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难回

这个春日阴寒多雨, 如同我此时郁郁的心情。大丧之中,纳兰突然深夜进宫对我说出这番话,令我在后来的几个夜晚不能安眠。我知道冥冥之中的天意, 只可惜无力回天。劳累了一个多月, 伤风渐渐严重, 终于病倒。

“朕看着你这几天脸色不好。”康熙在景仁宫我的榻前俯身道, “伤风厉害了吧。”

“已经吃了几服药, 好多了。”我靠在枕上笑道,“觉得心里燥热,吃了些凉东西, 没几天就咳嗽发热。”

康熙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含笑道:“老祖宗是说了几句重话。别往心里去, 朕心里知道。”

数日前,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当着众人, 旁敲侧击的教导我:命我安分守己,不许心生妄念。这其实是早就料到的:布南死了, 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子便是我。皇后,这个宿命距离我越来越近。只知道结局而不了解经过,这就是荒唐的历史。可我面对的不是一堆字纸,而是更为复杂的生活。

“奴才不敢委屈。”我缩了缩身子,低声道:“都是为了大家和睦。”

康熙伸臂将我揽在怀中, 温存说道:“就知道楚儿懂分寸。朕疼你还来不及, 断不肯叫你受委屈。”

顺势靠在他胸前, 康熙低头欲吻, 我忙别开头, “还没全好,别过给皇上。”

康熙依旧吻在散乱如黑玉的长发上, 极低声笑道:“连木芙蓉的毒朕都不怕,还怕过上伤寒?”

我立时烧红了脸,一把推开他,拉过水红闪缎被子蒙住头。

“哎?怎么急了?”康熙故意笑道,“也没说什么啊。”

我猛地掀开被子,急道:“老祖宗当着人提起我出宫的事儿……”到此处,毕竟是说不下去了,“还拿着当笑话讲……”

康熙见我急的眼都红了,忙笑道:“好好,不说了。过几天朕陪着老祖宗去汤泉。你不用去,在家歇着吧。”

“宫里命谁随驾?”我问道。

康熙对我一笑,“不用管,你养好了身子,歇一阵。”

“嗯。”我低头略一思索,含笑道:“昨日容姐姐给我送来两瓶枇杷膏,止咳清肺最好了。奴才一会儿叫容姐姐给皇上送几瓶过去,春日里冲茶喝,正好。”

伤风本就有一半是气出来的,又吃了一天的药,便好了。这一日天气晴好,小木搀着德贵人与我同在宫苑中散步。景仁宫中散种着几株梨花,此时正值花团锦簇,落花满地如雪。左右无旁人,我轻声问道:“大丧过后这些日子,都是谁侍寝伺候?”

小木轻声道:“宜嫔和辰小主。昨日是荣主子。方才荣主子派人来回贵主儿:皇上命内务府将钟粹宫收拾了,等过些时日仍叫辰小主住回去。”

“这次去汤泉,皇上也必定要辰儿跟去。”四月的天气艳阳高照,我不由得抬手遮了一下。

德贵人与我携着手,“这儿晒。”连忙示意小木拉我走在阴影中,劝道:“贵主儿别吃心。”

我轻轻叹了口气,搀住她的手臂,“我能不吃心么?前两日在慈宁宫,老祖宗教导我那些话,句句戳我的心。皇上彼时哄着我,如今就……”

德贵人见我伤心,连忙劝着,“贵主儿千万别乱想。凭她是谁,在皇上心里都越不过贵主儿去。荣主子今儿请咱们过去用晚膳呢。”

“你们就知道哄我。”我不由得红了眼圈儿,“我吃不下。命妥当的人跟着你过去吧!”我甩开小木的手,一径往回走去。

“贵主儿喝口茶?”小木一边命人搀住愣怔的德贵人,一面紧追着我说道,“咱们晚上用点……”

我也不等人开门,一把推开小佛堂的门,回头气道:“都别进来,躲远点!”

佛堂中宝长正在摆供果,见我忽的冲进来,连忙伏地跪好。我对他大喝道:“出去!”宝长不及起身,连滚带爬的出了门。

“宝公公,您别怕啊,没事儿的。贵主儿不是冲您。”小木的声音在回廊中响起,“贵主儿今儿是累着了。没事儿,您今后该当差还是好好当差。您还得去别的宫里送果子啊?您忙您的,忙您的。”

门外渐渐安静,我沉了沉心情,向佛龛下摸了摸,暗格中有一个极细的纸卷。

“金厦已失,福建清肃。珍重立身,善自保重。”这是姚光汉的亲笔,落款出朱砂点染着一朵四瓣梅花。

我将姚光汉的纸笺轻轻卷好,在佛前的灯海中点燃,纸灰瞬间飞散无影无踪,我已经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了。

“贵主儿,荣主子来了。”日落掌灯时分,小木在佛堂门口唤我。

“谁叫请荣主子过来的?”我疲倦的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出门问道。

小木苦笑道,“奴才们见您不吃饭,没办法。德小主命人请荣主子过来劝您。”

回到寝宫中,容妞儿正坐在炕上喝茶,见我走进来,先笑道:“呦,怎么耷拉脸了?”

