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兴亡命也

微风习习, 院中虫鸣阵阵,唯有红泥小炉上一捧炭火燃烧正旺。一弯月牙在云端忽现,令我想起京城秋日桂树之下, 那团龙凤茶, “茶名龙凤团, 香字鸳鸯饼……”

走神之际, 鼻中清香馥郁——茶已经泡好。我们辞让一番, 陈永华用拇指与食指拈起一盏,以中指托住,笑道:“此为‘三龙护鼎’。”起身饮尽。姚光汉也饮了一盏, 向陈永华称谢。我便接了一盏,缓缓品尝, 只觉得香气清长, 回味悠远。又过一刻, 茶汤由清出色,陈永华笑问:“周公子家乡那里?”

我放下茶盏, “晚辈是顺天府人。”

陈永华望着我点了点头,问道:“也是有家难归?”

我心中一动,脸上神色不觉的含了失落,“孑然一身,回与不回, 并不要紧。”

陈永华又品了一口茶, 轻轻将茶盏放下, “周公子的身世, 光汉对我讲了一些。公子自幼存身满洲宫廷, 仍能心系大明,我很是欣慰。”

我听了此语, 心中不知为何,略略发沉,只含笑道:“晚辈命运多舛,苟活于世已经不易。心中对满汉之别——”我说到此,看了姚光汉一眼,续道:“并无芥蒂。”

本以为这么说姚光汉与陈永华都会不满,谁知他们两人听闻此语相视一笑,陈永华道:“光汉果真说的不错,周公子心思与众不同。你的年纪尚轻,当年没有经历过清军入关南下时的暴行。天下亡与异族,中华前年道统扫荡殆尽。咱们任何一个华夏儿女都不该忘却前事。”他说着,脸色虽然淡然不变,可我却能看出他眼中所含的些许落寞,“数十年前,满清剃发令一下,江南戴发效忠明室者逾八十万。汉族百姓拼尽了性命,保全的不只是衣冠与头发,为的是中原数千年的礼仪人伦。”陈永华将茶盏放下,又续道:“方才饭桌上有一盘春饼,公子可知为何要在正中间摆上春饼么?”

酒宴席上,圆桌中央正是摆着一大盘卷好的春饼,却无人食用。我摇摇头,示意不知。

陈永华便看着姚光汉,姚光汉垂目道:“满清攻克福建漳州时候,国姓爷带兵从厦门回攻漳州城。兵围孤城长达半年,只困的城中粒米皆无。城破时,偌大城中只剩下一二百人。战死饿死的人多达数十万,街巷中横尸饿殍遍地。尸体太多,没有棺木成殓,便以芦席卷之下葬。就如同这春饼一样……”

陈永华点了点头,又给我们一一斟上茶,“死难之人都是我大明百姓,国姓爷生前提起来,都是痛惜不已。”

我听闻此语,不禁脸色一变,低头想了想便说道:“军师说的这些晚辈也都有耳闻。我从小没有读过多少书,却听说过逐鹿天下的故事。大明江山倾倒便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实无论大明、满洲、闯王还是国姓爷,都是刀俎,天下百姓才是鱼肉。天下逐鹿之时,鹿死谁手未可知时,可人人都知道,鹿是必死的。”又思量半日,抬头正色道:“张献忠入川时将川人几乎屠杀殆尽,成都府被杀的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口,老虎在城门上街巷中行走。那张献忠是不是汉人?他杀的又是谁的百姓?据我所知,国姓爷与他也是同盟。李自成攻陷北京,将思宗皇帝逼死,北京城中百姓受尽他的屠戮,郑王爷不是也要与他的部下联合?”我说道此处,看了一眼姚光汉,他只认真的品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陈永华微微蹙起双眉,思量片刻,微笑道:“往事前尘,皆随逝水而去了。天下渐渐平稳,百姓也会慢慢忘记前朝了,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他端起茶盏,又品了一口,“如今三藩并起,正是反清复明的大好转机。公子在满洲中枢多年,深知清廷细末。以公子看来,满洲与三藩间高下如何?”

我沉思片刻,心中暗暗思忖语句。正犹豫,姚光汉向我道:“军师面前不必拘束,你想什么便说什么,纵有错处,军师也是能包含的。”

我闻言便下定决心,将手中茶杯放下淡然道:“晚辈观满洲:人如龙,马如虎,上山如猿,入水如濑,其势如泰山……”犹豫片刻,把心一横,“公等如累卵!”

