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天凉好个秋

佟府丧事已过,一切再入正轨。我从东府搬回了西府。原来西府中正热闹着,佟国维的姨太太已经怀孕近八个月了。而太太却是非常不待见这位姨太太的,老太太白事时候不敢吭声,现在却腾出了手,自己也干脆病了,任事不理。当然我也明白,我的归来也是让她心情不好的重要原因。

诸位爷们都去南方帮办军务顾不上家中,下边一辈的几个少奶奶谁也不敢多话,各个都掂派着太太的意思。唯有东府大太太有时候过来照应。

我从宫中回来,不过就是到上房里请了安,由管家娘子给安排了当初仙儿的房间给我住,便没人管我。过了好些日子才派了一个小媳妇来服侍,乍一见面我不由得又惊又喜:

“宁儿!”

“楚格格!”那娇小个子的小媳妇正是仙儿的小丫鬟宁儿!“格格吉祥!”她迎着我跪下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哎!”我急忙拉起她,道:“这是干嘛?小时候一块长大的,我算是什么格格,你还给我跪了。”

宁儿被我拉起来,含泪笑道:“我得试试你,看你是不是小时候的样子。要是你拿款儿,我就不伺候了!”

我推了她一把,眼睛也热了,气道:“我要是拿款儿,就让我跟仙儿去!”

宁儿抹眼泪笑道:“你瞧瞧,怎么满嘴跑骆驼。当初姐儿俩进去,如今就回来了一个,可见宫里不是什么好去处!”

“你这是……”我摸了摸她梳着的发缵,问道:“你嫁人了?”

“我嫁了门房的当班儿的福子,好几年了。人是傻实在,就图他没有婆婆妯娌。”她含笑弹了弹衣服。

我连忙拉着她坐在炕上,给她擦着眼泪,说道:“十来年你这嘴可是练出来了。怎么样?过的好么?有孩子么?”

“嗨!”宁儿破涕一笑道:“我们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混日子。有两个小子,大的三岁了,小的还怀抱着呢。”

她的变化极大,几乎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了,人变得圆圆胖胖的,说话爽利了许多,大约这些年过的不错,“给!没什么给你的。这两样你甭嫌弃,给小不点们打两个长命锁去。”我从手上摘下一对赤金镯子塞给她。

她按住我急道:“你就别跟我来这个了。按理说你是格格,赏我东西我该接着,可我说句不知高低的话:您的这些东西啊,可得好好收着,将来不得花一辈子呢?你多大了?二十多了吧?眼见着老姑娘了,如今老太太的孝还得两年,看府里的架势也要耽误你些日子。将来能陪送你什么好的?自己再不留些体己,将来等着人家欺负……”

正说着话,外头厨房给我送饭来。宁儿过去接了,回来打开一看,不由得叹气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一碗米饭两碗菜一碗清汤,米饭用的是下人的常用米,菜是半点荤腥也没有,汤一看就知道是刷锅水。

“太不像话了。”宁儿无可奈何的说道,“你回来三四天,竟然不拨人伺候。前几日大太太随口问了一句,多家的才说要个人过来。得脸儿的也没人来,我这样没头没脸的,才让过来呢!”

“‘多家的’是谁?”我笑问道,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拨了一碗饭,就着煮豆芽吃着。这样的饭已经吃了几天了。

“人家是大管家娘子,就是吉平!”宁儿忙拦道:“别吃呢!先看看有没有沙子,仔细崩了牙。”

我拨着米粒,拣出些稗子,笑道:“我看着呢。原来是她,真是倒了血霉。你吃了么?就是这个,我也不让你了。”

宁儿偏身坐在八仙桌旁,叹道:“说出去是大家子的格格,从宫里出来的!回家受下人的气!你也是,怎么不争口气?都说你在皇上身边当着上差,这么好的模样,就……”

“甭提!”我用筷子止住她,低声笑道:“下一句是什么我猜都猜出来了。你让我怎么着啊?”

