也没有……”

纳兰将我手中的酒壶拿去,轻声道:“你醉了。”

“我没有!”我哈哈哈大笑,“亏你自诩梁园司马相如呢!方才我说的词,何人所作?”

“南宋幽栖居士朱淑真。”

我再也立不住,翻身倒下,已是醉沉沉朦胧睡去,“朱幽栖手集《断肠词》……”

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腾的一下坐起来!

“格格醒啦?昨天可真是喝的多了,竟然就躺在门口睡了。”春玲子递过一盏茶来。

“我在哪睡着?”我忙问。

“就在这屋门口,还好我耳朵尖,三更天的时候听见动静。要是在外头一宿,还不着凉?”她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儿说着。

昨晚?是做梦么?

“我的……”想说酒壶,还好没出口。

春玲子还以为我怕丢了东西,忙笑道:“姐姐的首饰钗鬟我都摘下来收在这儿了。谁敢拿?除非不要命了。”

我笑了笑,胡乱洗把脸就跑了出去。昨天就是顺着这里走的,在哪里喝的酒呢?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园子边的矮墙,沿着走了半日,什么痕迹都没有。

远远的走到了内红门附近,一个善扑营军官正往里走,却是个半熟脸。他远远的站住,笑问道:“楚格格怎么走到这来了,有什么吩咐?”

我笑道:“没有事。”想走,终于回头问道:“昨天夜里有人从京城来么?”

“没有。我们善扑营在这值夜,御前侍卫都跟着皇上回宫,明日回来。”

“今天早晨,不当班儿的有走的么?”

“有啊。”他又笑道:“今儿个成公子成亲,不当班儿的都吃喜酒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去了。成亲前一夜跑几十里地的来给我送一壶酒?我是在是做梦。

回宫后不几天,明珠夫人带着新儿媳妇黎珍进宫向皇后谢恩。我立在坤宁宫的小角门处,焦急的张望着。

“姐姐!”

我唬了一跳,忙回头。见有个小宫|女引着黎珍立在我身后,她拿出两个小银锞子赏了。

“你个机灵鬼,怎么从这儿过来了?”我惊喜笑道,连忙拉着她往我乾清宫后我的住处走去。

黎珍穿着一身大红缂丝缎子旗装,平绣着五色彩蝶串花,袖口又镶着连枝海棠,头上点翠钿花,端正戴着一副玛瑙双燕扁方。脸上一改往日淡妆,朱红欲滴的唇色,与那灵动双目相映成辉。

“当了新媳妇,果然是焕然一新!”我让她进了屋,拉着手笑道:“你倒还记得来看看我!”

黎珍略带羞涩,双颊泛上一抹微红,含笑道:“哪能忘了媒人?”

“不害羞!”我笑着去刮她的鼻子,“我怎么是媒人了?”

“反正你就是。”黎珍扬眉一笑,与我同坐在榻前。

“过得好么?”我问道。不过极普通的一句问候,我的心中却升腾起滚热的潮水,几乎漫出双目,就要流下泪来。

黎珍低头一笑,亦是含泪向我道:“很好。”说完,不由得脸上一红,嗔道:“这叫什么话,我又有什么不好的?”说完绷不住扑哧一笑。

我也绷不住笑了,又问道:“我给你做的衣裳,你看见了么?”

“看见了。”黎珍轻声道:“谢谢。我没有亲姐妹,没有人来给我做陪送的嫁衣。”她挽起袖口,露出我做的一件大红纱袄,“只有你还记的。看,我穿在里边了。”

“有没有衣裳要什么紧?只要嫁的人逞心如意就好了。有道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笑道。

黎珍的脸早就红透了,甩手急道:“你说的什么话,不理你了。”

“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理我。”

黎珍拉着我笑道:“以后你嫁人的时候,我也帮你做嫁衣。”

“我嫁人的时候……”我心中一愣,脸色不禁有些微变。

“是啊。”黎珍笑道,“难道你不嫁人?”

我不敢露出什么异样神色,连忙自嘲笑道:“宫里当差的人,要到二十五岁才能放出去。我都成了老姑娘没人要了。还嫁谁去?”

黎珍连忙拉住我的手,正色道:“不会的。你是皇上的表妹,又深得宠信,宫里不会耽误你的。”

我不肯再说,忙笑着岔开话道:“当新娘子要戴红盖头、坐喜轿?是不是?”

“是啊。”黎珍拨弄着手上二寸多长染的鲜红的指甲,含羞道。

“带着红盖头,坐八抬大轿是什么感觉啊?”我好奇问道。

黎珍蹙眉不好意思的笑道:“那有什么感觉?还不就是搀上去,搀下来。”

“一辈子就坐这么一次,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啊!”我急推她道:“你给我说说,告诉我。我发誓,绝不和人说。”

黎珍眼睛一转,看着我微微一笑,用手帕轻轻掩住口,极低声道:“怎么好意思说给你?这样吧,我给你写下来。”她说着,起身就到妆台前,翻找了片刻拿起一只眉笔。回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蹲身伏在地砖上,一只胳膊伸在榻下。

“你干嘛?”我惊奇道,“看衣裳都弄脏了。”忙伸手去拉她。

黎珍也不理我,自顾自在榻下画了半晌,拍拍双手起身笑道:“我给你写在榻下了。”又附耳上来,搂着我肩膀轻声笑道:“等晚上没人时候,你自己看啊!”

我疑惑,不知她又弄什么玄虚。时辰不早,只得悄悄的又送她到了坤宁宫角门处,远远的看着明珠夫人携着她在长街登车而去。

直到晚间,我才得空钻到塌下去看一看究竟。塌下黑漆漆一片,半点灯影儿也落不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出来点了一支小蜡,又钻进塌下去。

蜡烟直熏的我鼻子阵阵不适,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头就被撞了一下,简直狼狈不堪。我顾不得灰尘,只得躺在地上举着蜡烛四下寻找。见里面靠墙处隐隐有几个字,连忙凑过去细看:

“如——”

“此——”

“这——”

“般——”

“如此这般”?正思索,头略微一动,“砰”的一下又撞在了榻角,烟尘呛得我连声咳嗽,小蜡烛便被吹灭了,眼前昏昏然然。

如此这般?

我骤然明了,躺在塌下放声大笑。黎珍,好个促狭鬼!我止不住的笑,躺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捂着肚子,只笑的泪水满面。

我拈着那只眉笔,在塌下描画着。前世所读《饮水词》中有一阙《山花子》,本以为会记不得了,不知为何竟清清楚楚的浮现在心中:

“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

桦烛影微红玉软,燕钗垂。

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

央及莲花清漏滴,莫相催。”

当时便看出,纳兰写的是新婚燕尔之喜。将如此艳语寄入词中,不知他的心中是何等的欢欣与惬意。新婚着燕钗,黎珍正配着双燕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