陈永华听闻我此语,不禁脸色大变。我看向姚光汉,见他不动声色,只是低头转动着茶盏,嘴角边亦是含着无奈的苦笑。

我又道:“我从幼年便长在满洲贵胄之家,也许陈军师与各位堂主眼中,我与旗人并无二致。又或可以说是‘涨人锐气,灭己威风’,大约看我也如同宋朝时的‘六如给事’李邺一般,被清廷吓破了胆,染了一身奴才气。可军师也可细思,金兵强大是实,并不因口舌而变分毫。”

陈永华起身踱了几步,长叹道:“我已经很久没听见过有人这样与我讲话了。”他回头对姚光汉笑道:“光汉,周公子这位说客,你找的很好。”

姚光汉连忙起身道:“式微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军师原谅。”

我闻言也起身,疑惑道:“陈军师,我不是大哥的说客……”

陈永华向我摇了摇手,呵呵一笑,“公子不要介意。数十年来我致力于反清复明,恢复大明疆土。如今双鬓已白,却仍是碌碌,上对不起国姓爷的知遇之恩,下对不起迁入台湾的百万军民……”

姚光汉此时突然正色道:“属下虽平生未履台湾,也听得会中兄弟称您是‘台湾孔明’。属下少年时读《三国志》,常常感叹蜀汉先主崩后孔明为何要屡屡北伐中原。他若能谨守蜀中,益州未必便疲敝如此。陈军师,前车之鉴在先,您何必重蹈覆辙?”他这一番话说的清晰而铿锵有力。

我还没有琢磨出他话中的含义,只听得陈永华叹道:“光汉,你熟读经史,也该知道《后出师表》中有言: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他轻轻拍一拍姚光汉的肩膀,“以我之才,伐贼,才弱敌强;不伐贼,则王业亦亡。我们不能困守一隅,坐而戴亡!两京不复,何谈功业?若在北京,我是大明臣子;若在南京,我亦可称大明臣子;可在台湾,我有何脸面称自己是大明臣子?我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条路。至于成败利钝,非我可以逆睹了……”

听他说完,姚光汉犹疑一时,说道:“依属下在京中打探的消息,怕是耿精忠就要降清了,那时福建难保。军师,属下劝您不要再将天地会会众南迁,一旦耿氏有变,您手创的天地会就要一败涂地!”

陈永华一手扶着翠竹,凛然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力保闽地。”

姚光汉亦是正色道:“恕属下不能从命,我宏化堂与杨大哥的青木堂不能南撤。”

我见他们争执,只得默然不语。

陈永华苦笑道:“王爷已经给了你们两人密旨,我都知道。你我都是为了兴复大业,我不怪你。”

姚光汉躬身道:“多谢军师体谅。”姚光汉说完,向我道:“咱们先告辞吧。”

我连忙也躬身行礼,与姚光汉一同走出了月洞门。”

姚光汉边走边随口念诵道:“牢落江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这是谁的诗?”我笑问。

姚光汉一笑,“此诗是大明建文帝靖难之役后,流落海外四十余年后重还金陵所作。那时候中原已经历了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建文帝也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他做此诗后飘然出世,最后不知所终。”

我不解他为何忽然感慨旧事,也不好多问,只笑道:“大哥,是不是我在陈军师面前说错了话?”

姚光汉送我回到跨院,含笑道:“没有,今天这些话说得很好,连我都没想到。若是师父师母听见了,也一定说你有见识。”

我疑惑道:“现在翻来覆去的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些事三四百年之后都未必说得清。”

姚光汉呵呵一笑,并不答言。

我思量半天,方才笑问道:“你是天地会的堂主,陈军师的部下,可你为何不听他调遣?”

姚光汉扇着折扇,缓缓言道:“台湾延平王爷,才是我们天地会的主子。”

“难道延平郡王不再想反清复明了?”我含笑道,“哦,我猜出来了。郑王爷自知难以兴复中原,退而只想保有台湾一岛了”

姚光汉啪的收起扇子,抚掌道:“让你说中了。王爷已经有了议和之心,而鲁王殿下一心要战。陈军师也对退保台澎之策不甚赞同。年初鲁王与郑王爷起了争执,闹到剑拔弩张。这才不得不从南洋请回师父调停。郑王爷虽然主和,可陈军师在台湾德高望重,又是先国姓爷的重臣,不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我的宏化堂与杨启隆的青木堂留在北方为将来议和做准备,其余各堂都听陈军师调遣。”

“师父和平姑姑,他们想怎样呢?”

“师父师母早已无心战事,他们调停了鲁王殿下与郑王爷的纷争,就快要回南洋了。” 姚光汉摇头笑道,“师父倒是说过,若能与清廷和议,保有大明一隅天下,也比寸土皆无的好。”

一阵清风吹过,已近三更时分,绿竹清冷冷的矗立,我不由得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历史上台湾澎湖终究是被康熙收回,郑经与周世显所想,终究是一场梦。

姚光汉送我到门口,含笑道:“我不能亲自送你去台湾。再过半个月我会有人护送你的。师父师母面前带我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