宁儿被我问的脸一红,道:“这话也是。旗人姑奶奶,从小捧凤凰似的,为的就是能进宫得见天颜。可进了宫不能都当娘娘,老大不小的放出来,像你似的……”

“所以就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我将饭吃完了,把汤水喝了半碗。

宁儿收拾着碗盏,皱眉道:“就这饭,吃了也跟扔井里似的,没味儿不说,也不当事儿啊。明儿我在家里给你做点好的带来。”

我看着她收拾了碗筷,笑道:“别介,你也不是开粥场的,我还能吃几顿饭啊。这俩镯子你拿着,多少也值点。我还有几样东西。何况在宫里也学了手艺。”

我胡乱擦了擦嘴,往炕上解了包袱,拿出几样绣件来给她看:“怎么样?还看得过么?”

“哎呦!”宁儿惊喜道:“这是你绣的?这鸳鸯跟活的似的!有了这个手艺,还怕没有好婆家……”

“你能不能别张口闭口的‘婆家’!”我笑道,“还没吃你们家的饭呢,你就急着轰我?”

“什么话啊!”宁儿爱不释手,翻看着一个枕头套子,“赶明儿你出阁,可得厉害着点。不能再受气。”

我心中一热,并不接口,只笑道:“你挑吧,喜欢的就拿几样。”见宁儿看着花眼,我便翻出一对枕套,两条手绢来给她包起来。

我抽空溜出了佟府,直奔棋盘街的荣兴斋。

“大姑娘,您看看什么?”小伙计上前来招呼。

我随便翻着几卷书册,问道:“东家在么?”

“东家出关去办事了。您贵姓?”

出关了?虽然姚光汉并未对我多说天地会中事,可我也明白一丝半缕。姚光汉在京中结识达官显贵为的是探听朝廷动向。三藩征战最紧要时节,他本应当在京城中不出去才是。

“我家公子爷姓周,找东家问问上次托他买的字画。”我在这里买东西,留口信,都自称“周公子”。

“贵上的名讳可是‘式微’?”小伙计笑道。

我点点头。

“东家最早秋天,最晚年下一定回来。临走留了话:若是周公子来了,请务必等他回来见面。”小伙计躬身学舌道。

“好吧。”我微笑道。

秋日已至,天气凉快了不少。佟府中无人管我,我便每天一早换了男装在外游荡。

我在学习。学的东西都很是可笑:学在商铺中买东西,学在当铺中当东西,去银铺子学称银子兑银票,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学待人接物。二十多岁了,我才刚刚开始学习这些生存之技。

我买了好几套衣裳,今天穿成个公子哥的样子在棋盘街大摇大摆,明天又换一件粗布棉袍扮成穷酸秀才在大栅栏吃豆腐脑。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我将自己绣的几样大幅绣品卖给了前门外一个绸缎庄。掌柜的给的价钱是每尺一千钱。我兴奋非常,这辈子第一次凭双手挣来的钱。它预示着,出离了紫禁城,离开了皇宫的庇佑,我还能活下去!

府中虽然没人管我,却早有闲言碎语:

“这么大的姑娘,当不当正不正的从里头撵出来,指不定出了什么花头呢!”

“看着她就一脸狐媚相!咱们大格格就是让她妨死的!”

“我可听说了,她不踏实在家里待着,竟然见天儿浪在外头!你们说她是因为什么出的宫?”

“这不是明摆着!”

“得了,佟家的脸让这野丫头都丢尽了。”

“……”

宁儿先头听见还想替我分辨,被我拦住了,“你什么也别说。我将来是说走就走的,你可得在这一辈子。犯不上得罪了他们。”

宁儿也只得罢了,苦笑道:“你要出去逛,我也不拦着。待在府里早晚让他们搓弄死你。”

我照旧在外游荡,佟府中上下人也不过是背后骂我,当面给我脸色,倒是两不相扰。

秋天的北京城变得十分可爱,天高气爽,金色落叶满布地面。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吆喝声音都高了几节,比夏日更加的悠悠扬扬。

我走在街市上东看看西看看,与小吃摊子上的人随口聊上几句,和胡同里头的老婆子小媳妇们一同与菜贩子讲价钱,陌生巷口玩耍的小孩子们会忽的围上来,又你退我搡的跑了开去,以此表达对陌生人的问候。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