我不理她,只往炕上一坐,懒懒道:“身上难受,不想吃饭。”

小木连忙陪笑对容妞儿道:“贵主儿今儿说着说着话,就自己委屈上了。奴才们都劝不了,荣主子您给劝劝吧。”

容妞儿使眼色命小木带人退下,起身走到我跟前儿笑道:“我看贵主儿不是自己委屈,而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扭过身不理她,口里问道:“我什么都没吃。”

容妞儿呵呵一笑,“怪不得,空腹喝了一坛子干醋,是得吃不下饭,呛着了呗。”

我瞪了她一眼,揶揄道:“我哪比得了姐姐大度,不争风不吃醋,贤良淑德的。”

容妞儿见我如此,便回身坐下,端着茶喝了两口,慢条斯理道:“就许宠着你,在别人那儿待几日,你就急疯了?”

“我不是为这个!”我蹙眉道,正想解释,却又顿住了,“不和你说。”

容妞儿扑哧一笑,“前些日子老祖宗的话,你往心里去了,是吧?”

我听她先提起,便翻身躺在了迎枕上,“你也听见了,慈宁宫里当着你和皇上,老祖宗旁敲侧击的拿我比先端敬皇后。还说,还说孝昭皇后是因为我才一身病。还提起我出宫之后在南苑旧行宫……”我说着便流下泪来,委屈道:“那都是皇上叫我去的……”

“哎呦呦……”容妞儿忙笑着抽出手帕来,“老祖宗也说,愿意后宫和睦啊,看看你。”

“没了我,你们就和睦了。”我更加掩面哭起来,“满嘴里都夸辰儿和宜嫔的好,就怪死的不是我。”

容妞儿一把捂住我的嘴,笑道:“平常看你稳重,怎么这点事儿都忍不下去!今后,宫里就是你位分最高了,一半句重话都禁不起?皇上不也让你别走心么。”

“那现在呢?”我抹着眼泪,“咱们一门心思的忙前忙后,都是给人家忙活!”

容妞儿含笑道:“昨日,主子还和我说起你来着呢。”

“说我什么?”我含泪注目她,急忙问道。

“你猜?”

我回头就躺下了,抱着平绣软枕,拿手帕子盖在了脸上,赌气不说话。

容妞儿过来扳我的肩膀,笑道:“主子说:‘楚儿最懂事了。皇后大丧,她办的这么用心,朕心里一清二楚的。’”

“你哄我呢。”我揭开脸上的手帕一角,看了她一眼。

容妞儿砸砸嘴,笑斥道:“不识好人心!哄你是小狗。”

我低头想了想,低声道:“这些日子咱们整饬后宫,我在乾清宫进进出出的。皇上也没和我说几句好话。这么多天了,也没……”

“皇上也得顾着慈宁宫的训诫。”容妞儿戳了我一指头,低声笑道:“你想让他跟你说什么?先说给我听听!”

“去!”我又将手帕盖了回去。

“瞧你那轻狂的样子。”容妞儿推了我一把,笑道:“昨日和我说,过几天去汤泉,要带辰儿。我就说了句也想去,主子倒准了。”

“不叫我跟去,让我歇着。”我侧身躺着,闭目说道。

容妞儿笑了笑,“看看,生怕你累着,多疼你。”

“什么疼我!”

“要奉老祖宗一同,你跟着不是点眼么?”容妞儿拖长了声音笑道,“过不了多久就回来。”

“哦。”我随口应着,却再也绷不住,破颜一笑。

“又哭又笑的!”容妞儿推开我,起身叫人,“咱们回宫。”

“姐姐再坐会儿,拿点心来。”我高声道,“沏一壶普洱。”

容妞儿回头笑道:“你自己吃吧,吃饱了好能胡思乱想,有劲儿哭一宿。”她扶着宫人一路走了。

临睡时候,小木给我篦着头发,命小桃熏被铺床。小桃将手里的熏笼放下,便去解开帐幔,回头笑问道:“贵主儿,怎么今儿突然这样,咱们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心里不踏实。”我轻轻叹了口气,“人人都知道孝昭皇后与我不和。”

小木仔细的将鬓发梳拢顺滑,轻声道:“若不是贵主儿去皇上跟前求情,她还能是皇后么?自作孽。”

“旁人看着未必是这样。”我将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淡淡说道:“不用上夜,你们俩也早点睡吧。”

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而我偏偏要去猜康熙的心。他对我宠爱万千时,我惊惧的不敢承受,可他只稍有冷落,我便惴惴难安。枕上一缕清甜的沉水香气,安神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