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酱的?”回宫用早膳, 我用乌木银箸点了点面前的一碟香笋,“这里面的辣味儿不是辣椒也不是胡椒,吃起来不觉得烧心。”
小木在一旁笑道:“奴才也不知道。桃子会做。看她前两天在小厨房里头做这些小菜。一会儿奴才去问她去。”
我含笑道:“她倒是手巧。”
小木捧上粥来, “桃子手艺最好了, 她在寿膳房当过差。”
说着, 小桃正进来, 我随口笑道:“正夸你呢。”
小桃脸上一红, 低头笑道:“贵主儿不嫌弃。”
早膳已毕,小宫女撤下了东西。安朝禄也进来请了安。他们趁着没人,又劝我“找皇上或者太后做主”, 我只是不允。
昨天魇镇之事我不是不想追究。这玩意儿是谁干的,用脚趾头也想的出来。可我却不敢大动干戈。魇镇算什么?真正有不可告人秘密的是我!我怎么敢随便兴起风浪?万一“拔出萝卜带出泥”, 又该如何善后?
“先别张扬。”我喝了一口茶, “我刚回宫不久, 若是因为这个闹起来。越发让人觉得不安分。东西也毁了。今后小心些。”
安朝禄与小木小桃见我执意如此,也只得罢了。下午, 我借着去佛堂上香的功夫将胶泥放在了佛龛中。相信宝长看了这个,便会出宫找人配出钥匙来。
一日无话,晚膳过后,我正要吩咐关宫门。康熙过来了,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
“皇上怎么来了?”我笑道, 连忙将自己面前的热奶茶先端给了他。
康熙吹着奶茶, 笑道:“来了你还不愿意?看看你做什么呢。太烫了……”
连忙过去端过碗吹着, 他顺手揽住我的身子。我便坐在了他腿上, “什么也没干, 本想今晚把绣架子搭起来,又懒得动。明天再说吧。”
康熙漫不经心的听着我说话, 只将脸往我颈中凑合,笑道:“什么没干?你不是命人往毓庆宫里添了五六个太监么?你这儿还真是冷清。宫里使唤的人也少。人手份例还是按照妃位来的,过几天叫内务府给你补上。朕前几天和容妞儿说了。”
“容姐姐身子这么重了,事儿也多,奴才这人手够用了。”我笑道,“毓庆宫里本来缺着人手。虽然此时太子还小,用不了这些人,可终究是有份例。何况人都是当初您亲自挑的,奴才就是命他们立时过去。”
“是。前些日子皇后病着,宫里什么事儿都撂下了。你和容妞儿多帮着料理。”康熙笑道:“容妞儿饶是快生了,还不肯闲着呢。”
我微微一笑:“奴才正没事儿干,也能帮着容姐姐。”
“你怎么没事儿干?你得陪着朕……”他正要亲我,我忙将奶茶端到他嘴边。
“晚上还批折子么?”我笑道。
“都料理清楚了才过来的。省得你还要立在一边儿研磨铺纸。”康熙放下茶碗,对我笑道,“这么大冷的天,自己跑过来。疼你不疼你?”
我低头梳理着他的发辫,将束发的丝绳绕在自己手指头上,轻笑道:“今后皇上若是招见,还是过去的好。天又冷,公事又忙,哪能让您跑呢。”
“你最细心。”康熙将我放开,往炕上看了一眼,随手拿起个络子,捋了捋明黄丝绦,笑道:“这是给谁打的?”
“看皇上荷包结子旧了。”我随手从果盘中拿起个橙子来剥开。
康熙笑道:“朕不吃这个。你这么会做针线,怎么当初没有一件东西到朕眼前来?”
我知道他冬日晚间从不吃生冷瓜果,只把橙子剥开了,一瓣瓣围着炭盆摆起来,两半的橙子皮正好扣成个小灯笼的模样。不一会儿,橙香弥漫开来。
“乾清宫针线上人多,不用我做这些。”我含笑道。
“你就是懒。”康熙一笑,将我拉到身前,轻声道:“明儿下午去西苑,你也来转转。”
“嗻。”我含笑应了,透过窗纸向外看去,低声道:“天是红的,要下雪了呢。”
康熙也向外看了一眼,“今年冬日的雪很勤。”将我的手随意笼在自己的黑貂衣襟内,不经意说道:“雪多,过几日一化,道路便是泥泞难行。往南去更是如此。”
“皇上还惦记南边的战事?”我试探问道。
“年内不会有大仗了。”康熙叹了口气,“与吴三桂僵在湖北。安亲王打不过去,吴三桂也过不来。再耗一阵儿吧,明天开春儿就能收回湖北。”他说到此处,淡淡笑道:“老家伙活不了多久了。”
我笑问道:“明年一准儿能打到湖南么?”
