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古老幽深的乌衣巷, 在巷口古井饶一瓢清洌,拾阶而上文德桥,泮池上方烟波氤氲, 百米照壁沐浴朝晖。这是让我熟悉又陌生的南京清晨, 是我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六朝古都, “钟阜龙蟠, 石头虎踞”, 南京是四象说与风水说的帝王之宅,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也承载了太多的鲜血与杀戮。
而我眼前这条秦淮河, 不知是否因为传说中秦始皇不惜凿方山、断长垄也要引此水入长江以泄“王气”,于是“梨花似雪草如烟, 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 家家粉影照婵娟。”使她彻底沾染上纤柔的金粉,变得妩媚多情, 数百年来淤积了绝代佳人无尽的胭脂泪,更让无数风流才子迷醉流连在桨声灯影的残梦之中。
号称中国古代最大科举考场--江南贡院建在秦淮河北面,拥有考舍二万零六百四十四间,从那儿走出去的名人数不胜数,爱国诗人文天祥, 禁烟功臣林则徐, 军政重臣左宗棠, 曾国藩......把贡院说成八股儒子们一步登天的地方毫不过分。然而, 如今考场匾额上的“贡院”两字却被涂成了“卖完”......
“户部尚书与漕运总督来了......”
“啧啧~前阵子可有去看游街?我都觳觫死了!”
“你个二五......怎么没把你逮起来?”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 想起那天愤怒的考生把财神爷抬到夫子庙示威,简直万人空巷!舞弊与娼妓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永远禁而不绝。
“公子来了~”得月楼里只有两个婆子和一个小厮打扫卫生, 十里秦淮还未从昨夜的霓虹狂欢中清醒,正微眯着睡眼惺忪不知身在何处。
沏一壶蒙顶,临街而坐,我喜欢这种喧嚣过后的宁静,伴着孔庙的杳杳晨钟,在茶香袅袅中享受片刻心静如水。
“越来越早了。”少妇倚在楼梯口,上披百花小锦窄袖褙子,下着素白百褶压脚长裙,手上摇一柄金珀纸扇,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我眼下的乌青。
我摸出账本丢进她怀里,“都做好了,这次我会和徐大哥一起去成都。”
她捧着账本随意翻弄两下,抬起一双杏眼啐了一口,“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活得不像个女人,整天穿着男装四处招摇,有空也不替我看看店。你去四川做什么?山高路远的.....诶,你又上哪去?”
“看美女。”我夺了她手里的扇子,挑起她的脸,浅笑看她嗔怒。其实,我很喜欢听你唠叨,这样才不会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离开北京,我没有去杭州,半路甩掉家丁偷偷到了南京,总觉得自己的根在这儿......没想在夫子庙遇见妙玉,我记得卓理曾经跟我提过妙玉几年前被个跑江湖的梳拢了,如今在秦淮河畔又开茶座又开布庄混得风生水起。
她男人从前是镖局里运镖的,天南地北跑,现在自己做生意,经常出去跑采购。我仗着自己对颜色和图案的敏感,经常和他一起去苏州寻宋锦。这回想去四川看看蜀锦,顺便找两个好厨子回来开川菜馆。
接近晌午,夫子庙人来人往,热闹程度不输北京大栅栏,同样是富贾云集,又比大栅栏多一道诱人风景--数不尽的青楼。不仅如此,秦淮的私妓自成规模,每三年都会举办花魁大赛,引得无数赶考学子翘首以盼。
远远看见红色扎花擂台两边的醒目对联,上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不觉失笑,这不是当年某个乞丐皇帝为了鼓励嫖-娼,增加税收所赋的御诗?
“哼!江南的文人骚客?!我看无非是一帮登徒子!”不知谁在身后冷哼,我正欲回头,又听另一个声音道:“四爷,您有所不知,秦淮花魁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很多楼阁里的姑娘卖艺不卖身,这儿又临近贡院,年青人自然多......”
四爷?!其实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不是四阿哥,而是六下江南的小乾......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慌忙用手挡住侧脸,横着从人群里挤出来,迅速逃离现场.....他怎么来了?难道是为了科举舞弊的案子?
