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 琼华岛白塔。
我跪在金塑佛像跟前,手中握着鎏金嵌珐琅怀表,指针哒哒, 就快要指向巳时。从宫外回来, 我已经纠缠了三天。走或留, 都是在撕裂我的心。
鬼使神差, 我起身绕过神像, 俯身从白塔的石门走了出去。识阶而下,怪石嶙峋,山门后的甬路, 依旧是杨柳依依。每一步都似踏在命运的字迹之上。我就是我,我是周晚, 不是楚儿, 我该去冲破这个魔咒。
远远望见永安寺后山门停着一辆水车。甬道上人不多, 三三两两的执事太监或是宫|女过往。我的心一提,停下了脚步。也许冥冥之中, 我已经被师父说服了,清早起来特意换上了一身最为普通的湖绿缎子旗装。长发归拢顶心,只梳了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身后。一张清水脸粉黛不施,没有一个从人跟随。我装扮的如同西苑中最为普通的宫|女,一路走来, 竟然没有人认得。
“北门走水了!”停步不过一瞬功夫, 忽然有人高声吆喝。
西苑北是朱红广亮大门, 此时绿琉璃瓦上汩汩黑烟如乌龙般直冲云霄。叫喊声越来越大, 各处都冲出许多侍卫亲兵, 提着水桶,扛着水龙。来往的小太监也都奔跑起来, 众人或是救火,或是要看个热闹,一拥而去。
少时,空落落只剩下一辆水车。我踏着车辕将巨大的木桶盖子掀开一线,里面有晃荡荡的半桶水。
“周公子,要走么?”这一声如同晴空霹雳。
我猛一回头,宝长正在系着车辕,“去哪?”
宝长微微一笑,“玉泉山的水进京,送西苑转到宫里。不过我这车不回宫,公子要出宫,我可以搭你一程。”
“你不走么?”我轻声问道。
宝长系好了车辕,“人老了,只想踏踏实实的过几天安静日子。周驸马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是福建人,不回老家去?”
“近乡情更怯——不想回了。”宝长神情落寞,“再不会有回复故土的时候。”半年多未见他,宝长竟如一个垂垂老者,头发苍白了大半。
“鲁王殿下的事儿,我听师父说起。”我轻声道。
“当年鲁王殿下对我说,平生佩服的人便是思宗皇帝,君王死社稷——古今少有。如今他也身死社稷了。”宝长冷笑一声,“为的却是虚无寸土的江山。”
我无言以对,听他又道:“公子回宫一年,不惜一己之身。最终换来他郑氏一门苟安一隅!怪不得周驸马也要抽身。”宝长仰天一叹,不等我回答,便扶着胳膊命我上车,掫开榆木大盖子,“闭住气,身子沉下去!”
我竟然就被搀扶进了水桶,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根芦苇杆,“叼着,喘气儿轻着点。”
来不及说话,他已不由分说的压上了盖子。当头上还剩下一线灰白的天色时,宝长惨然笑道:“在鲁王殿下坟前替我上一炷香,就说,宝长为他尽忠了。”我想要开口,却喝了一大口冷水,清冷的泉水浸透身体发肤,四外一片漆黑。
我想起了那条黄泉路,多少年没有梦见过那条惨淡凄凉的路了。此时却清晰的显现在脑海中。我恍如又走上了黄泉路,如当时一样。我不想走,不忍心离开。这绚丽的舞台,它给我的一切都放不下离不开。这就是我的前世,我心中陡然明朗,这就是我的前世今生!数百年后的缘分,都是这一世结下的!
辘辘颠簸,我只能从芦苇管中吸进一丝空气,不知已过了多久。隐约之中,觉得外面刮起了大风。悉悉索索的树蔓石子卷的木桶飒飒声响。我浸在水中,忽觉身|下莫名的摇晃,车停了,可我却似是坐在了船里。蓦地,四远皆有巨声,俨如数十万军马飒沓而至。
心中疑惑不过刹那,只觉乾坤倒转,地动山摇。“咕咚”一声大响,水车已经翻了个!数十斤的榆木盖子竟然轻飘飘的飞了出去。木桶倾倒,水如瀑布般顷刻流淌殆尽。我来不及反应,已经从桶里被甩出来!
略一迟疑,头重脚轻,似是被人推了一把。眼睛还没睁开,我往前冲了几步摔倒在地。卷地的风沙打在我湿透了衣衫上,如刀割一般锐痛。
眼前一阵黑暗,狂风四起,尘沙飞扬,黑雾弥漫。四外都是烟尘簌簌而下,耳畔都是摧枯拉朽、轰然倒塌的断裂之声。
我借着桶中残水将迷住的眼睛洗了,才看见满目的断瓦残垣!脚下的石砖地裂开了几条半尺宽的缝隙!