康熙不经意的揉捏着我的手腕,笑道:“等打下了金门厦门,康亲王旗下的军马就可以往西增援。就快腊月了,好好过个年。明年是个好年景。”
窗外静静无风,房中暖香萦绕。
夜半,我独自躺在暖阁帐外的贵妃榻上睡的沉沉,康熙忽的叫了一声。我披衣起来,听他朦胧道:“口干……”
倒了一盏温水,拿着漱盂,反手打开帐子。康熙撑着身子漱漱,喝了两口水,问我道:“外面什么声音?”
我偏身坐在床上,侧耳细听,“刮风了?”
康熙也细听片刻,笑道:“下雪了,不信你去看看。”
我披上一件羽缎大袄,汲着鞋走到窗前,双手笼着透过小块玻璃向外看去。
果真,赤红色的天际飘洒着细密的雪珠儿,飞旋而下。屋外极寒极冷,凉气透过玻璃向面颊袭来。转身走回床帐中,向康熙含笑,“果真下雪了,倒是不大。”
康熙一笑,翻身道:“睡吧。”我依旧出了暖阁躺下,却好久难以入眠。沙沙的雪落之声似乎彻夜不止。
雪晴,西苑琼华岛。
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登上琼华岛。与前世来过许多次的北海不同,除了琼华岛上矗立的白塔巍峨冷峻,其余宫苑在残雪中都略显苍凉空旷。湖面早已结冻,有人在冰面上除雪铲冰,这里是冬日里护军演习冰戏之处。
康熙在兴寿宫。此宫修筑的很高,宫苑如同高台伫立北海之上。向南远望,西苑几乎尽收眼底。
“这里好不好?”康熙笑对我说道,“进来吧。”
我跟随他走进宫室之内。正殿中十二根巨大廊柱,都已经朱漆重新刷过了。穿过正殿进入后堂隔间中,这里已经升起了炭火,围椅坐榻等物皆铺陈獭皮坐褥。
康熙在正中围椅上坐了,对身边的韩九如笑道:“带贵主儿到旁边阁子。”又对我笑道:“朕见几个外臣,过会儿叫你。”
我行礼退出,韩九如引着我绕过正堂,又走进另一处隔间。这里铺设更为精致典雅,四壁墙上皆有古画。正中一张黄花梨嵌螺钿山水纹平头大案,一头摞着名人法帖。文房四宝一色古器,并非宫中常用之物。阁子东西两边各有紫檀包镶竹丝半桌,一边是玉石条盆点缀着单瓣水仙,一边是青瓷红梅盆景。另有紫檀回转书架百宝阁,古籍书卷满布。
我随意看了看,“这个小书房可着实布置的雅致,比翔鸾阁还好。”
韩九如笑道:“这边是今年秋天才收拾出来的。贵主儿看看这个。”他说着,往窗前一指。
那里挂着一个黄铜小架,停着只雪白的大鹦鹉。它极为安静,只是不住的左右摇头观望,全身羽毛如同雪团一般,憨态可掬。
我笑道:“真有意思。”
那鹦鹉看见我,扇了扇翅膀,叫道:“金埒近收青海骏,锦笼初放雪衣娘。”
“会说话?”我惊喜的指着白鹦鹉对韩九如笑道,“竟然还会读诗?”
韩九如笑道:“这是内务府送来的。主子一见就说贵主儿您一定喜欢。”
我一笑,便用金护甲去逗那鹦鹉,白鹦鹉用力叼着我的金指甲套,左右拉扯只是叼不下来。一对圆眼睛滴溜溜乱转,更显得可爱。与白鹦鹉玩了半天,我伸手抚摸着它的羽毛,又四外观看。
忽见鹦鹉架子后边挂着一幅字,笔迹十分熟悉,笑容不禁凝固在了脸上。卷轴上褚体行书题写着一阕《台城路》,题为“洗妆台怀古”:
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露脚斜飞,虹腰欲断,荷叶未收残雨。添妆何处。试问取雕笼,雪衣分付。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萍去。
相传内家结束,有帕装孤稳,靴缝女古。冷艳全消,苍苔玉匣,翻出十眉遗谱。人间朝暮。看胭粉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落款小字写着“臣纳兰性德”字样。
我不由得走近几步,默默看了片刻,回头问韩九如,“这是……”
韩九如陪笑道:“这是秋天时候成大人写的。主子说写得好,叫裱起来挂着。”
我正想细细再看,有个小太监在门口打千儿,“皇上请贵主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