低头一路踢飞脚边的石块,原本淡漠的心泛起波澜。突然感到强烈烦躁,一脚大力,把红砖碎块抽飞出去。
“嘶~~”有人中弹了......我抬起阴郁的脸,准备好好干上一架。待看清来人的脸却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就跑。那人从惊愕中伸出一只从手身后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后拉。
“你......你谁啊......干嘛?”我仍做困兽之斗。他狠狠瞪了我两眼,把我拉进小巷,又朝身边人飞眼色,百米之内已无第三者。
“怪不得老十四在杭州遍寻你不着,居然躲进南京的花街柳巷。一个贝子福晋私自离京,还......流连烟花之地,别说额娘阿玛饶你不得,就是弘明弘暄也会脸上蒙羞......”
“够了!”我握紧拳头吼了一声,又气又难堪,站在原地浑身打颤,为什么我有家不能回,为什么我要逃到世俗之地,还不是因为你们......
强行稳了稳情绪,退后一步,“雍亲王,我不是您的福晋,犯不着您来操这份儿心。他不是要将我逐出玉蝶吗?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和你们毫无关系。”
四阿哥阴沉着脸,“放屁!你认为老十四能答应吗?就是额娘也不会答应!”
不说话,眼里却泛起一层雾,好不容易忘记,为什么要提起?
见我仰头无语,他语气软下来,“过阵子同我一起回京.....”
“说了不用你管!”我厉声打断,扭头就走。
“......就算你心里委屈也已经嫁进来了,娘家的事情.....根本不应该是你生活的重点!”
停住脚步,转身冲到他面前咬牙质问:“所以你们毫不犹豫杀了他?”倔强含住眼窝的湿润,我不能释怀,一辈子也不能忘记我无辜的哥哥成了你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他的脸恢复清冷,连语气也变得寒冷彻骨“......你是让我把老十四说出来?”
颓然垂首,虚弱靠向墙壁痛苦合眼。两年,除了逃避,我什么也没学会。我......想不通,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为什么偏偏是我送的荷包?我难辞其咎......不记得多少次半夜惊醒,睁大眼睛盯着床顶的宝盖一分一秒数时间,最后在酒气里昏昏入睡。
“你额娘.......应该是个外表温柔内心坚韧的女人,还有你哥哥,也不会愿意看见你作茧自缚。”
“......我不是她女儿.....”双手撑住膝盖,把脸埋入阴影里,我的心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现在挺好的,像个孤儿,无牵无挂,无欲无求。
“......连自己的爹娘也不想认?这样最好,都是入土为安的人,你该为弘明弘暄多想想,他们才应该是你后半生的全部寄托,为一个死了的人折磨自己,折磨家人......”
“你是个无情的人。”我深深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那天在如意斋看见的年诗音,“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在藩邸时,事朕克尽敬慎,在皇后前小心恭谨,奴下宽厚平和。朕在即位后,贵妃于皇考,皇妣大事悉皆尽心力尽礼,实能赞儴内政。”这就是你日后给年氏一门的交代?
四阿哥薄唇勾出一抹冷笑,挑眉道:“哼,你以为你很多情吗?连一个母亲基本的责任都没有尽到......”
不想再和他说话,反身离开。“你住在哪儿?”他追问,我头也不回步入深巷。“你不想我动用官兵吧.....”
僵硬了背影无力再和他争辩:“文德桥边,得月楼......”走两步,又忍不住侧脸软言:“......请不要告诉他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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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得月楼,宾客早已熙熙攘攘,选了张临河的桌子,把手里的蔷薇一片片撕碎丢进河里。戏台上驻场的姑娘柔柔清唱:“你是花,却开错了颜色,吻错了春色,扮错了角色,只尝到苦涩......”唱得我心里一揪一揪。
“玉老板!”我大喊。
“喊魂~舍得回来帮我了。”
我摆摆手,指着唱歌的烦乱说道:“换首,换首。”
她奇怪瞅着我手里光秃秃的花梗,随即了然一笑,“这首歌可是跟你学的......”
“谁让她学我唱歌的?!”我把花梗狠狠甩到桌上,下一秒又懊恼自己无理取闹。
“招你了,出去一趟失了魂似的.....”妙玉剜了我一眼,凉凉走向围栏,朝戏台拍拍手,歌声停止。又问:“吃饭了?”
“不吃了......我去徐大哥那儿看看.....”
她坐在我对面斜眼嘀咕:“既要走,又让我叫停,中邪了!”
我胡乱喝光杯里的茶水,好死不活碰见冷面王,出去看个选美也能叫人劈一顿,不是中邪是什么?