片刻寂静之后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回头看去,远方琼华岛上的白塔缓缓坍塌,消失在冲天的尘灰中!
我捂住了嘴,心中一片空白!
地震!
挣扎起身,我从一堆七歪八扭的树枝败叶中挣脱。沉重的木车压住了半边身体,竭力拉扯,才奋力爬了出来。
宝长踪迹皆无!
奋力往北跑去!并非我还能分辨方向,只是脚下唯有这一条小路还能勉强行走。跌跌撞撞,我在昏暗之中不知跑了多久,渐渐裹挟在了混乱的人群中。宫人们如惊弓之鸟,东跑西扑。人人都是满面尘灰,惊恐万状。
走到北门附近时,天色骤然大亮,七八道电闪将乌云压顶的天际划的雪亮。随着震耳欲聋的炸雷,豆大的雨点砸落。
这里也是人仰马翻。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在震动,马匹嘶鸣不住,发狂乱奔,护卫亲兵侍卫等无头脑的乱跑,但是多已迈不开步。灰尘弥漫的浓稠空气中,对面难以见人,耳中只听到众人哭叫呼喝不止,直如人间地狱!
雨点越来越大,瞬间已成瓢泼。地上的裂隙片刻注满黑水,不一时再次余震,每条裂缝中都漾起汩汩黑泉,似乎要吞噬天地。我立在暴雨里,耳边凄厉之声恍若不闻。我快死了吧?这难道是我的末日?
忽然,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胳膊,提起我一举越过倒塌的砖墙,“孩子!别怕,是我!”
“师父……”我轻声唤道,“我还活着……”
周世显已是满身灰尘雨水,“受伤了?”他盯着我的胳膊,袖子不知何时被扯掉了半只,小臂上三四条血口子,渗出的血水合着泥水,顺着指甲淌下。
“没有……”我呆呆的说道,“宝长不见了!”
周世显一手护着我的头,镇定道:“你先走!”
小时候听过无数遍的故事: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争斗,打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他们将撑天的不周山撞塌。地动山摇,天水乍泄,黎民涂炭。女娲娘娘用五色石融浆补天,才救万民于绝地。故事已经成了实情,此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在我的眼中已是绝境。
“师父。”我沙哑的嗓音沉沉道:“我永远记得平姑姑与你,是我的亲人。我想留下……”
周世显一怔,苍老的眼中含着一丝悲悯,“八年之中,你竟还是没变!”
断续的说着话,我已经身不由己的被周世显拖到坍塌的北侧门附近。西苑北门内有一箭之地的空场,四散奔逃的人都聚在此处躲避。周世显拉着我顺着无人的角落行走,雨雾中无人能看清旁人的面貌。
忽的,从东方一骑快马压低飞来,水花溅起无数,一人滚鞍落马,四下高声喝问:“骁骑营都统何在?”
“我是!你是谁?!”一个往来呼喝的军官迎上前去,雨声雷声太大,加之人声震天,虽是对面也只能大吼答话。
“乾清门侍卫纳兰性德!贵妃娘娘出来了没有?!”
醍醐灌顶!突然又是一波余震,人群惊叫拥挤着往北冲去。被人裹挟,我不敢回望,低头已见周世显左手伸缩,已经隐了一把短刀在袖中。我反手按住他的手腕,说什么也难明了,我只能拼命的摇头。周世显握住我的手臂,猛地用力将我拖入人群。
不过十余步,我不肯再走,跪在了雨中,“师父!”我哭道,“我要回去……请平姑姑多保重!”一片嘈杂,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周复尧含泪抚摸着我的头,只道:“痴心的孩子!”他俯身注目着我,“从今天起,光汉再令你做什么事,都不要应允!千万记住!”他消失在暴雨中。
我哭着追了几步,转身往回跑。脚下深深浅浅,眼前除去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不过一两丈,我便扑倒在积水之中,手脚并用的攀爬。
大雨滂沱,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霎时雨声雷声都停止了,有个声音似在耳边,“你到哪里去?”
我分辨不出许多,奋力起身,摸索着一条石板路又往前行。我被那人拦腰抱住,“你要去哪?”他沙哑的嗓子已经不能高声,“楚儿!”这熟悉的叫唤,令我失去了戒备,回头扑进他的怀里,一声炸雷响起,大地再次震动起来。
“你要走?”纳兰竭力压过雷雨的声响,声音似是悲鸣,将我的心打落在雨水中。
我用力的摇头,双手紧紧的扣住他的臂膀,哭道:“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